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两年了,我不看见你们。

世路太崎岖,然而我相信你们仍是飞翔空中的自由鸟。在我感到生活过分的严重时,我就想躲在你们美丽的羽翼下,求些许时的安息。

黄昏时你们如一群小天使般飞到我家里。堃和璧每人手里捧着两束鲜花。花束上的凤尾草直拖到地上,堃个子太小,又怕踏了它,因此踮起脚来走着,璧先开口说:“大姐!这是我们送你的纪念品!”

那个赶车的乡下人对我们说:“坐我的车子过去吧!”

那一天我给你们讲国语,正讲到一个《爱国童子》的故事,那时你们已经够兴奋了,而我还要更使你们兴奋到流泪,我把国内政治的黑暗,揭示给你们听;把险诈的人心在你们面前解剖,立刻我看见你们脸上的笑容淡了;舒展的眉峰慢慢攒聚起来了,你们在地板上擦鞋底的毛病,也陡然改了,课堂里那样静悄悄,我呢,庄严地坐在讲坛上,残忍地把你们的灵魂宰割,好像一个屠夫宰割一群小羊般。因此每次在我把你们搅扰后,我不知不觉要红脸,要咽泪。唉!亲爱的孩子们,我虽然对你们如是的不仁,而你们还是那样热烈的信任我、爱戴我,有时候你们遇到困难的问题,不去告诉你们亲切的父母,而反来和我商量,当这种时候,竟使我又欢喜又惭愧。在这个到处弥漫了欺诈的世界上,而你们偏是这样天真,无邪,这怎能叫我不欢喜呢?但是自己仔细一想,像我这样寒伧的灵魂,又有什么修养,究能帮助你们多少?恐怕要辜负了你们的热望,这种罪恶,比我在一切人群中,所犯的任何罪恶都来得不容轻赦。唉!亲爱的小鸟儿们呀!你们诚意的想从人间学到一切,而你们实是这世界上最高明的先生。你们有世人久已遗失的灵魂,你们有世人所绝无的纯真。你们的器量胸襟,是与万物神灵相融合的。一个乞丐,被人人所鄙视,而你们看他与天上的神祇没有分别;便是一只麻雀也能得你们热烈友情的爱护。你们是伟大的,我一生不崇拜英雄,我只崇拜你们。

这时候车夫用蛮劲的打那骡,打得那骡子左闪右避,脚踝上淌着鲜血,真叫我不忍心,连忙禁止车夫不许打,我们想了方法,先叫一个乡下人把两位朋友背过河去,然后再把东西拿出来,车子轻了,骡子才用劲一跳,离开了那陷坑,我才算脱了险。

这个没头没脑的消息,多么使人可怕,全车的人,脸上都变了颜色,这二等车上有从北戴河上来的外国女人。她们听说胡子,不知是什么东西,也许她们是想到那戏台上所看见披红胡子的花脸了吗?于是一阵破竹般的笑声,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闷空气。

这个学校房屋破旧极了,而且又因连日的大雨,墙也新塌了几座,不过这里的王先生待我们很忠实,心里也就大满意了。我们分住在几间有雨漏的房子里,把东西放下后,王先生请我们到馆子里去吃饭,可是我们走到所谓的大街上,原来是一条长不到十丈,阔不满一丈的小土道,在道旁有一家饭馆,也就是这镇上唯一的大店了,我们坐下喝了一杯满是咸涩味儿的茶,点起菜来除了猪肉就是羊肉,我被这些肉装满了肚子,回来时竟胃疼起来了。

车上的客人们,全为了这件事,纷纷议论,才知道适才那车辆,是从山海关开来的,车上有几箱现款,被胡子探听到了,所以来抢车,那些胡子都在陈家屯高粱地里埋伏着。只是这时山水大涨,高粱地上水深三尺多,这些胡子都伏在水里,因此走得慢,不然把车子包围了,两下里就免不了要开火,那就要苦了车上的客人,所以只好掉头跑回来了。现在这辆车也停在连山站。就是退回去都休想了,因为上一站绥中县也被大水冲了,因此只好都在连山过夜,连山是个小站,买东西极不方便,饭车上的饭也没有多少了,这些事情都不免使客人们着急。

每逢在下课后,你们牵成一个大圈子,把我围在核心,你们跳舞、唱歌。有时我急着要走,你们便抢掉我手里的书包,夺走我披着的大衣。阿堃最顽皮,跑出圈子,悄悄走到整容镜前,穿上我的大衣,拿着书包,学着我走路的姿势,一般正经地走过同学们面前,以致惹得他们大笑,而阿堃的脸上却绷得没有一丝笑纹,这时你们有的笑得俯下身体叫肚子疼,我却高声地喊:“小鸟儿们不要吵!”

