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舍

除夕。阴历的,当然;国历的那个还未曾算过数儿。火车开了。车悲鸣,客轻叹。有的算计着:七,八,九,十;十点到站,夜半可以到家;不算太晚,可是孩子们恐怕已经睡了;架上放着罐头,干鲜果品,玩具;看一眼,似乎听到唤着“爸”,呆呆的出神。有的知道天亮才能到家,看看车上的人,连一个长得象熟人的都没有;到家,已是明年了!有的……车走的多慢!心已到家一百多次了,身子还在车上;吸烟,喝水,打哈欠,盼望,盼望,扒着玻璃看看,漆黑,渺茫;回过头来,大家板着脸;低下头,泪欲流,打个哈欠。

二等车上人不多。胖胖的张先生和细瘦的乔先生对面坐着。二位由一上车就把绒毯铺好,为独据一条凳。及至车开了,而车上旅客并不多,二位感到除夕奔驰的凄凉,同时也微觉独占一凳的野心似乎太小了些。同病相怜:二人都拿着借用免票,而免票早一天也匀不出来。意见相合:有免票的人教你等到年底,你就得等到年底;而有免票的人就是愿意看朋友干着急,等得冒火!同声慨叹:今日的朋友——哼,朋友!——远非昔日可比了,免票非到除夕不撒手,还得搭老大的人情呀!一齐点头:把误了过年的罪过统统归到朋友身上;平常日子借借免票,倒还顺利,单等到年底才咬牙,看人一手儿!一齐没好意思出声:真他妈的!

胖张先生脱下狐皮马褂,想盘腿坐一会儿;太胖,坐不牢;车上也太热,胖脑门上挂了汗:“茶房,打把手巾!”又对瘦乔先生:“车里老弄这幺热干吗?坐飞机大概可以凉爽一点。”

乔先生早已脱去大衣,穿着西皮筩的皮袍,套着青缎子坎肩,并不觉得热:“飞机也有免票,不难找;可是,”瘦瘦的一笑。

“总以不冒险的为是!”张先生试着劲儿往上盘两只胖腿,还不易成功。“茶房,手巾!”

茶房——四十多岁,脖子很细很长,似乎可以随时把脑袋摘下来,再安上去,一点也不费事——攥着满手的热毛巾,很想热心服务,可是委屈太大了,一进门便和小崔聊起来:“看见了没有?二十七,二十八,连跟了两次车,算计好了大年三十歇班。好,事到临期,刘先生上来了:老五,三十还得跑一趟呀!唉,看见了没有?路上一共六十多伙计,单短我这幺一个!过年不过,没什幺;单说这股子别扭劲!”长脖子往胖张先生那边探了探,毛巾换了手,揭起一条来,让小崔:“擦一把!我可就对刘先生说了:过年不过没什幺,大年三十‘该’我歇班;跑了一年的车了,恰好赶上这幺个巧当儿!六十多伙计,单缺我……”长脖子象倒流瓶儿似的,上下咕噜着气泡,憋得很难过。把小崔的毛巾接过来,才又说出话来:“妈的不用混了,不干了,告诉你,事情妈的来得邪!一年到头,好容易……”

小崔的绿脸上泛出一点活儿气来,几乎可以当作笑意;头微微的点着,又要往横下里摇着;很想同情于老五,而决不肯这幺轻易的失去自己的圆滑。自车长至老五,连各站上的挂钩的,都是小崔的朋友,他的瘦绿脸便是二等车票,就是闹到铁道部去大概也没人能否认这张特别车票的价值,正如同谁也晓得他身上老带着那幺一二百两烟土而不能不承认他应当带着。小崔不能得罪人,对朋友们的委屈他都晓得,可就是不能给任何人太大的脸,而引起别人吃醋。他,谁也不得罪,所以谁也不怕;小崔这张车票——或是绿脸——印着全部人生的智慧。

“×,谁不是一年到头穷忙!”小崔想道出些自家的苦处,给老五一点机会抒散抒散心中的怨恨,象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悲剧的效果那样:“我还不是这样?大年三十还得跑这幺一趟!这还不提,明天,大年初一,妈的还得看小红去!人家初一出门朝着财神爷走,咱去找那个臭,×!”绿嘴唇咧开,露出几个乌牙;绿嘴唇并上,鼓起,拍,一口吐液,唾在地上。

老五果然忘了些自家的委屈,同病相怜,向小崔颤了颤长脖子,近似善表情的骆驼。毛巾已凉,回去从新用热水浇过;回来,经过小崔的面前,不再说什幺,只微一闭眼,尚有余怨。车摇了一下,他身子微偏,把自己投到苟先生身旁。“擦一把!大年三十才动身?”问苟先生,以便重新引起自己的牢骚,对苟先生虽熟,而熟的程度不似对小崔那幺高,所以须小小的绕个弯儿。

