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校对员,每天晚上八点钟就坐到编辑室里的一张旧写字桌旁边,抽着廉价的纸烟,翻着字纸篓里的废稿消磨日子。字纸篓是我的好友,连他脸上的痣我也记得一清二楚的。他的肚子里边放着大上海的悲哀和快乐。上海是一个大都市,在这都市里边三百万人呼吸着,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心,每颗心都有它们的悲哀,快乐和憧憬——每晚上我就从字纸篓的嘴里听着它们的诉说,听着它们的呐喊,听着它们的哭泣,听着它们的嬉笑。这全是些在报纸上,杂志上看不到的东西,因为载在报上的是新闻,载在杂志上的是小说,而这些废稿却只是顶普通的,没有人注意的事。我也曾为了这些废稿上的记载叹息过,可是后来慢慢儿的麻木了,因为这是顶普通的,没有人注意的事,就是要为了它们叹息也是叹息不了的。可是那天我看到了这一札废稿,我又激动起来啦。我特地冒充了记者去调查了一下。我为了这故事难过了好多天,记在这里的全是我所听到看到的——可是我希望读者知道,这不是新闻,也不是小说,只是顶普通的一件事的记载。
下面就是那札废稿上的原文:
“今晨三时许,皇宫舞场中一舞女名林八妹者,无故受人殴打,该舞场场主因凶手系有名流氓,不惟不加驱逐,反将此舞女押送警所,谓其捣乱营业云。记者目击之余,愤不能平,兹将各情,分志如下,望社会人士,或能为正义而有所表示也。
漂泊身世 该舞女原籍广东梅县,芳龄二九,花容玉貌,身材苗条,向在北四川路虬江路×舞场为舞女,方于今年三月改入皇宫舞场服务。八妹生性高做,不善逢迎,是以生意清淡,常终夜枯坐,乏人过问。据其同伴语,人谓八妹之假母凶狠异常,因八妹非摇钱树,遂时加责打,视若奴婢,且不给饭吃;八妹每暗自啄泣,不敢告人。
出事情形 今晨三时许,八妹因门庭冷落,枯坐无聊,倚几小寐之际,不料祸生肘侧,横遭欺辱。先是有一‘象牙筷’者,为法界某大亨之开山门徒弟,与三四押友,并携来他处舞女数名在皇宫酣舞;该场场主旁坐相陪,趋候惟恐不周。‘象牙筷’,业已半醉,高呼大叫,全场侧目。某次舞罢,竟徘徊八妹座前,与之调笑。八妹低头不理,炬‘象牙筷’老羞成怒,将八妹青丝扭住,饱以老拳,并加辱骂,谓:‘烂污货,你也配在大爷前面摆架子!’八妹区区弱质,无力抵抗,迫他人拉开,已被殴至遍体鳞伤矣。该场场主,且呵斥八妹,不应得罪贵客,当即将八妹解雇。
鸣警拘捕 事后八妹出外,鸣得六分所警士到来,欲入场拘捕凶手,经该场场主阻止,谓此并非本场舞女,因敲诈不遂,故来捣乱,请将其拘捕,以维秩序。八妹处此重压之下,百喙莫辩,反被拘押于六分所云。”
看了这张废稿的第二天,我找到一位当时在场的人;我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就把底下那样的话告诉了我:
“坐着坐着,烟灰盘子里的烟灰又快满了,她却靠着茶几睡熟啦,我早就注意她了,这可怜的孩子。那天是礼拜日,六点钟茶舞会的时候就上那儿去的,客人挤得了不得,每个舞女都跳得喘不上气来,埋怨今天的生意大好了;还有一个叫梁兰英的,每一次总有十多个人去抢她,一到华尔姿的时候,只见许多穿黑衣服的少年绅士从每一个角上跳出来,赛跑似的,往她前面冲去,我坐了一晚上没见她空过一只音乐。可是她,那可怜的孩子,你说的那林八妹却老坐在那儿,没一个人跟她跳。我本来早就想去了,就为了她,便拼明天不上办公处去,在那儿坐一晚上,看究竟有人跟她跳一次没有。
她坐在那边儿角上,不大叫人注意的地方,穿了一件苹果绿的西装,没穿袜子,人生得不好看,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比化石还麻木点儿似的。先还东张西望的想有客人来跟她跳,往后她知道没用了,便坐在那儿,话也不说一句,动也不动的——那对眼珠子啊!简直是死囚的眼珠子,望过去象不是黑的,闪着绝望的光。
一次又一次的灯光暗了下来,一次又一次的爵士乐直刺到人的骨头里边,把骨髓都要抖出来似的,一次又一次的舞女在客人的怀里笑着,一次又一次的,音乐的旋律吹醉了人,她却老坐在那儿。
象世界的末日到了似的,舞场里边每一个人都掉了灵魂舞着那么疯狂地舞,场老板笑悼了牙齿。谁知道呢,还有她那么个哭也哭不出来的人在这儿?没有人知道,也没谁管,我替她难受。
十二点钟那时候,人慢慢儿的少下去了,场子里边每一次音乐只有八九对人在舞着。这一次她知道真的绝望了,我看见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站起来跑到外面去。坐在我前面的两个舞女在那儿说她:
‘八妹又去哭哩!’
