诗魂我友:

我深深地知道,你是对于一切都抱着悲观的青年,不应该把我的哀怨的情调,弹给你,无端的去震荡你的脆弱的心儿;然而我觉得:没有喝过“酒”的人,是不会知道“酒”的味道。那末,除了你——我亲爱的朋友呵,可怜的我,在这金迷纸醉的人类中,向谁诉说?

倘若勉强的告诉给旁人,徒然得到“不关痛痒”的收获,却也何必!——其实,对牛弹琴,要希望它是个知音,能够吗?

朋友!除了你,我只得极悲愤抑制在心中!

然而“不能”!悲愤曾几番极诚恳地惊告我——

“唯!听着:

我是轻如烟云,硬似冰铁的东西,

请你不要把我关住!

要是勉强的把我抑制着,

你瞧吧,我是会冲破你心的深处!”

唉!莫奈何,只得把我素不敢对你说的,告诉给你了!——这,我却不思虑你的见怪,也不请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拖开你的严闭的心扉,让我的悲愤进去!

朋友!这是你已经知道的:我当十七岁的时候,便为了读书而抛下亲爱的父母弟妹,偷跑到“举目无亲”的S埠去,不意正将绝食的当儿,却遇着一位远戚——我的表叔,蒙他养了,并且还成全我的志愿——读书。总是我的“命途多舛”,八个月后他因生意失败而破产了,我的读书的生活也从此收束。应当感激他的宠爱,在惨澹的破产之中,还替我打算,百般承人家的情,运动得某公的信,把我荐到T埠的N校读书;因为N校是半官费,所以他每月还寄十元给我作为伙食和书纸之用,实在使我不知感激到什么田地!然而,统统收到一百五十元的款项,他自己便受万恶的生活力的压迫,自然,我的经费,他是无能为力了。那时候,失了凭依的我,好象空中的一片残叶,又仿佛是茫茫海里一只失了帆柁的孤舟,感到傍不着边际的惊惶……总之,死神在我的面前微微地现着胜利的笑意!亏得爱子的父母,知道我又将失学,把尽所有零星的旧傢伙卖掉,来维持我的学业,站在我眼前的死神,总算是飘然远去了……

唉!我确确实实是着了魔,该死;否则,我决定不会这般的昏愦:以为没有学识是不配做人。啊啊,我现今觉悟了,十二万分的觉悟了!学识,什么是学识!学识不过是富人的私有品——玩物——罢了,与贫儿有何相干!纵使贫儿不应有而有了学识,却也是没有用处呀;有用处,便是燃烧自己生命的火焰了!

真的,我常常曾这样咒诅——

去罢,贫儿们,去罢,

这世界不是你们应住的!

你们,贫儿们呵,

没有学识只配作同胞的奴隶,

有呢,却又应当受同胞的指斥!

假使你们不能够弄到“头衔”,

我劝你,还是让有“头衔”的富人儿住着!

诗魂!我现在还记得:你因我那一篇文章被X先生没收去,气得狠狠地对我说,“这般文艺界的编辑者都该死!简直都是文艺的贼!…呵,PD!假使你得个什么学位——不,只要你经了什么名人的介绍,你的文章便可以蒙编辑先生……哈哈!”那时候,我却也很忿怒;但在现今想起来,这正是现在的文艺的编辑先生所应有的态度,没有“头衔”和没有名人介绍而且是贫儿的作品原是比什么都该贱些的!

我觉得从前想卖文来津贴读书的费用,真是一个傻瓜!

假使我没有生了这种妄想,还不至对于一切的一切都绝望!也不至今天写这一封信给你呀!

诗魂!我敢深沉地自信,我不象金丝雀那样的荏弱,我是象一个耐苦的骆驼。我的性情是好负载,我的希望便是负载得重,我的目的只想踏遍这苍苍茫茫的沙漠……然而我终归失败了!

实在的说,我现今不知怎的只想吃人,想把全人类都经过我的牙尖才痛快!

我记得,当前年考取两个国立和一个私立的大学时,许多朋友都表示庆贺的意思,但,我只觉得这正是哀吊的预兆!果然,我因为无处筹备学费,眼巴巴地看着人家上课去,到现今,还是眼巴巴地看着人家上课去呵!虽然,我曾想回家去作一个埋头窗下的书生,但想及现今是二十世纪,怎能学“磨穿铁砚”似的呆读……唉!回家自读的计划是没有实现的可能了!

因此,三年来,我完全过着飘荡而且枯燥的生活,把千万点的泪珠儿都抛尽了!前天,我无意中在F君寓所里看见了镜中的小影,吓了一大跳,简直瘦黄得和祖父将死时的面容一样,虽然我正在年青呀!——那时候,我的心境,猛然起了变化,……唉!什么都灰心了!

诗魂!这是你曾对我说过,我还记得:学校没有宿舍和自办伙食,的的确确是一般经济不足的学生失学的最大原因。假使学校有这种的设备,每年的费用统计有二百元便够了;那末,你家里每月寄来十元,和各方面所得的酬金凑起来,便可以对付进学校了。你现在住在公寓里,每月不是必须耗费十五元吗?所以你要是进学校,每年就非三百元不可了!……

真的:学校没有宿舍和自办伙食,的确是我失学的一个原因!恐怕也是无数失学者的一个原因吧?

诗魂!我写了半天,上面所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我只觉象“鬼画符”般的随便画来画去,与我所想告诉你的话却一句也不曾说呀!

我的弱泪又由干涸的眼池里流出来了!我……我……唉!

刚才,我伏在桌上呜咽了!……诗魂!你知道我现今是在一个极简陋的客栈里之一间象牢狱般的屋子里吗?你知道我是在象磷火般的灯光之下握着秃笔吗?我咋晚抵了T埠,便住在这里;因为这里的光景,足可做我的情态的象征,我觉得安逸和舒适。不过,明早我便要搭顺天轮船离开这里,赴我的永永安逸和舒适的海国去了。——这种的计划,我极想面告你,尤其是当我们握别的时候,但不知被什么力压住,使我终没有勇气说。现今,我知道若再不趁此时尚在人间而忍痛疾书数行,聊为别你永去的一种纪念品,光阴便不再我有了!当昨天我听你紧紧的握着手说道“再会”的时候,我的心儿极猛烈地震动着,……唉!再会,再会!再会这两字是含蓄着多少人生的恐怖与悲哀呵!

诗魂!无论怎样我都不敢求你的恕宥:我终不能敬纳你的忠言!终于实行我自己的意志了!

我何尝不深知:我有慈爱的母亲,辛苦的父亲,和友爱的弱妹与幼弟;他们都希望我将来的“衣锦归乡”!

我也常常想到:双亲和弟妹得悉了我的噩耗,一定是悲伤恸痛或至……!

我更曾这样的感觉:自杀是多么羞耻的事!自杀是有志气的人所不屑为的!

然而,然而,然而我终被种种的逼迫而走上这条途径!走上,走上,唉!我的一切都没了!

诗魂!我现今确实是没有勇气再往下说了,简单的告诉你两句罢!

我想永久依在双亲的身旁,……然而终于把他老人家抛弃了!!!

我情愿贫苦的生着……然而终不得不自杀!!!

诗魂!我的朋友!我和你作灵的握手了!唉!别了!别了!永别……永别……!

诗魂今夜重读了亡友PD的遗书,急流般的泪水由眼池里直泻了下来……

1925年4月5日夜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