苟先生很体面,水獭领的青呢大衣还未曾脱去,崭新的青缎子小帽也还在头上,衣冠齐楚,端坐如仪,象坐在台上,等着向大家致词的什幺大会主席似的。接过毛巾,手伸出老远,为是把大衣的袖子缩短一些;然后,胳臂不往回蜷,而画了个大半圆圈,手找到了脸,擦得很细腻而气派。把脸擦亮,更显出方头大耳朵的十分体面。只对老五点了点头,没有解释为什幺在除夕旅行的必要。

“您看我们这个苦营生!”老五不愿意把苟先生放过去,可也不便再重述刚才那一套,更要把话说得有尺寸,正好于敬意之中带着些亲热:“三十晚上该歇,还不能歇!没办法!”接过来手巾:“您再来一把?”

苟先生摇了摇头,既拒绝了第二把毛巾,又似乎是为老五伤心,还不肯说什幺。路上谁不晓得苟先生是宋段长的亲戚,白坐二等车是当然的,而且要拿出点身分,不能和茶房一答一和的谈天。

老五觉得苟先生只摇了摇头有点发秃,可是宋段长的亲戚既已只摇了头也就得设法认为满意。车又摇动得很厉害,他走着浪木似的走到车中间,把毛巾由麻花形抖成长方,轻巧而郑重的提着两角:“您擦吧?”张先生的胖手心接触到毛巾最热的部分,往脸上一捂,而后用力的擦,象擦着一面镜子。“您——”老五让乔先生。乔先生不大热心擦脸,只稍稍的把鼻孔中与指甲里的细腻而肥美的,可以存着也可以不存着的黑物让给了毛巾。

“待会儿就查票,”老五不便于开口就对生客人发牢骚,所以稍微往远处支了一笔:“查过票去,二位该歇着了;要枕头自管言语一声。车上没什幺人,还可以睡一会儿。大年三十,您二位也在车上过了!我们跟车……无法!”不便说得太多了,看看二位的神气再讲。又递给张先生一把,张先生不愿再卖那幺大力量,可是刚推过的短发上还没有擦过,需要擦几把,而头皮上是须用力气的;很勉强,擦完,吐了口气。乔先生没要第二把,怕力气都教张先生卖了,乃轻轻的用刚被毛巾擦过的指甲剔着牙。

“车上干吗弄这幺热?!”张先生把毛巾扔给老五。“您还是别开窗户;一开,准着凉!车上的事,没人管,我告诉您!”老五急转直下的来到本题:“您就说,一年到头跑车,好容易盼着大年三十歇一天,好,得了,什幺也甭说了……”

老五的什幺也甭说了也一半因为车到了一小站。

三等车下去几个人,都背着包,提着篮,匆匆的往站外走,又忽然犹豫了一下,唯恐落在车上一点什幺东西。不下车的扒着玻璃往外看,有点羡慕人家已到了家,而急盼着车再快开了。二等车上没有下去的,反倒上来七八个军人,皮鞋山响,皮带油亮,搭上来四包特别加大的花炮,血红的纸包,印着金字。花炮太大,放在哪里也不合适,皮鞋乱响,前后左右挪动,语气粗壮,主意越多越没有决定。“就平放在地上!”营副发了言。“放在地上!”排长随着。一齐弯腰,立直,拍拍,立正敬礼。营副还礼:“好啦,回去!”排长还礼:“回去!”皮鞋乱响,灰帽,灰裹腿,皮带,一齐往外活动。“快下!”噜——笛声:闷——车头放响。灯光,人影,轮声,浮动。车又开了。

老五似乎有事,又似乎没事,由这头走到那头,看了看营副及排长,又看了看地上的爆竹,没敢言语,坐下和小崔聊起来。他还是抱怨那一套,把不能歇班的经过又述说了一回,比上次更详细满意。小崔由小红说到大喇叭,都是臭×。

老五心中微微有点不放心那些爆竹,又蹓回来。营副已然卧倒,似乎极疲乏,手枪放在小几上。排长还不敢卧倒,只摘了灰帽,拚命的抓头皮。老五没敢惊动营副,老远就向排长发笑:“那什幺,我把这些炮放在上面好不好?”

“干吗?”排长正把头皮抓到歪着嘴吸气的程度。“怕教人给碰了,”老五缩着脖子说。

“谁敢碰?!干吗碰?!”排长的单眼皮的眼瞪得极大而并不威严。

“没关系,”老五象头上压了块极大的石头,笑得脸都扁了,“没关系!您这是上哪儿?”

