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席珍君编《现代散文选》,叫我写一篇序文。孙君是同乡旧友,我觉得义不容辞,其次又觉得关于这题目还有话可说,所以答应了。可是答应下来之后,一搁就是一暑假加另,直到现在孙君来催,说本文差不多已经印齐了,这才没法只得急忙来赶写。

我说急忙,这里含有张皇之意。为什么呢?我当初答应写序文,原是心里打算有话可说的,但是后来仔细思索,却又发见可说的话并不多,统写下来也不过半页上下,决不能算一篇序。而且这些话大半又曾经在什么地方说过的,现在再拿来说,虽然未必便是文抄公,也总有点不合式,至少也是陈年不新鲜。

那么怎么办呢?说也奇怪,我对于新文学的现代散文说不出什么来,对于旧文学的古文却似乎颇有所知,也颇有点自信。这是否为的古人已死,不妨随意批评,还是因为年纪老大,趋于反动复古了呢?这两者似乎都不是。昭明太子以及唐宋八大家确是已死,但我所说的古文并不限于他们,是指古今中外的人们所做的古文,那么这里边便包括现代活人在内,对于这些活人所写的古文我仍然要不客气的说,这是一。年纪大了,见闻也加多,有些经验与感情是庚子辛亥丙辰丁巳以后诞生的青年诸公所不知道的,但是压根儿还是现代人,所写的无论那一篇都是道地的现代文,一丝一毫没有反动的古文气,此其二。然而我实在觉得似乎更确实的懂得古文的好坏,这个原因或者真是我懂得古文,知道古文的容易做所以也容易看罢。

这个年头儿,大家都知道,正是古文反动的时期。文体改变本来是极平常的事,于人心世道国计民生了无干系,如日本自明治上半文学革命,一时虽有雅俗折衷言文一致种种主张,结果用了语体文,至于今日虽是法西斯蒂高唱入云之际,也并没有人再来提出文言复兴,因为日本就是极右倾的人物也知道这些文字上的玩意儿是很无聊极无用的事。日本维新后,科学的医术从西洋传了进去,玄学的汉法医随即倒地,再也爬不起来,枪炮替代了弓箭大刀,拳术也只退到练习手眼的地位。在中国却不然,国家练陆军,立医学校,而“国医国术”特别蒙保护优待,在民间亦十分珍重信托。古文复兴运动同样的有深厚的根基,仿佛民国的内乱似的应时应节的发动,而且在这运动后面都有政治的意味,都有人物的背景。五四时代林纾之于徐树铮,执政时代章士钊之于段祺瑞,现在汪懋祖不知何所依据,但不妨假定为戴公传贤罢。只有《学衡》的复古运动可以说是没有什么政治意义,真是为文学上的古文殊死战,虽然终于败绩,比起那些人来要更胜一筹了。非文学的古文运动因为含有政治作用,声势浩大,又大抵是大规模的复古运动之一支,与思想道德礼法等等的复古相关,有如长蛇阵,反对的人难以下手总攻,盖如只击破文学上的一点仍不能取胜,以该运动本非在文学上立脚,而此外的种种运动均为之支拄,决不会就倒也。但是这一件事如为该运动之强点,同时却亦即其弱点。何也?该运动如依托政治,固可支持一时,唯其性质上到底是文字的运动,文字的运动而不能在文学上树立其基础,则究竟是花瓶中无根之花,虽以温室硫黄水养之,亦终不能生根结实耳。古文运动之不能成功也必矣,何以故?历来提倡古文的人都不是文人——能写文章或能写古文者,且每下愈况,至今提倡或附和古文者且多不通古文,不通古文者即不懂亦不能写古文者也,以如此的人提倡古文,其结果只平空添出许多不通的古文来而已。我不能写古文,却自信颇懂得其好丑,尝欲取八大家与桐城派选拔其佳者订为一卷,因事忙尚未果,现今提倡古文者如真能写出好古文来,不佞亦能赏识之,一面当为表彰,一面当警告写白话文者赶紧修战备,毋轻敌。今若此,我知其无能为矣,社会上纵或可占势力,但文学上总不能有地位也。

古文既无能为,则白话文的前途当然很有希望了。但是,古文者文体之一耳,用古文之弊害不在此文体而在隶属于此文体的种种复古的空气,政治作用,道学主张,模仿写法等。白话文亦文体之一,本无一定属性,以作偶成的新文学可,以写赋得的旧文学亦无不可,此一节不可不注意也。如白话文大发达,其内容却与古文相差不远,则岂非即一新古文运动乎。尔时散文虽丰富,恐孙君将选无可选,而不佞则序文可以不写,或者亦是塞翁之一得耳。

二十三年十一月十六日,识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