‘真奇怪,怎么会天天那么的,一张票子也没。’
我凑上去问:‘天天没票子吗?’
‘难得有人跟她跳的。’
‘那么她怎么过活呢?’
‘做舞女真是没一个能过活的!’叹息了一下。‘她是越加难做人了。我们在这儿做,跳来的票子跟老板对拆,跳一个钟头,只两块半钱,那钱还不是我们的,得养活一家子,那还是说我们生意好的,象林八妹那么的,简直是活受罪,你不知道她回到家里怎么受苦啊。’
‘可是你们不是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很高兴吗?’
‘不嘻嘻哈哈的难道成天的哭丧着脸不成?’
说到这儿,还有个舞女猛的道:‘“象牙筷”又来了!’
来了一大伙人,三个穿绸袍的,一个穿西装的,还带了几个新新里的舞女。那穿西装的象有点儿喝醉了,走路七歪八倒的。
‘“象牙筷”来了,又是我们该晦气!’
‘怎么呢?’
‘这小子老是喝楞了眼才跑这儿来,来了就是我们的晦气。他爱开玩笑,当着大伙儿动手动脚的,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住。’
‘别理他就得了。’
‘别理他,哈哈!你知道他是谁?’
‘谁?’
‘×××的开山门徒弟!你别理他!老板还在那儿拍他马屁,只怕拍不上,你别理他!’
‘那一个是“象牙筷”!’
‘那个穿西装的,坐在林八妹座位那儿的。’
这一回我仔细的瞧了一下,这小子生得很魁梧,有两条浓眉,还有一对很机警的眼珠子,嘴可以说生得漂亮,衣服也很端整。他的桌子上那几个都不象是好惹的人。‘象牙筷’还在那儿喝酒,一杯白兰地一仰脖子就灌下去,把杯子往桌上一扔,站起来拉了个他们带来的舞女跳到场子里边去了。大家都看着他,场子里只他一对。跳是跳得很不错。那一只音乐特别长,音乐好象在那儿跟他开玩笑似的。音乐一停,大伙儿就拍起手来,那家伙也真脸厚,回过身子来鞠了一躬,那么一来,大伙儿又拼命的拍起手来啦。他笑着走回去,走过林八妹的座位前面——她不知道多咱跑进来的,我就没留神——见她低着脑袋坐在那儿,便道:
‘小妹妹可是害相思病?’
她旁边的舞女说道:
‘她今天一张票也没,气死了;你别跟她胡闹了吧。’
‘是的吗?下一次音乐我跟你跳,别再害相思病哩。’
跑到桌上去又灌了一杯白兰地,再走到林八妹前面,不知怎么的这回才瞧见了她是穿的西装,没穿袜子。
‘嗐,小妹妹,好漂亮!好摩登!洋派!真不错,什么的不穿袜子!’眼珠子光溜溜的尽瞧她的腿。
林八妹白了他一眼,他就碰得跳起来道:‘不得了,小妹妹跟我做媚眼,要我今晚上开旅馆去!’
