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不是已经看得见了吗?”
那个台山籍的老水手用他的划满了皱纹的大手指着那面,并且用生硬的广州话,这样地告诉我。
顺着他的手指,戴上了眼镜,向他指点着的那面看去时,的确,睽别了将近七年的香港,这座满开了橙花的日夕眷念着的岛,终于涌现在眼前了。
在透明的,南方的青空下,它戴了满山苍翠的树木和明朗的白石建筑物,静谧地浸在乱飞着白鸥的大海里边,正像七年前离开它的时候一样!
上海还是寒冷的三月,而这南方的海面却已经是初夏的模样了。海面上阳光放肆地奔驰着,在阳光里边的香港光亮而闪烁,像海滩上的砂粒。对着这样愉快的风景,在心头浮起来的却不是旅程终结时的孩气的高兴,也不是被这马上要摊开眼前的大都市的杂景所引起的好奇心,而是飘渺的,淡淡的,无端的哀愁。
七年,想起来总觉得十分悠长的,整整的七年是很快很快地流过去了。欢笑和叹息,月光,恋思,《ROSE MARIE》,年轻的心脏和年轻的时间:这些当年一点也不爱惜的,像街旁的小野花似的东西慢慢地都变成珍贵的记忆。躺在游艇上听六弦琴的日子,为了半块朱古力和陈宗濂打起架来的日子,穿了新衣服欢天喜地去看玛莉的日子,咬着板烟斗在街头混充中年人的日子,拼命刮胡髭想把它刮得密一点的日子,在挂满了纱制的日本灯笼的大厅举行宴舞的日子……那些黄金色的好往日呵!七年前离开香港的时候,还有着漆黑的鬓发,没有被人生的忧患点染过的眸子,橘红的脸颊,明快的心情。可是,在再看到香港的今天,虽然橙花还是和七年前一样,这里,那里,满岛开放着,我却已经在眸子上涂上抑郁的笔触,不但消失了橘红的脸颊和明快的心情,就是黑色的鬓发的消失也不是怎样辽远的事了吧。
为了想复兴中落的家业,为了想使自己成为一个有社会地位的人,几年来差不多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可是却从不曾踏上过香港的土地。虽然是那样地企念着那透过了迷蒙的烟雨,隐约地在山脚下蜿蜒着的香港的街道,却始终不敢回到这每一方寸上地都埋藏着自己的青春和自己的痛苦的香港,来翻掘那些过去了的,褪色了的……
在这如果乘了汽车只要两小时便可以走遍的小岛上,我度过了一生里边最无忧无虑的四年,从十八岁到二十二岁,游水,坐在沙滩上看沉到海里去的紫金色的夕阳,黄昏时带了女孩子驾了汽车满山飞,在月光下划紫洞艇,半晚上爬墙回宿舍去,是这样地生活了下来的。
是第三年的上半年吧,也是在这样满岛都开了花的三月,港大里最密切的同学陈宗濂君在家里举行了一个舞会。还记得是一个很温暖的星期六晚上,厅上的窗全开着,空气里充满了窒息的芬芳香,园子里,在树丛和树丛中间挂着玲珑的纸灯笼,那片大草地上也摆满了桌子。人的脸上,酒杯上,草地上,树上,荡漾着一片朦胧的柔软的光泽,也不知是刚升到屋脊上去的淡黄的大月亮照下来的月光,还是从纱灯笼里滤过了薄纱洒下来的灯光。
到处都笼罩着青色的雾样的光!
那天因为通知书收到了迟一点,又是星期六,好像全香港的小姐都不在家的样子,赶来赶去的赶到十点半还是没有找到舞侣,只得一个人跑了去。
“怎么?一个人来的么?”陈宗濂君摆着开玩笑似的脸。
“香港的小姐们不是全跑到你这里来了么?”我向他耸了耸肩膀。
“你真是幸运得很。”说了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我撇了撇嘴想走开去时,他忽然拖住了我,想告诉我什么秘密似地,指着外面菩提树下一张桌子边坐着的几个人道:“你只瞧一瞧!”
在那面坐着的是宗濂君的父亲和母亲,还有一位从来没瞧见过的小姐,像是迷失在这青色的雾样的光里边似的摆着茫然的神色。
“你是叫我瞧这位小姐么?”
“这回你才聪明了!”
“她就是我的舞侣么?”
“你说你是不是幸运得很?”
