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世纪的一个法国贵族写了五百多条格言,其中有一则云,宽仁在世间当作一种美德,大抵盖出于我慢,或是懒,或是怕,也或由于此三者。这话说的颇深刻,有点近于诛心之论,其实倒是事实亦未可知。有些故事记古人度量之大,多很有意思,今抄录两则于后:

“南齐沈麟士尝出行,路人认其所着屐。麟士曰,是卿屐耶,即跣而反。其人得屐,送而还之。麟士曰,非卿屐耶,复笑而受。”

这两件事都很有风趣,所以特别抄了出来,作为例子。他们对于这种横逆之来轻妙的应付过去,但是心里真是一点都没有觉得不愉快的么,这未必然,大概只是不屑计较而已。不屑者就是觉得不值得,这里有了彼我高下的衡量之见,便与虚舟之触截然不同,不值得云者盖即是尊己卑人,亦正是我慢也。我在北京市街上行走,尝见绅士戴獭皮帽,穿獭皮领大衣,衔纸烟,坐包车上,在前门外热闹胡同里岔车,后边车夫误以车把叉其领,绅士略一回顾,仍晏然吸烟如故。又见洋车疾驰过,吆喝行人靠边,有卖菜佣担两空筐,不肯避道,车轮与一筐相碰,筐略旋转,佣即歇担大骂,似欲得而甘心者。岂真绅士之度量大于卖菜佣哉,其所与争之对象不同故也。绅士固不喜有人从后叉其领,但如叉者为车夫,即不屑与之计较,或其人亦为绅士之戴皮帽携手杖者,则亦将如佣之歇担大骂,总之未必肯干休矣。卖菜佣并非对于车夫特别强硬,以二者地位相等,甲被乙碰,空筐旋转,如不能抗议,将名誉扫地,正如绅士之为其同辈所辱,欲保存其架子非力斗不可也。大度弘量,均是以上对下而言,其原因大抵可归于我慢,若以下对上,忍受横逆,乃是无力反抗,其原因当然全由于怕,盖不足道,唯由于懒者殊不多见,如能有此类例子,其事其人必大有意思,惜乎至今亦尚无从征实耳。

此外还有两件事,都见于《史记》,因为太史公描写得很妙,所以知道的人非常多。这是关于张良和韩信的:

对人宽大,此外还有一种原因,虽归根亦是我慢,却与上边所说略有不同,便是有备无患之感,亦可云自恃。这里最好的例是有武艺的人,他们不怕人家的攻击,不必太斤斤较量,你们尽管来乱捶几下,反正打不伤他,到了必要时总有一手可以制住你的,而且他又知道自己的力量,看一般乏人有如初出壳的小鸡儿,用手来捏时生怕一不小心会得挤坏了,因此只好格外用心谨慎。这样的人大家大概都曾遇见过,我所知道得最清楚的有一位姓姚的,是外祖母家的亲戚,名为嘉福纲司。山阴县西界钱塘江,会稽县东界曹娥江,北为大海,海边居民驾蜑船航海,通称船主为纲司,纲或作江,无可考定。其时我年十三四,姚君年约四十许,朴实寡言,眼边红润,云为海风所吹之故,能技击,而性特谦和,唯为我们谈海滨械斗,挑起鹦哥灯点兵事,亦复虎虎有生气,可惜那时候年少不解事,不曾询问鹦哥灯如何挑法,至今以为恨。姚君的态度便是如我们上面所说的那样,仿佛是视民如伤的样子,毋我负人,宁人负我,不到最后是不还手的。不过这里很奇怪的是,关于自己是这样极端消极的取守势,有时候为了不相干的别人的事,打起抱不平来,却会得突然的取攻势,现出侠客的本色。有一天,他照例穿着毛蓝布大褂,很长的黑布背心,手提毛竹长烟管,在镇塘殿楝树下一带的海塘上走着。这塘路是用以划分内河外海的,相当的宽且高,路平泥细,走起来很是舒服。他走到一处,看见有两个人在塘上厮打,某甲与某乙都是他认识的,不过他们打得正忙却没有看见他。不久某乙被摔倒了,某甲还弯下腰去打他,这是犯了规律了,姚君走过去,用手指在某甲的尾闾骨上一挑,他便一个跟斗翻到塘外去了。某乙忽然不见了打他的人,另外一个人拿着长烟管扬长的在塘上走,有点莫名其妙。只好茫然回去,至于掉到海里去的人,淹死也是活该,恐怕也是不文的规律上所有的,没有人觉得不对,可是恰巧他识水性,所以自己爬上岸来,也逃出了性命。过了几天之后,姚君在镇塘殿的茶店里坐,听见某甲也在那里讲他的故事,承认自己犯规打人,被不知那一个内行人挑下海里去,逃得回来实是侥幸。姚君听了一声不响,喝茶完了,便又提了烟管走了回来。我听姚君自己讲这件事,大约就在那一年里,以后时常记起,更觉得他很有意思,此不独可以证明外表谦虚者正以其中充实故,又技击虽小道,习此者大都未尝学问,而规律井井,作止有度,反胜于士大夫,更令人有礼失而求诸野之感矣。

“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

“宋富郑公弼少时,人有骂者。或告之曰,骂汝。公曰,恐骂他人。又曰,呼君名姓,岂骂他人耶。公曰,恐同姓名者。骂者闻之大惭。”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胯下。于是信熟视之,俯出胯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这里形容得活灵活现,原是说书人的本领,却也很合情理的。张韩二君不是儒家人物,他们所遇见的至少又是平辈以上的人,却也这么忍受了,大概别有理由。张良狙击始皇不中,避难下邳,报仇之志未遂,遇着老父开玩笑,照本常的例他是非打不可的了,这里却停住了手,为什么呢,岂不是为的怕小不忍则乱大谋么,书中说为其老,固然是太史公的掉笔头,在文章上却也更富于人情味。至于韩信,他被猪店伙计当众侮辱,很有点像杨志碰着了泼皮牛二,这在他也是忍受不下去的事,可是据说他熟视一番也就爬出胯下,可见其间不无勉强。太史公云,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那么他的忍辱也是有由来的了。在抱大志谋大事的人,往往能容忍较小的荣辱,这与一般所谓大度的人以自己的品格作衡量容忍小人物,虽然情形稍有不同,但是同样的以我慢为基本,那是无可疑的。我看书上记载古人的盛德,读下去常不禁微笑,心里想道,这位先生真傲慢得可以,他把这许多人儿都不放在眼里,或者是一口吞下去了。俗语有云,宰相肚里好撑船,这岂不说明他就是吞舟之鱼么。像法国格言家那么推敲下去,这一班傲慢的仁兄们的确也并不见得可喜,而争道互殴的挑夫倒反要天真得多多,不过假如真是满街的殴骂,也使人不得安宁,所以一部分主张省事的人却也不可少,不过称之曰盛德,有点像是幽默,我想在本人听了未免暗地里要觉得好笑吧。印度古时学道的人有羼提这一门,具如《忍辱度无极经》中所说,那是别一路,可以说炉火纯青,为吾辈凡夫所不能及,既是门槛外的事,现在只好不提了。民国三十四年一月,小寒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