正在我烦躁极了的时候,忽然车子又停住了。伸头向外看看正是连山车站,我便约了同行的朋友,到饭车去吃些东西,一顿饭吃完了,而车子还没有开走的消息,我们正在猜疑,忽又遇见一个朋友,从头等车那面走来,我们谈起,才知道前面女儿河的桥被大水冲坏了,车子开不过去,据他说也许隔几个钟头便可修好,因此我们只好闷坐着等,可恨雨仍不止,便连到站台上散散步都办不到,而且车厢里非常潮湿,一群群的苍蝇像造反般飞旋。同时厕所里一阵阵的臭味,熏得令人作呕,——而最可恼的是你们送我的那些鲜花,也都低垂了头,憔悴地望着我。

我心弦的繁音,将慢慢地向你们弹;我将告诉你们在这分别的两年中,我所经历的一切。我更想把江南温柔女儿的心音,弹给你们听。

我们车上,女客很少,除了几个外国女人外,还有两个年轻的姑娘,一个姓唐的,是比你们稍微大些,可是比你们像是懂事。她是一个温柔沉默的女孩,这次为了哥哥娶嫂嫂同父亲回奉天参加典礼的。另外的那一个姓李,她是女子大学的学生,这次回家看她的母亲,并且曾打电报给家里,派人来接,因此她最焦急,——怕她倚闾盼望的母亲担心,她一直愁容满面地呆坐着,亲爱的孩子们!我同那两个年轻的姑娘,在连山站的站台上,散着步时,我是深切地想到你们,假如在这苦闷的旅途里,有了你们的笑声歌声,我一定要快乐得多!而现在呢,我也是苦恼地皱着眉头。

我们把东西先放到车上,然后我坐在车厢最里面,那两个朋友一个坐在外面,一个坐在右车沿上,赶车的坐在左车沿,他一声“于,得,”骡子开始前进了,走不到几步,那积水越发深了,骡子的四条腿都淹没在水里,车厢歪在一边,我的心吓得怦怦跳,如果稍稍再歪一些,那车厢一定要翻过来扣在水里,这是多么险呀!

夜里车上的电灯都熄了,所有的路警护车兵,都调到站外驻扎去了。满车乌黑,而且窗外狂风虎吼般地吹着,睡也不能入梦,不睡却苦无法消遣,真窘极了,好容易挨到村外的鸡唱五更东方有些发白了,心才稍稍安定,——亲爱的小鸟儿们!我想你们看到这里也正为我担着心呢,不是吗?

夜里八点了,仍然没有开车的消息,雨呢!一阵密一阵稀地下着,全车上的人,都无精打采地在打盹,忽然听见呜呜的汽笛声,跟着从东北开来一辆火车,到站停车,我们以为前面断桥已经修好,都不禁喜形于色,热望开车,哪晓得这时忽跳上几个铁路的路警,和护车的兵士来,他们满身淋得水鸡似的,一个身材高高,年纪很轻的兵自言自语地道:“他妈的,差点没干了,好家伙,这群胡子,够玩的,要不仗了水深,他们早追上来了,瞎乒乓开了几十枪!……”

夜半从梦里醒来,半天空正下着倾盆的大雨,第二天清晨看见院子里积了一二尺深的水,叫人到车站问今天几点钟有车,谁知那人回来说,轨道又被昨夜的大雨冲坏了。——我们只得把已经打好的行李再打开,苦闷地等,足足又等了三天才上了火车,一路走过营盘、绥中等处,轨道都只用沙石暂垫起来的,所以车子走得像一条受了伤的虫子一般慢。挨到山海关时,车子停下来时,前途又发生了风波,车站上人声乱哄哄,有的说这车不往南开了。问他为什么不开,他支支吾吾的更叫人疑心,我们也推测不出其中的奥妙。后来隐约听见有人在低声地说,“关里兵变所以今夜这车不能开。”过了半点钟光景,我的朋友铁君又得了一个消息说:“兵变的事,完全是谣言,车子立刻就开了!”