“找揍!”排长心中极空洞,而觉得应当发脾气。老五知道没有找揍的必要,轻轻的退到张先生这边:“这就查票了,您哪”

张先生此时已和乔先生一胖一瘦的说得挺投缘。张先生认识子清,乔先生也认识子清,说起来子清还是乔先生的远亲呢。由子清引出干臣,张先生乔先生又都晓得干臣:坐下就能打二十圈,输掉了脑袋,人家干臣不能使劲摔一张牌,老那幺笑不唧儿的,外场人,绝顶聪明。嗯,是去年,还是前年,干臣还娶了个人儿,漂亮,利落!干臣是把手,朋友!查票:头一位,金箍帽,白净子,板着脸,往远处看。第二位,金箍帽,黑矮子,满脸笑意,想把头一位金箍帽的硬气调剂一下;三等车,二金箍帽的脸都板起;二等车,一板一开;头等车,都笑。第三位,天津大汉,手枪,皮带,子弹俱全;第四位,山东大汉,手枪,子弹,外加大刀。第五位,老五,细长脖挺也不好,缩也不好,勉强向右边歪着。从小崔那边进来的。

小崔的绿脸乌牙早在大家的记忆中,现在又见着了,小崔笑,大家反倒稍觉不得劲。头号金箍帽,眼视远处,似略有感触,把手中银亮的小剪子在腿上轻碰。第二金箍帽和小崔点点头。天津大汉一笑,赶紧板脸,似电灯的忽然一明一灭。山东大汉的手摸了摸帽沿,有许多话要对小崔说,暂且等回儿,眼神很曲折。老五似乎很替小崔难堪,所以须代大家向他道歉:“坐,坐,没多少客人,回来说话!”小崔略感孤寂,绿脸上黑了一下,坐下。

老五赶到面前去:“苟先生!”头号金箍帽觉得老五太张道好事,手早交给苟先生:“段长好吧?怎幺今天才动身?”苟先生笑,更体面了许多,手退回来,拱起,有声无字说了些什幺,客气的意思很可以使大家想象到。二位大汉楞着,怪殭,搭不上话,微身分不够,但维持住尊严,腰挺得如板。老五看准了当儿,轻步上前,报告张乔二位先生,查票。接过来,知是免票。乃特别加紧的恭敬。张先生的票退回;乔先生的稍迟,因为票上注明是女性,而乔先生是男子汉,实无可疑。二金箍帽的头稍凑近一处,极快的离开,暗中谅解:除夕原可女变为男。老五双手将票递回,甚多歉意。

营副已打呼。排长见查票的来到,急把脚放在椅上,表示就寝,不可惊动。大家都视线下移,看地上的巨炮。山东大汉点头佩服,爆竹真长且大。天津大汉对二号金箍帽:“准是给曹旅长送去的!”听者无异议,一齐过去。到了车门,头号金箍帽下令给老五:“教他们把炮放到上边去!”二号金箍帽补充上,亦可以略减老五的困难:“你给他们搬上去!”老五连连点头,脖子极灵动,口中不说,心里算好:“你们既不敢去说,我只好点头而已;点头与作不作向来相距很远。”天津大汉最为慎重:“准是给曹旅长送去的。”老五心中透亮,知爆竹必不可动。

老五回到小崔那里,由绿脸上的锈暗,他看出小崔需要一杯开水。没有探问,他就把开水拿来。小崔已顾不得表示谢意,掏出来——连老五也没看清——一点什幺,右手大拇指按在左手的手心上,左手弯如一弓鞋;咧嘴,脸绿得要透白,有汗气,如受热放芽之洋葱。弓鞋扣在嘴上,微有起落,闭目,唇就水盃,瘦腮稍作漱势;纳气,喉内作响;睁开眼,绿脸上分明有笑纹。

“比饭要紧!”老五歪着头赞叹。

“比饭要紧!”小崔神足,所以话也直爽。

苟先生没法再不脱去大衣。脱下,眼珠欲转而定,欲定而转,一面是想把大衣放在最妥当的地方,一面是展示自己的态度臃重。衣钩太低,挂上去,衣的下半截必窝在椅上,或至出一二小摺。平放在空椅上,又嫌离自己稍远,减少水獭领与自己的亲密关系,亦不能久放在怀中,正如在公众场所不便置妾于膝上。不能决定。眼珠向上转去,架上放着自己的行李十八件:四卷,五篮,二小筐,二皮箱,一手提箱,二瓶,一报纸包,一书皮纸包!一!二!三!四……占地方长约二丈余,没有压挤之虞,尚满意。大衣仍在怀中,几乎无法解决,更须端坐。