大伙儿哄的笑了起来,他就越加高兴了,把林八妹的裙子一把拉了起来;‘大家瞧,小妹妹真摩登!不穿袜子,洋派!’林八妹绷下了脸,骂道:‘闹什么,贼王八。’
他也顿时绷下脸来,××!××给你吃!’就那么的‘××给你吃,××给你吃’的,嘴里边那么说着,把一个中指拼命的往她嘴里塞。
她也火起来了,‘我×你妈!’
‘妈的,小娼妇,你在大爷前摆架子?’拍!就是一个耳刮子。
‘狗×的……’
‘你敢骂大爷?’
索性揪住了她的头发,拍拍的一阵耳刮子,一会儿许多人跑了上去,什么也瞧不见啦。只见舞场的老板把林八妹拉了往外跑,她怎么也不肯出去,头发乱着,满脸的眼泪,嚷着,闹着,非要回去打还他不罢手似的。‘象牙筷’叫人家劝住了,还站在老远的骂:‘你再骂,大爷不要你的命?你再敢骂?’
我就跑过去,只听得老板在跟她说:
‘你跟他闹,没好处的。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她拼命的嚷着:‘我不管!我不管!他凭什么可以那么的打我!’
老板把她抱起来,往门外走去,她一个劲儿的挣扎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为什么合着欺我?’
大伙儿见她那副哭着嚷的模样儿,忽然拍起手来,拼命的笑着。我难受极了,还笑她!
‘还笑她?’
‘要不然,怎么呢?我们又不能帮她。’
真是,她们有什么法子呢?我明白的,她们也替她难受,她们只得笑。我跑到外面,只见林八妹还在那儿硬要进来拼命,侍者拦住了她,劝她:
‘你别哭了,今天还是回家里去吧。’
她挣了出来,就往门口跑去,叫老板一把扯了回来:
‘你给我滚!你那么的舞女地上一抓就是十来个,要你来给我拆生意?你滚!这里不许你进来!’
她扑到他身上:‘不管!我人也做够了,苦也受够了!我不管!我一生到地上就叫大家欺!我叫人家欺够了!我叫人家欺够了!’
‘给我扠他出去!’
两个服侍她一个,把她拉到扶梯那儿,她猛的叹了口长气,昏过去啦。牙齿紧紧的咬着,脸白得怕人,头发遮着半张脸,呼吸也没有了似的,眼泪尽滚下来。我不能再看她,我走进去,坐到桌上,抽一支烟,我懊悔自个儿不该在这儿待这么久,看到了那么不平的事情。那老板还坐在‘象牙筷’那儿跟他赔不是。
‘对不起得很,老板,今天多喝了一点酒,在你们这儿闹了这么个笑话。’‘象牙筷’说。
‘没干系,你老哥还跟我说那种话!你真是太客气了!这舞女本来不是我们这儿的,来了三个月,叫她赶跑了几百块钱生意。本来是想叫她跑路了,没找到错处。今天幸亏你老哥那么一来,刚才我已经停了她的生意。’老板那么一说,我喷了口烟,叫侍者给我换一个地方——实在不愿意再听下去咧。
坐了一回,我跑到外面去,想看看那可怜的孩子不知怎么了,刚跑到外面,只见她和一个巡长在扶梯那儿跑上来。在门口那儿的侍者头目忙迎上去道:
‘老乡,抽枝烟。’递了枝烟过去。
‘好久不见了。’他接了烟,好象很熟的样子。‘这位姑娘说这儿有一位客人打了她,可有那么一回事?’