年轻得很,只有十六八岁的样子,像一头刚开始学走路的小白猫似地婉娈而可爱。
“倒是幸运得很。”我这样想。
宗濂君凑在我耳朵旁边轻轻地说道:“我告诉你,这位小姐除了她自己的爸爸以外还没有跟男人跳过一次舞呢!”
这时,他们那面已经发现了我们在谈论他们似地,向这边笑了起来。向他们鞠了一个躬,便跟着宗濂君走了过去。穿白色的纱衫,搽了橘红色的唇膏,嘴唇显得那样稚嫩而任性的样子,那位小姐不但是年轻,而且实在是漂亮得很,不但是漂亮,而且一看见就会使人怀着像爱惜一头小喜鹊似地爱惜的心。
“我们的加莱古柏,章士煊先生,甜蜜的朱古力,容玛莉小姐。”宗濂君这样说着时,她抬起了头来,毫不顾忌地看了我,并且看了我的眼,她的是那样晶莹的,一点尘垢也没有的眸子!
“我很荣幸能够在这里碰见容小姐,可是……”
宗濂君的母亲在旁边调侃起来道:“不行呵,你要把自己当做他的哥哥,不能把你自己当作他的恋人,我的玛莉还是十八岁的小孩子呢。”
给她这么一来,不由狼狈得话也说不下去了,可是玛莉却一点没有羞涩的样子,正像她的毫无顾忌的眼光似地,她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
厅上,《ROSE MARIE》那怀念的,低回的调子从梵华琳的弦上依依地飘起来了。
“《ROSE MARIE》!”她差不多要跳起来似地喊。
“容小姐也喜欢这调子么?”
她高兴得轻轻地拍着手一个劲儿的点头。
向宗濂君们说了声“对不起”,便和她一同地往厅上走去。
“我的音乐教师告诉我,说菲摩暗暗地恋着一位小姐,却从来不敢对她说明自己的秘密,后来那位小姐结婚了,菲摩每天晚上对着那位小姐的卧室的窗,一面怀念着过去的日子,一面流着眼泪,唱这支歌——真是用泪珠串起来的歌呵!”
“所以你就喜欢了它?”
“你怎么知道?”像一个小孩子惊异着父亲怎么知道他偷吃了他的牛奶似地把眼睁得那样大。
我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答她,只默默地笑着。
走到厅上,她惴惴地说:“章先生,我是不大会跳的。”
“真是小妹妹呢!”这样地想着,怕她滑跌下去,用力地抱住了她,谨慎地,向人少的地方跨着小步子,可是出于意外地,她是那样轻盈而纯熟,是一个十分优秀的舞侣。
我觉得自己是上了小孩子的当了。
“你的舞非常出色呵!你看,你说了谎话。”
“你怎么知道?”
真是个有趣的孩子!我不由笑了起来,她是刚向人生睁开了眼,天真得像白痴。
“玛莉,真是可爱得很!”
听了赞美的话,很高兴的样子,抬起头来看我,并且笑了出来,她的眸子里还遗留着乳香。
“真的么?”她说。
“真的。”
“你骗我!”
“我可以发誓。”
她才放了心似地:“谢谢你,章先生,你很好。”
如果是在外面园子里,我一定要大声地笑起来,并且抚摸一下她的长卷发。她是从洋娃娃和童话的世界里逃出来的人鱼公主。再跟她熟一点,半小时以后,也许会问我要牛奶或是要朱古力吃了。
夜是越来越温煦了,跳了三次,内衣已经浸透了汗,便跑到园子里去吹一下风。我们在树丛中间走着,数着头上的灯笼。
“天上的星星全变了这样的灯笼,多好!”
“本来都是很大很大的灯笼呵,因为太高了,看不清楚,所以只看见现在这样的闪闪烁烁的火焰。”
“你怎么知道?”
“从前,我们上海的家里有一棵很高很高的银杏树,有一天刮大风,银杏树摇了一下,把一粒星敲下来了,就像一盏宫灯一样。”
“这粒星现在在哪里?”
“在上海,就挂在那棵银杏树上。”
“送给我!”
“好,我回到上海去时,给你带来。”
“别忘记了。”
“不会忘记的。”
“我卧室里有很多这样的纱灯笼,有很小很小的,也有——”她忽然喊起来道:“玫瑰!这样红的玫瑰!”