多可爱,你们那清脆的声音,无邪的眼睛,现在虽然离开了你们整两年,为了特别的原因,我不能回到你们那里,而关于你们的一切,我不时都能想起。

在听风听雨的心情中我竟沉沉睡去,天亮时我醒来,知道雨还不曾止,车窗外的天竟墨墨地向下沉,几乎立刻就要被活埋了。唉,亲爱的孩子们!这时我真想回去,同你们在一起唱歌捉迷藏呢!

唉!亲爱的小鸟儿们——你们最欢喜我这样的称呼,不是吗?当我将要离开你们时,我曾经过虑地猜疑你们,我说:“孩子们,我要多看你们几次,使我的脑膜上深印着你们纯洁的印象,一直到我没有知觉的那一天……”

后来经一个中国女医生,把这胡子的可怕告诉她们,立刻她们耸了一耸肩皱皱眉头,沉默了!

到了高桥镇,小小的几间破烂瓦房,原来就是车站的办公室了。走过一条肮脏的小泥路,忽见面前河水涟漪;除变成有翅翼的小天使,是没法过去的。后来一个乡下人,赶着一辆骡车来了,骡车你们大约都没有看见过吧!用木头做成轿子形成的一个车厢,下面装上两个轮子,用一头骡子拖着走,这种车子,是从前清朝的时候,王公大人常坐的。可是太不舒服了,不但脚伸不直,而且时时要挨暴栗,——因为车子四周围都是硬木头做成的,车轮也是木头的,走在那坑陷不平的道路上,一颠一簸的,使坐在车里的人,一不小心,头上就碰起几个疙瘩来。

到了晚上,没有电灯,只好点起洋蜡头来,正想睡觉,忽听见远处哨子的响声,那令人丧胆的胡匪影子,又逼真地涌上我的心头,这一夜我半睁着眼挨到天亮。

再谈了,我亲爱的小鸟儿们!愿今夜你们的美羽,飞入我的梦魂!

你们所刻在我心幕上的印象太深了,在丰润苹果般的脸上,不只充溢了坦白的顽皮;有时诚挚感动的光波,是盎然于你们的眼里。每当我不响的向你们每个可爱的面孔上看时,你们是那样乖,那样知趣地等待着,自然你们早已摸到我的脾气,每逢这种时候,我总有些严重的话,要敲进你们的心门。唉!亲爱的小鸟儿们,现在想来我真觉得罪过,我自己太脆弱易感,可是我有了什么忧愁和感慨,我不愿在那些老成持重的人们面前伸诉,而我只喜欢把赤裸的心弦在你们面前弹。说起来我太自私,因为我得把定这凄音能激起你们深切的共鸣,而我忘记这是使你们受苦的。

但是残忍的时光,转变的流年,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剥蚀你们,层出不穷的人事,将如毒蛇般毁灭你们的灵魂。在你们含着甜净的美靥上,刻了轻微的愁苦之纹,渐渐地你们便失去了纯真。被快乐的神祗所摒弃。唉!亲爱的小鸟儿们!你们应当怎样抓住你们的青春!你们不愿意永远保持孩子的心吗?但是你们无法禁止太阳的轮子,继续不断地转,也不能留住你们的青春!只有一件事是你们可以办得到的,你们永远不要做一件使良心痛苦的事,努力亲近大自然,选择你们的朋友,于春风带来的鸟声中;于秋雨洒遍的田野间。一切的小生物都比久经世故的人类聪明、纯洁。这样你们才能永远保持孩子纯真的心,永远做只自由翔空的鸟儿;并且可用你们大公无私的纯情来拯救沉沦的人类。

亲爱的小鸟儿们,愿秋风带来你们清醇的歌声,更盼雁阵从这里过时,给我留下些你们的消息。

中午到了,太阳偶尔从云缝里透出光来,我的朋友铁君他忽走来说道:恐怕这车一时开不成,吃饭睡觉都不方便,约我们到离这里不远的高桥镇去,那里他有一个朋友,在师范学校做教务主任。真的这车上太闷人,所以我就决定去了。

不知不觉,车子已到了丰台站,推开窗子。漫天涌着朵朵的乌云,那上弦的残月,偶尔从云隙里向外探头,照着荒漠的平原,显出一种死的寂静,我靠窗子看了半晌,觉得秋夜的风十分锐利,吹得全身发颤,连忙关上玻璃窗,躲在长椅上休息,正在有些睡意的时候,忽听见一阵细碎的声音,敲在窗上,抬起身子细看了,才知道已经下起雨来,这时车已到天津站了。雨越下越紧,水滴从窗子缝里淌了下来,车厢里满了积水,脚不敢伸下去,只好蜷伏着不动。