‘有是有的,不是打,只是推一下——’
这当儿老板跑出来了,一副笑脸跟巡长打招呼:‘正有件事想麻烦您老人家,刚才我们这儿,不知哪来的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说到这儿装着一眼瞥见了林八妹似的,‘就是她,跑到我们这儿来捣蛋,跟我们的客人闹,客人全叫她给赶走了……’
林八妹急了起来道:‘你不应该的,那么冤枉着我!’跟巡长说道:‘我是这儿的舞女,他认识我的,他冤我,我刚才跟你说过的,有一个客人无缘无故的打了我一顿。’
我想上去说,这老板太不讲理了,刚一动嘴,那侍者头目瞧了我一眼,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吧,还是站在那儿瞧。
那老板又说下去道:‘简直是笑话,我这儿会要你那么的舞女!巡长,我们这儿没有她那么的舞女的,也没谁打过她,这儿的许多人都可以证明。是她存心跑来捣蛋,刚才给她跑了,现在她自个儿找上门来,好得很,费您老人家的神,给看起来,明天我请你吃晚饭,咱们再细细的谈。’
林八妹急得跳起来,扯住他的胳膊道:‘你冤枉人!你冤枉人!怎么说我跟你捣蛋?打了我,还说我跟你捣蛋!’
‘巡长,你瞧她多凶!’说着大家都笑了起来。
林八妹马上又扯着巡长道:‘你别信他!他故意咬我一口。我刚才跟你说过的,我坐在桌子上,一个客人,是流氓,跑来调戏我,我骂他,他就打我,打我的耳刮子,你瞧,现在脸还红着。’把半个脸给他瞧,‘我不会骗你的,你应该相信我。’
巡长笑着道:‘你可以找个人证明?’
‘他们都能证明的。’
‘可是真的吗?’巡长问那些侍者。
大家都笑着说:‘没看见。’
林八妹瞧见了我,一把扯住我道:‘先生,你瞧见的,你说一声吧!’那么哀求着的脸。
我刚要说说,老板已经拦了进来道:‘这位先生刚来,怎么会知道?巡长,你瞧,她可不是胡闹吗?我们来了个客人,她又得想法给撵走了!费你神,请带了去吧。我们生意人,不会说谎冤枉人的。’
巡长拍一下林八妹的肩膀道:‘乖乖的跟我去吧。’
这一下她可怔住了,也不挣扎,也不说话,只瞧了我一眼,跟着他走啦。可是她的眼光我懂得的,是在:
‘每一个人都合伙欺我啊!’那么地说着。
我马上给了钱,拿了帽子就走。
‘法律,警察,老板,流氓……一层层地把这许多舞女压榨着,象林八妹那么的并不止一个呢!’回去的路上一个儿那么地想着。
那天晚上,我告了假,约了一个曾经上舞场去过的朋友跑到皇宫舞场里,在带着酒意的灯光底下坐了下来,那许多舞女全象是很快乐的,那张笑脸简直比孩子还天真。我真不能相信在这么幽雅愉逸的氛围气边,有着那些悲惨的命运,悲惨的故事。坐了一回,我跟一个侍者谈上了,慢慢儿的谈到林八妹的事,底下是我和他的对话:
他——“老实说,舞女多半是那么的奴隶脾胃,你好好儿的待她吧,她架子偏大,只配那种白相人。那才是一帖药,吃到肚里,平平稳稳,保你没事,譬如你吧,譬如你跳的那舞女,你真心真意的待她,她就待理不理的,你要绷着脸不理她,她又跟你亲热得不得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舞女那玩艺儿吗,大爷有钱高兴花,不妨跑来玩玩,可是千万不能当真,一真可糟糕!命也会送在她手里。咱们做侍者的那种事看得多了。就说林八妹吧!也是坏蛋。那性情儿可古怪!到这儿来了几个月,少说些吧,也叫她给闹去了五百块钱生意。客人出了钱是找开心来的,谁高兴瞧你冷脸?先生,你说这话可不错?做舞女的,拿了人家钱,应该叫人家开心,那才是做生意的道理。林八妹,她就不管那些,得随她高兴。你先生也是老跑跳舞场的,你可喜欢跟她跳?时常有客人受了她的气,怪上了舞场,连我们这儿也不来了。”
我——“可是‘象牙筷’是怎么回事呢?”
他——“那种事多极了。好的客人受了气不高兴,就不同她跳;‘象牙筷’是什么人?他来受你的气?”
我——“听说是‘象牙筷’的不是。不知究竟怎么样?”