就在前面三步路远的地方,一朵玫瑰在树上鲜艳地开放着,沾满了露珠,红得像血。
“我要!”是跟父亲要朱古力的声音。
我拨开了树枝,用力拗着那朵玫瑰下面的小枝,一时折不下来,用力一扯,手背上给花刺扯破了两寸,血缓缓地流了出来。
“闯祸的东西!”她恨恨地把玫瑰扔在地上,把她手里拿着的淡黄色的纱帕替我把伤口扎了起来。
异样的感觉,一只小虫似地从她的手上爬过来,沾着手臂向心脏蠕蠕地爬去。觉得自己是在严肃起来,我捉住了她的肩膀,用手把她的脸抬了起来。在青色的雾样的光里,她的漂亮的脸闪烁着!我想……可是在我的脸下是一张洁净的脸,像望着她的哥哥似地望着我。于是我放了手,蹲下去从地上拾起那朵玫瑰,替她插在鬓脚上。
“不!”她把玫瑰拔下来,给我插在衣襟上,攀着我的衣襟,看着我的脸道:“这样,真的比哥哥还漂亮了。”婉娈地笑起来,在她的笑上,我看到一颗第一次为男子而跳跃的少女的心脏。
我的眼皮古怪地跳动着;我咬着嘴唇说:
“玛莉,我希望时常能碰见你。”
“我也这样想呵。”
“好孩子!”我在她头发上吻了一下,把她挂在手臂上向外面走去。
回到宿舍后,我把那朵玫瑰包在她替我扎伤口的那条手帕里边,收藏了起来:——在那样年轻的时候,好像已经知道珍惜一个少女的温存的心了。
玛莉是宗濂君的姑表妹,又是他的未婚妻的最密切的朋友,正像我和宗濂君一样。她的父亲是香港百万翁,而她是他的最钟爱的独生女。她还是刚开始踏进有男子的社会,而她看见的第一个男子很幸运地但也很不幸地恰巧是我。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事……
从这一次以后,便时常到她家里去玩,有时和宗濂君,宗濂君的未婚妻一同地,有时是独自地。她的父亲是一个和蔼的老人,他时常陪着我们在客室里说笑,一面便打起瞌睡来。我时常买一些糖,一些玩具,一些小魔术,编一些无稽的故事来骗取她的笑,她总是坐在钢琴前面奏着《ROSE MARIE》,并且告诉我菲摩怎样对着他的恋人的窗唱这支怀念的歌。
每一个星期六的黄昏,不是消磨在半岛酒店便消磨在海面上。我们划着游艇,划到一块大岩下没有风浪的地方,在那棵横生着的大杉树底下泊下来。她躺在船板上絮絮地和我谈着些孩气的话,望着在杉树那边慢慢地升起在海面的新月。谈话的线索断了的时候,菲摩的哀歌使会从她的唇问屑屑地漏了出来,和将晚的凉风似地在我们中间轻轻地吹动着。
望着从天边浮起来的,紫色的薄雾,和在雾里飞着的海鸥的孤单的影子,我痛苦地沉默着。我不知道这位无邪的少女知不知道我的生命的秘密。她是那样年轻而又那样年老,她像什么都明白而又什么都不明白。对着一位并没有真诚地爱恋着的小姐,我会老练地说:“请看一看我的眼吧,它会告诉你我在想着什么,”可是在她前面,我却成为这样柔弱而没有决断的傻子。
“在你八十岁的时候,会不会再记起我来呢?”有一天,也是在那块大岩石下,正在谈着早一天看的《七重天》里边瞎了眼的却理斯·法雷在人丛中找寻珍妮·盖诺的一个镜头,她忽然无端地说起这样的话来。
那时她正躺在船板上望着天,我不能看见在她脸上飘过的感情的气流。她的声音很冷静,没有一点感伤的气氛,像是随便他说出来的话,可是这句随便的话却差一点使我掉下眼泪来。忘记了她么?不会的!就是躺在坟墓里边,尸体已经腐烂了的时候,也会独自地忆念着玛莉的吧。
“我将站在卧室的窗口,向着香港这边的天空唱着《ROSE MARIE》,并且为你祈祷着,像菲摩一样。”
她忽然竖起身子来,要说什么话似地看着我。她的嘴唇抖动着,她的眸子潮湿着。可是,几秒钟后,她又躺了下去,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还想得起那个辽远的故乡吗,玛莉?