不久开车的铃声响了。我和你们握过手,跳上车去,那车已渐渐地动起来了。

下了车子,一脚就踏进黄泥漩里去,一双白皮鞋立刻染成淡黄色的了。而且水都渗进鞋里去,满脚都觉得湿漉漉的,非常不舒服,巅巅簸簸,最后走到了师范学校了,可是我真不好意思进去,一双水泥鞋若被人看见了,简直非红脸不可。亲爱的小鸟儿们!假使你们看见了我这副形象,我想你们一定要好笑,可是你们同时也一定替我找双干净的鞋袜换上。现在呢!我只有让它湿着。因为箱子没有拿来,也无处找干净鞋子,只把袜子换了,坐在椅子上等鞋干。

七点多钟,我们分坐三辆汽车,一同来到东车站,堃和璧还不曾忘记那两束花。可怜的小手臂,一定捧得发酸了吧!我叫你们把它们放在箱子上,你们只笑着摇头,直到我的车票买好,上了二等车,你们才恭恭敬敬地把那两束花放在我身旁的小桌上。这时来送行的朋友亲戚竟挤满了一屋子,你们真乖觉,连忙都退出来,只站在车窗前,两眼灼灼地望着我。这使我无心应酬那些亲戚朋友,丢下他们,跑下车来,果然不出所料,你们都团团把我围住。可是你们并没多话说。只在你们的神色上,把你们惜别的真情,都深印在我心上了。

一天一天像囚犯坐监般地过去,也竟挨过十天了。这时忽得到有车子开回北平的消息,虽然我们不愿意折回去,可是通辽宁的车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开。没有办法,只好预备先回天津,从天津再乘船到日本去吧!

“还好!没有受伤的,唉,他妈的,我们就没敢开枪,也顾不得要开车的牌子,拨转车头就跑回来了。”那高身材的兵说。

“给我们写信!”在人声喧闹中,我听见堃这样叫着,我点头,摇动手巾,而你们的影子远了。车子已出了城,我只向着那两束花出神,好像你们都躲在花心里,可是当我采下一朵半开的玫瑰细看时,我的幻想被惊破了。哦!我才知道从此我的眼前找不到你们,要找除非到我的心里去。

“是的大姐姐,我们不再吵了,可是大姐姐得告诉我们《夜莺诗人》的故事!”阿堃娇憨地央求着。而你们也附和着大姐姐讲,大姐姐讲,乱哄地嚷成一片。呵!多可爱的小鸟儿们呀!两年来我不曾听见你们清脆的歌声了,在江南我虽也教着那一群天真的女孩,但是她们太娇婉,太懂事故,使我不能从她们的身上,找出你们的坦白、直爽、无愁无虑,因此我时常热切地怀念你们。

“怎么,没有受伤吗?”一个胖子护车警察接着问。

“怎么那么贵?”我们说。

“好,可是你要拖得稳!”

“哦!不会的,先生!我们永远是一只柔驯的小鸟儿,时常围绕着您!”

“呵!多谢!我的小鸟儿们!”我说过这话。心里真有些酸楚,回头看你们时,也都眼泪汪汪地注视着我,天真的孩子们!我真有些不该,使你们嫩弱的心灵上,受到离别的创伤!我笑着拉你们到房里。把我预备好了的许多小画片分给你们,并且每人塞了一块糖在嘴里,你们终竟笑了,我才算放了心。

“先生!你不知道这路多难走呢,这样吧,干脆你给一块钱好了!”

“先生!你不是说两年后就回来吗?”阿堃诚挚地望着我的脸说。

“你拖我们到师范学校要多少钱?”我的朋友们问。

“不错,我是这样计划着,不过我怕两年后你们已不像现在的对我热烈了。我怕失掉这人间的至宝,所以现在我要深深地藏起来。”

“一块半钱吧!”车夫说。

果然不久车子便动起来,第二天九点钟到了天津,在天津住了几天,又坐船到日本,……呵!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再想不到我又回到天津了吧!按理我应当再到北平和你们玩玩,不过我竟因了许多困难不能如愿——而且直到令天我才得工夫,把这一段艰辛的旅途告诉你们,亲爱的小鸟儿们,我想在这两年中,你们一定都长高了,但我愿你们还保持着从前那种纯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