他——“讲公平话,两个都有不对的地方儿。‘象牙筷’是那么的,每次上我们这儿来,总喝楞了眼珠子才跑来,又爱跟舞女开玩笑,那天也是巧,林八妹刚穿了西装,没穿袜子,‘象牙筷’又刚巧坐在她后边儿,不知怎么一来,叫他瞧见了,便跑到她前面说:
“你好漂亮!不穿袜子!那才是真的摩登,洋派!’那也是很平常的事。既然做了舞女,让人家开开玩笑也没多大关系。再说‘象牙筷’是大白相人,就是再做得难看一点,也得迁就他。林八妹绷下脸来骂他,他自然动手打了。譬如骂了你,你怎么呢?还不是一样吗?可对?”
我——“回头怎么又把林八妹抓了去呢?”
他——“那是她自个不生眼珠子,跑到警察局里去叫了个巡长来,想抓人。开跳舞场的警察局里不认识几个人还成吗?本来抓人不用讲谁的理对,谁的理亏,谁没钱,没手面,没势力,就得抓进去,押几天,稍微吃一点眼前亏。那天真笑话,她还要我们证明‘象牙筷’打了她。我们吃老板的饭,拿老板的钱,难道为了她去跟老板作对不成?没有的事!”
我——“可是这儿老板不应该的,停了她生意也够了,还把她押起来。”
他——“你先生真是生得太忠厚了!现在哪儿不是这么的?”
我——“可是这里的老板跟‘象牙筷’有多大交情,那么的帮他?”
他——“交情是没多大的交情。可是开舞场吃的什么饭?得罪了白相人还开得下去吗?做生意的要面面圆到,老板也有老板的难处。牺牲一两个舞女打什么紧?真是!”
我——“现在林八妹在哪儿?”
他——“还在六分所里。”
我——“也是很可怜的人啊!”
他——“嘻,你先生真是!可怜的人多着咧!做舞女的那一个不可怜?年纪一年年的大了,嫁人又嫁不掉。坐在对面那个穿红旗袍儿的梁兰英,这儿生意算她顶好了,那天我跟她随便谈,我问她:
‘你可打算嫁人吗?’
‘谁爱娶舞女呢?’
‘今年你二十岁,再过六年,可怎么办?’
‘过了今天再说!’
‘我问你,过了六年怎么办?’
‘给人家去做下人,洗地板,擦桌子,再不然,就上吊!’
‘你说,哪一个不可怜?’
到这儿我们又谈到旁的地方去了,可是我在心里决定了明儿上六分所去看林八妹去。
吃了中饭,我走到六分所,先见了他们的所长。我说是报馆的新闻记者,所长就很客气请我到他的卧室里去谈。是一间不十分明亮的屋子,上面壁上挂着党国旗和总理遗像,桌上放了一大堆《三民主义》、《建国大纲》,公文,和一把紫砂茶壶。他请我坐下了,掏了枝烟递给我,给擦上了火,抽了口烟,我就开口道:
“这儿可是有一个叫林八妹的舞女押在这儿?”
“是的。”
“是怎么回事呢?”
“那天,是前天半晚上,她跑到这儿来,说有人在舞场里打了她,要我们保护,当时我就派巡长跟了她去……”
我截住了他的话道:“这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就不懂怎么反而把她押了起来。”
在烟雾里边他的脸很狡猾地笑了:“这有什么不懂得,你老哥也是明白人,咱也不瞒你,我家里也有七八个人吃饭,靠这苦差使还不全饿死吗?皇宫的老板跟我又是有交情的,咱们平日彼此都有些小事情,就彼此帮帮忙。”
“可是那么一来你不是知法犯法吗?”我故意装着开玩笑的模样,大声地笑起来。
“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是法律真的能保护人权,不瞒你老哥说,我早就饿死了。对不对?大家都在刮地皮,我也犯不着做傻子。谁知道明天还当不当得了巡官呢!”便跟着我哈哈地大笑了一阵子。
“那林八妹我可以看看她吗?”
“可以!你老哥吩咐的话,还有什么不可以的?”一面说,一面却坐着不动。
我站了起来道:“现在就去,怎么样?”