在那边,四月的玫瑰开放着……
菲摩的哀歌又轻风似地在夜色里边荡漾起来了。
如果那时她肯——不,如果那时我能勇敢一点,我肯说一个字,只要一个字,世界便会和现在的完全不同了吧。可是我却始终没有说那个字,我不知道时间那样缓缓地流了过去是不会再回来的,我不知道许多好像是很平庸的东西也会变成珍贵的记忆的。
两年终于悄悄地溜了过去,我只是受伤地坐在宿舍里听着年华的跫音从我身边落叶似地,悉悉地走了过去,而玛莉也一点点的生长起来,灿烂而芬芳得像五月的橙花。第二年的下半年,我的在上海做汇兑商的父亲在商业上受了一个不小的打击,我便越加懦弱起来。玛莉是百万翁的独生女,我还能说些什么话呢?我是一个渺小的人,怎么敢在人们前面说出我的奢侈的欲望呵。在玛莉的面前我抑郁着,可是当玛莉看着我时,我只得傻子似地笑起来。我知道我必须先使自己成为一个可尊敬的人,在港大写完了毕业论文,便抱着这样的决心回到上海来了。
在上海我帮着父亲做一点事,一面还创办了一家热水瓶厂。我勤苦地,不知疲劳地工作着。为什么呢,为了玛莉,为了我的奢侈的欲望。我在银行里的存款一天天的增加起来,可是就在我的存款加到五万元的两年以后,有一天早上,在父亲的事务所里,我忽然接到了一只华丽的信封,里边是一张玛莉跟一位叫做谭壁的男子结婚的喜柬,还有一封信,说了些欢迎我到香港去玩的话。我的心脏停止了跳跃,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想起了香港就觉得痛苦,所以七年来虽然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却从不曾踏上过香港的土地。今年生了一场大病,出了医院便接到了宗濂君劝我到香港去住两个月的信,为了那些过去的记忆的碎片,我想拒绝他,但也就是为那些过去的记忆的碎片,我提了皮箱,走上了威尔逊总统号。
现在,睽别了将近七年的维多利亚岛,这座满开了橙花的日夕眷念着的小岛,终于涌现在眼前了。
在透明的,南方的青空下,它戴了满山苍翠的树木和明朗的白石建筑物,静谧地浸在乱飞着白鸥的大海里边,正像七年前离开它的时候一样!
拎着皮箱从吊桥上走到码头上去时,在嘈杂的人丛中发现了陈宗濂君正踮着脚尖站在那里焦急地望着从船上下来的旅客们,像在找寻我的样子。他还是穿着他所喜爱的黑灰色的衣服,打了很整洁的领结,模样一点没有改变,只是脸色稍为苍老了些,他显然不认识我了,直到我走到他前面:
“宗濂!”这样地喊着,把手伸给他时,他才吃了一惊似的叫起来道:
“士煊么?哈,你怎么留起小胡髭来了?”
“很像一个老人了么?”
他紧紧地捏着我的手,在我背上拍了一下,仔细地看着我的脸道:“船上好吗?”
“还好,我谢你。”在他的手掌上是热烘烘的友情,我不由感激得像窒息了的样子,好一回,才接下去道:“我又回到你们这里来了!”
他一面和我一同地往外面他的汽车那面走去,一面说道:“我很高兴。”
“如果不是你写信来,我这生也许不会再回到香港来了。”
“你瞧,老朋友,七年了!”
“你们都很好吗?”
“我们这里差不多一点变动也没有,除了每一个人都渐渐地老了起来,做了父亲以外,我们还是这样地生活着,还是时常在家里举行舞会。嗨,士煊,我们已经筹备了一个舞会来欢迎你,就是明天晚上,而且——你还记得玛莉么?”
我咬着牙齿,点了点头。
我们已经走到汽车旁边,他一面让我走上车去,一面说道:“她明天也参加这舞会。”
这句简单的活震动了我的整个的灵魂。喜欢,悲哀,回忆,愤怒,惶恐……像一匹俄国印花布一样摊开在我的神经上面,各种的色彩和斑点一时都晃摇起来。命运真的将残酷地把一切褪了色的再染上当年的色彩,把一切过去的再复活一次么?
“是么?”
“真是快得很,她现在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是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着抖。
他看了我一眼,便把话题移到旁的地方去。他说:
“现在你发财了?七里里边积起这许多产业来,的确不容易呵。你瞧,你在上海赚钱,我们却在这里花钱。”
“可是,这许多钱,在我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钱多一点,不好么?”
他是不会明白我的意思的,我也便把头转向窗外,沉默了下来。街上的店铺还是有着很雅致的橱窗,行人们还是穿着很整洁的衣服,这座绅士风的小岛好像完全不知道人世间已经有了这许多的变迁的样子。
“你们园子里那棵大龙柏怎样了?”
“你还记得那棵大龙柏?”
我点了点头,笑起来,我会忘记么!我知道香港的每一条街上有多少店铺,在这小小的岛上,我曾经听过多少次萧萧的雨声,度过多少个明媚的黄昏。
街渐渐地冷落起来,车向山上驶去,在那条倾斜的沥青铺道旁边,宗濂君家里的围墙从葱郁的树荫中露出来了。车驶近了的时候,我看见了那棵菩提树的粗干伸出在墙外。我认识那棵菩提树的,它是熟悉的故人。在那棵菩提旁边有一座葡萄棚,拨开了满垂着藤的蔓,从那条石砌的小径走过去,可以看到一丛玫瑰……
宗濂君的夫人站在阳台上迎接我们。他们把我的行李拿到楼上替我准备着的卧室里去。我一下车就坐在那间四面全是窗的小起居室里喝着牛奶红茶,吃着点心,谈说一些琐碎的对话。宗濂君的夫人叫她的孩子叫我叔叔,告诉了我许多他的淘气的事情,又很殷勤地跟我说:
“你千万别客气,就把这里当做你的家一样。如果你缺少什么,请你马上告诉我。”
我向他们的盛意道了谢,在楼下坐到吃晚饭的时候,跟他们说了晚安,便走到楼上的卧室里去。是很精致的一间卧室,他们已经替我在床上铺了洁白的被褥,可是我并不想睡。我锁上了门,熄了灯,把向着园子的那一面的窗打开了,在窗前默默地站了下来。在山脚下,蜿蜒的,蛇样的灯火明灭着。半山上,这里,那里,在黑暗的树丛中,从人家的窗子里透露着一点一点的闪烁的灯光,夜风里隐隐地还听得到千家笑语的样子。
现在我是和玛莉站在同一的土地上,同一的天空下,呼吸着同一的空气,可是我不知道在这点点的灯光中,哪一点是从她的卧室的窗口洒落下来的。
整个的园子浸在澄澈的月华里边,树丛把朴素的黑影投在地上。我看到那棵大龙柏,看得到那棵菩提树。看得到那条在树丛中弯曲着的小径,却看不到那丛玫瑰。
你还想得起那个辽远的故乡么,玛莉?
在那里,四月的玫瑰开放着。
你还想得起那个辽远的人吗,玛莉?
像你怀念着故乡的玫瑰似地,在怀念着你……
宗濂君没有对我说谎,他们那里真的一点变动也没有;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他们把九年前的,我的记忆里边的那个温暖的星期六晚上又搬回到这地世间来,搬回到这大厅上来了。正像九年前一样,他们把厅上的窗子全打开了,让那清新的夜色水样地流进来,让空气里充满着窒息的芳香,他们在园子里,在树丛和树丛中间挂起玲珑的纸灯笼来。那片大草地也摆满了桌子。人的脸上,酒杯上,草地上,树上同样地荡漾着一片不知是从刚升到屋脊上去的淡黄的大月亮照下来的月光,还是从纱灯笼里滤过了薄纱洒下来的灯光,那样柔软的朦胧的光泽。一点也没有变动、正像九年前一样!
我是在八点半才穿好了衣服跑下去的,走进大厅的时候,我抖了二下。我觉得很痛苦,同时有一点孩气的高兴,我坐着,然而在笑里我听得见自己的心的沉重的叹息。我是拖着一个衰老的,破碎了的灵魂走回记忆里边来了,走回蜜色的旧梦里边来了。
客人差不多全到齐了,广大的厅上只见黑的和白的,穿礼服的一大堆:里边有一大半是旧日的同游者,他们热烈地和我握着手,说了一些听见我到了香港很快乐的话。在人丛中,我大声地笑着,拍着人家的肩膀,非常愉快的样子,可是我的灵魂却沉默地忧郁着,我没有看见玛莉,也许她就站在我的近旁,也许我早就看见了她而她已经完全变了样子,我已经不认识她了,也许她还没有来。
音乐团开始奏第三个舞曲,许贝德的《子夜曲》在厅上的墙壁和墙壁中间回旋着,又是一个绝望的调子!人们却在中间那片光滑的地板上,在这位失恋了的乐圣的悲痛的旋律里边,一点心肝也没有他说着温柔的恋语。
“士煊,你来,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宗濂君忽然不知从哪里,鬼怪似地钻了出来,拖了我的手臂向音乐团那边走去。
离开音乐团不远的地方,在一架慈菇花的旁边站着一个下巴刮得铁青的,很英俊的绅士正在跟宗濂君的夫人和一位穿月白衫的小姐说着话。她的背向我们这边,柔软的长卷发直披到肩上,有着天鹅绒的感觉。一看见了她的背影的时候,我的嘴唇便抽搐起来。
“玛莉!”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我耳朵旁边,把屋子都震动了似地,这样地喊着。