“行。”
他带我到一间很黑暗的屋子里面,下面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椅子,在床上坐着一个女人,像是穿着件暗绿的衣服。
所长说:“这就是林八妹,你跟她谈一回吧。兄弟有事,过回儿再来奉陪。”
“不敢当!”
他走了以后,屋子里只我们两个人,她不动声色的瞧着我。我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来。
“我是报馆里的记者,你的事我们觉得很不平,我个人也是很同情你的,请你把那天的事告诉我。”
她坐在那儿,尽瞧着我,不做声,就像没听见我的话似的。我明白,她不懂得为什么我要老远的跑来问她,她不懂得我为什么要知道她的事,她疑心我在骗她,我在想法子算计她。她有一张平板的脸,扁鼻子,很大的腮骨,斜眼珠子,一圈黑眼皮,典型的广东脸。
我又说了一遍,要她告诉我她的事。
她才说道:“那天晚上我坐在那儿很气闷,已经一点多了,忽然那个‘象牙筷’跑到我前面来调戏我——”
“他怎么调戏你呢?”
“我那天没穿袜子,他说:‘小妹妹,你好漂亮,不穿袜子!两条腿那么白!’我不理他。他索性嘻着脸,跟我闹不清楚,我站起来想走,想避开他,他却把我按在座位上道:‘急什么呢?有拖车在那儿等你不成!’我就不高兴,我说:‘屁,我没拖车的!’他说:‘我做你拖车可好?咱们等会儿开房间去。’我白了他一眼,他就大声儿的嚷起来道:‘不得了,小妹妹跟我做媚眼,要我等回儿开房间去!’树树要皮,人人要脸,我虽说做舞女,也是没法子,混口饭吃,脸也是要的,究竟也是个有鼻子眼儿的人。可是当时我还忍着不做声,这狗入的越发得意了,索性把我的裙子,就那么的给拉起来,还说:‘小妹妹不穿袜子,可穿裤子?’你说还有谁能耐得下?我火起来了,我说:‘闹什么?’他顿时绷下脸来,道:‘闹什么!闹条大××你吃!’就‘××给你吃,××给你吃’那么的说着,把中指直塞到我嘴里来;我恨透了,就骂他:‘狗×的!’他就拍的一个耳括子,‘小娼妇,你敢骂大爷!’揪住了我的头发,打得我哪!——后来给人家拉开了;他们把我推到外面去,他们说他是大流氓,犯不着跟他闹。他们合着伙欺我,骗我,就因为生意坏。可是我为什么要白让他打呢?我要进去打还他,我要跟他拼命去;我们广东人是那么的,打死了算不了什么。老板把我赶了出来,不要我做了。我去叫了警察来,不知怎么一来,可把我带到这儿来啦。喝!”她猛的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可是声音是那么小,一种病人的声音。“他们又有钱,又有势,打了我还把我押起来!他们合着伙欺我!合着伙欺我!”躺到床上喘着气,低低地说着:“我是一生下来就叫人欺的!”脸上泛着红色,桃花那么的浅红色,一回儿又咳嗽起来啦。
“你的家里人呢?”
她耸了耸肩膀,苦笑了一下:“我是卖给人家的。”
“很小的时候就卖了的吗?”
“从我知道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妈和一个爸的时候,我已经是没有妈,没有爸的人了。可是我有一个妈,假的妈,我叫她妈的。小的时候,她天天打我,骂我,叫我洗地板,擦桌子,现在她还是天天骂我,打我,叫我洗地板,擦桌子,从前我不是做舞女的,她逼着我卖淫,做咸水妹。我是夜开花,白天睡觉,晚上做生意的,你不知道那可多苦。后来做了舞女,为了我没生意,舞场关了门回来还逼我去接客——我简直连骨头也做得断了!”
“她可知道你现在给押在这儿?”
“知道的!”
“为什么不来弄你出去呢?”
“她不会再在我身上化一文钱了。”
“你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吗?”
“到这儿来还没睡过,怎么睡得着呢!只想早一点死了算了!我受够了!”
“你要钱用吗?”
她摇了摇脑袋。
我再问她:“你要钱用吗?”
她不做声,闭上了眼珠子。
我便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