宗濂君的夫人和那位英俊的绅士看见我们走过去,微笑着把脸转向这边来,玛莉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不知道有人从她后面走来似地站在那里。她的腰肢,正像她的鞋跟一样,比从前瘦小了一些,但她的胴体却显然比从前发展得更平均,更丰腴;在九年前,她是一个少女,而现在,是少妇了。这思想使我像给当头打了一棒似地晕眩起来,我的心脏快从裤管里跌出来了。
梦游者似地,恍恍惚惚地走到了他们前面。她好像是无意地,想跟宗濂君的夫人说话似地,回过身子来。是的,她的确是一个少妇了,搽了非常鲜艳的唇膏,红得发腻的嘴唇虽然剩留着一点少女时代的任性的神情,却使人想起吸收了太多的阳光的圆熟的八月葡萄,向鬓脚斜插的眉画得很淡,翕张的鼻孔像很敏感的样子,甚至连晶莹的,一点尘垢也没有的眸子也变成了朦胧的,在暗示着一些什么似的眸子。她穿了件领上没有排钮的旗袍,潇洒地,一点激动也没有地摆着扑克脸,可是在她的眸子上,在湖面浮过的云影似地,一种异样的情感的波动迅速地飘了过去。
“玛莉,你总还认识她吧?你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已经是小母亲了。”
宗濂君这样他说着的时候,她微微地笑了起来;在她的笑里边还有着昔日的婉娈味。
“士煊君,我们很久不见了。”她说;把手伸给了我,她的声音镇静得像北极的冰山!
看看她的冷漠的,什么都忘了似的脸色,我真的想哭出来。虽然我是走进了九年前的旧梦里边,但这已经是怎样不同的一个旧梦啊!七年里边,正像宗濂君说的一样,什么都没有变动,然而顶重要的一些东西却全和从前不同了。
我的整个的灵魂那样剧烈地颤抖着,抖得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怕人家看见我的颤抖着的嘴唇,只得紧紧地咬着牙齿,沉默着,在脸上堆着傻子样的笑,握了她的手。
可是天啊,她的手也在颤抖着,而且冷得沁骨!在她的冰冷的手上有一点温煦的东西,它暖和了我的生命,使我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轻轻地叹息了一下,我暗暗地说着。
“很久么!我却觉得就像是昨天晚上的事!”
“这是我的丈夫亨利,”她说;攀在她旁边那个英俊的绅士的手臂上面,很亲昵的样子。
亨利,虽然我没有看见过他,可是这名字我早就知道的了,在五年前接到她的婚柬的时候就知道了。他很客气地跟我握了手,说:“我觉得很荣幸,能够在这里碰见你,我时常听见宗濂君跟玛莉说起你的。”
“我很高兴,我早就想见一见你了。今天我真是幸运得很。”
“听说士煊君是非常出色的舞手,我很希望——”
命运真是残酪得很,就在这时候,《ROSE MARIE》那怀念的,低回的调子,从音乐团那边飘了起来,像一条断了的丝一样,在空中浮沉着,浮沉着。
“哈,你听!是《ROSE MARIE》!士煊君,我恳切地希望你能陪玛莉跳一次,她是非常喜欢这个调子的。”
“的确是很华美的调子。”可是,真的是华美的调子么!在我,我是一只泪珠串成的调子,很久很久以前,玛莉就时常这样告诉我的。
我看了看玛莉,她低下了眼皮,——低下了眼皮也好,虽然我是想看一看她的眸子的颜色,但我实在也怕看见她的眸子呵。
“请别吝借你的舞步吧。”亨利催促着。
“对不起。”这样地向亨利道了歉,和玛莉走到舞池里边去时,我又开始害了热病似的连脸颊也抽搐起来。在我前面,她走着,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肢体,我可以嗅到她的头发的香味,三秒钟后,她将做我的舞侣,一同地听着《ROSE MARIE》,我可以对她讲在我的心里蕴藏了近十年的话,这些都不再是幻想,而是切切实实的,可以用我的官能感觉到的事。她不再是一个飘渺的,辽远的影子了!
“我是一个幸福的人么?是一个幸福的人么?”
我只觉得自己的腿发软,只看见白纱衫的背影在我前面移动着,马上就会晕了过去的样子。
在舞池里,我几乎是蹒跚地在那里走着,模样很可笑又很难看,简直是一个拙劣的初学者。我完全听不见音乐的声音和节拍,只听见自己一头牛似的,在大声地呼吸着。玛莉也像是一个不熟练的舞侣,很笨重,好几次她弄错了腿,脚碰在我的脚上。我渴望着说一些话,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她,可是我不知道究竟要说一些什么话,我不知道怎样才可以把蕴藏了近十年的话一下子全呕吐出来,就是呕吐了出来,有什么用呢?在我前面的是亨利君的可尊敬的夫人,而且我是把眼望着前面,不敢看一看她。我应该忍耐一点。不是么?我应该忍耐一点呵,可是,听一听那歌声吧!正像九年前一个温暖的星期六晚上所听到的一样,那样柔弱,缠绵而不肯休止,不知从哪里飘起来的一个秋天的梦似地。跳了半个圈子以后,我终于快断了气似地说起来了。
“你知道这个歌的作者是谁么?”声音细微到连自己也听不出来。
她像没有听见我的话,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可是我还是说下去,用我的颤抖着的嘴:
“这支歌的作者是菲摩,鲁道夫·菲摩。菲摩暗暗地恋着一位小姐,却从不敢对她明说自己的心的欲求,后来那位小姐结婚了,菲摩每天晚上对着那位小姐的窗,一面怀念着过去的日子,一面流着眼泪唱着这支歌。真是泪珠串起来的歌呵!”
她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在她的眼里,紫色的昔日悄悄地回来了。她是那样地看着我!可是,她还是沉默着。
“我想,音乐家总是幸福的,他可以用自己的声音唱出自己的眼泪和叹息来……”
她想起了什么来似地,忽然说起来道:“你还时常唱这支歌么?”
“在上海,每天晚上,站在窗口,向着香港这边的天空,‘你还想得起那个辽远的人么,’这样地唱着,能够那样唱是幸福的,然而三十岁已经近在身边的人,是连眼泪也没有,歌声也没有了呵!”
“士煊君,三十岁是唱《安乐家》的时候了呢。”
“‘在右面,在一盏乳白的灯下,是我的安乐的家,’那样么?”
“不,不!大概我是到八十岁也还是一个独身者吧?”
“可是,人生不是应该快乐些么?”
“在我,悲痛和快乐的感觉是不大分得清的。时间是很快很快就会流过去的,五十年怕也不会怎么迟缓吧。玛莉。”这样地叫着她的名字时,我觉得稍微轻松了一点。玛莉和亨利君的夫人虽然是同一个人,然而对于我是有着不同的意义的“玛莉,你看,九年不是好像只有一秒钟么?”
“……”她像在思索着什么似地沉默起来。
“玛莉,你还记得么?我们从花园里跑进来,到处都挂满着玲珑的纱灯笼,天气很温暖,厅上充满着芳香,也是《ROSE MARIE》,你有着晶莹的眸子,你喜欢说:‘你怎么知道’……”
她深深地叹息了一下。
“正像一分钟前的事呵。”我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是在今天,厅上也充塞着花的芬芳香呵!“你知道我这七年怎么生活了下来么?我刻苦地工作着,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有地位的人。我成功了,可是,”我咽下了底下的一句话,说了也是徒然的,我知道我应该忍耐一些。而且,她的脸色不是在苍白起来了么?“我成功了,于是我天天站在窗口唱着菲摩的歌,是高兴还是感伤,连自己也不明白——不是很可笑么?”我忽然不伦不类地笑了起来。
这时,我跨出腿去时却践了她的脚。
“真是对不起得很。”
她停了下来,象给我践痛了脚似地摆着痛苦的脸色,低下头去。她说:“士煊君,让我们走到园子里去吧。我不能再跳下去了。”她的声音很细。
她向园子里走去,园子里到处笼罩着青色的雾样的光,头上是一盏盏的灯笼,脚下是那些熟悉的小草和小野花,默默地我们走进了那树丛间的小径,大厅上的笑语声是渐渐地远了。我低着头看她的轻盈地在湿了露珠的碎石上移动着的脚。
“士煊君……”
我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抬起头来看她;她的脸色苍白得像雨后的玉梨。
“士煊君,唱吧,唱吧!那个《ROSE MARIE》!”
我差一点流下眼泪来,可是,唱吧,唱吧!变得年轻一点吧。感伤一点吧!用自己歌声唱出自己的眼泪和叹息来吧!
你还想得起那个辽远的故乡么,玛莉?
在那里,四月的玫瑰开放着。
我刚唱了两句,便听见一个凝滑的,绢样的声音,诉说似地在我的次中音里边,在夜色和花香里边荡漾了起来。
你还想起那个辽远的人么,玛莉?
像你怀念着故乡的玫瑰似地在怀念着你。
沿着那条小径,在树丛中穿越着,走过了那株龙柏,那株菩提树,那个葡萄棚,倒垂着的藤蔓的叶子轻轻地拂着我的脸,微风样的感伤轻轻地拂着我的心脏。
你还想得起那个静谧的小湖么,玛莉?
现在花是寂寞地躺在月光里。
让我们永远这样缓缓地,在没有人的树丛中走着,而且用我自己的声音唱着《ROSE MARIE》吧!
可是,在唱到最后一次的,二重音的复唱的时候,歌声突然断了,我们突然地在一丛玫瑰的前面站了下来。玫瑰还是这样鲜艳地开了一树。
“这样红的玫瑰?”我说。
“玫瑰是每年红一次的。”
“在这里曾经埋葬着我的青春,而我——玛莉,我现在是在这记忆里边生活着。”
于是一滴很大很大的眼泪从我的眼里流出来,流过我的脸颊,沿着鼻准,沿着下巴,坠到地上去。我颓然地坐了下去,拿手掩着脸,紧紧地咬着嘴唇忍受着,想起了不知谁说的一句话来:
“我们应该勇敢一点。是呵,我们应该勇敢一点!”
一只手、母亲样的手轻轻地按到我头上来,抚摸着我的头发,那只手像一只熨斗,轻轻熨着我的结了许多皱纹的灵魂。一分钟,我听见她说:
“士煊君,回到厅上去吧,也许他们已经在找寻我们了。”
“是的,亨利夫人,抱歉得很,请你忘了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吧。”我站了起来,和她一同地从另外一条小径上抄了过去。
吃饭的时候,玛莉跟着她的丈夫举起酒杯来祝我康健时,忽然把酒杯打翻在桌上,她的丈夫吃了一惊道:
“亲爱的,你有一点不舒服吗?”
“是的,让我们先回去吧。”她说。
吃了两个餐,他们便先走了。
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厅上还是很热闹。我独自地跑上楼去,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边。我听着底下的客人们一个个地散去,又看着园子里的灯笼一盏盏地熄去。于是,我熄了灯,坐在黑暗里,坐到窗槅的影子从地上移到东面的墙上去的时候。
过了两天,亨利君请宗濂君夫妻和我到他家里去吃饭。到那边的时候,亨利君和玛莉刚在吵嘴,玛莉好像还哭过了,虽然把他们劝了开来,可是亨利还是生着气,大家都很狼狈的样子。宗濂君提议玩Bridge,我们便坐在一张小桌子的旁边,鸡心梅花地玩到天黑。我输了很多,吃晚饭的时候,喝了很多酒,宗濂君的太太有一点醉了,拿冷手中按着前额躺在玛莉的房里,亨利君却兴致一点点的好起来。吃了晚饭,他扯掉了领带,和宗濂君到那边打弹子去了,留着他的太太陪我喝咖啡。
喝了半杯咖啡,这热烘烘的饮料使我冒昧起来。
“玛莉,亨利君待你不十分好么?”
“不,我爱着他,他也爱着我。”这样他说着时,她像忍受着很剧烈的痛苦的样子,把眼光移向窗外,离开了我。
谈话的线索一开始便断了。
我们静默着,高兴的哄笑声从弹子房那边传过来,不知在哪里有一只蜜蜂在飞着,嗡嗡的声音很响。
“玛莉,我已经决定明天坐康脱罗梭到上海去了。”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回过头来,可是,从她的苍白的手指上,我知道她是很清楚地听见我的话,而且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来,那是一条褪了色的淡黄的手帕,在手帕里边是一朵干枯的,像老妇人的嘴唇那样带一点黑色的玫瑰,我把这包递了给她,说:
“这是我的小小的礼物。”
她拿了过去,她的嘴像蚌蛤似地紧闭着。她也没有看我一眼,她缓缓地站起来,走到钢琴边坐下来,她把那条手帕和那朵玫瑰放在琴架上,冷静地弹起钢琴来。
听了第一个音符,我就知道这是什么调子,正是菲摩的《ROSE MARIE》呵!
弹了一半,她停止了,站起来,拿了那条手帕和那朵玫瑰向楼上走去,她的背脊很明显地在战抖着。
我走过去,坐到钢琴边,弹了那支歌的下半阕,于是我站起来,盖好了琴盖,向门外走去。
第二天,我拎了皮包,和孤独的影子一同地,走上了康脱罗梭号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