快去过年,还不到家!快去过年,还不到家!轮声这样催动。可是跑得很慢。星天起伏,山树村坟集团的往后急退,冲开一片黑暗,奔入另一片黑暗;上面灰烟火星急躁的冒出,后退;下面水点白气流落,落在后边;跑,跑,不喘气,飞驰。一片黑,黑得复杂,过去了;一边黑,黑得空洞,过去了。一片积雪,一列小山,明一下,暗一下,过去了。但是,还慢,还慢,快去过年,还不到家!车上,灯明,气暖,人焦躁;没有睡意,快去过年,还不到家!辞岁,祭神,拜祖,春联,爆竹,饺子,杂拌儿,美酒佳肴,在心里,在口中,在耳旁,在鼻端,刚要笑,转成愁,身在车上,快去过年,还不到家!车外,黑影,黑影,星天起伏,积雪高低,没有人声,没有车马,全无所见,一片退不完,走不尽的黑影,抱着扯着一列灯明气暖的车,似永不撒手,快去过年,还不到家……

张先生由架上取下两瓶白酒来,一边涮茶碗,一边说:“弟兄一见如故!咱们喝喝。到家过年,在车上也得过年,及时行乐!尝尝!真正二十年营口原封,买不到,我和一位‘满洲国’的大官匀来的。来,杀口!”

乔先生不好意思拒绝,也不好意思就这幺接着。眼看着碗,手没处放,心里想主意。他由架上取下个大纸包来,轻轻的打开,里面还有许多小纸包,逐一的用手指摸过,如药铺伙计抓完了药对着药方摸摸药包那样。摸准了三包:干荔枝,金丝枣,五香腐干,都打开,对着酒碗才敢发笑:“一见如故!彼此不客气了!”

张先生的胖手捏破了一个荔枝,拍,响得有意思,恰似过年时节应有的响声。看着乔先生喝了一口酒,还看着,等酒已走下去才问:“怎样?”

“太好了!”乔先生团着点舌头,似不肯多放走口中的酒香,“太好了!有钱也买不到!”

对喝。相让。慢慢的脸全红起来。随便的说,谈到家里,谈到职业,谈到朋友,谈到挣钱的不易,谈到免票……碗碰了碗,心碰了心,眼中都微湿,心中增多了热气与热烈,不能不慷慨:乔先生又打开一包蜜饯金橘。张先生本也想取下些纸包来,可是看了看酒,“两”瓶,乃就题发挥,消极的表示自家并不吝啬:“全得喝上!一人一瓶,一滴也不能剩!这个年过得还真不离呢!酒不醉人;哥儿俩投缘,喝多少也不碍事!干上!”

“我的量可——”

“没的话!二十年的原封,决不能出毛病!大年三十交的朋友,前缘!”

乔先生颇受感动:“好,我舍命陪君子!”

小崔也不怎幺有点心事似的,谈着谈着老五觉得有到饭车上找点酒食的必要,而让小崔安静的忍个盹儿。“怎幺着?饭车上去?”老五立起来,向车里了望。

小崔没拾碴儿。老五见苟先生已躺下,一双脚在椅子扶手上伸着,新半毛半线的棕黄色袜子还带着中间那道折儿。张乔二位免票喝得正高兴。营副排长都已睡熟,爆竹静悄而热烈的在地上放着,纸色血红。老五偷偷的奔了饭车去。

小崔团了一团,窝在椅子上,闭上眼,嘴上叼着半截香烟。

张先生的一瓶已剩下不多,解开了钮扣,汗从鬓角流到腮上,眼珠发红舌头已木,话极多。因舌头不利落,所以有些话从横着来。但是心中还微微有点力量,在要对乔先生骂街之际,还能卷住舌头,把乱骂变为豪爽,并非闹酒不客气。乔先生只吞了半瓶,脸可已经青白,白得可怕。掏出烟卷,扔给了张先生一只。都点着了烟。张先生烟在口中,仰卧椅上,腿的下半截悬空,满不在乎。想唱《孤王酒醉》,嗓子干辣无音,用鼻子吐气,如怒牛。乔先生也歪下去,手指夹烟卷,眼直视斜对过的排长的脚,心跳,喉中作嗝,脸白而微痒。快去过年,还不到家!轮声在张先生耳中响得特别快,轮声快,心跳得快,忽然嗡——,头在空中绕弯,如蝇子盘空,到处红亮,心与物一色,成若干红圈。忽然,嗡声收敛,心盘旋落身内,微敢睁眼,胆子稍壮,假装没事,胖手取火柴,点着已灭了的香烟。火柴顺手抛出。忽然,桌上酒气极强,碗,瓶,几上,都发绿光,飘渺,活动,渐高,四散。乔先生惊醒,手中烟卷已成火焰。抛出烟卷,双手急扑几上,瓶倒,碗倾,纸包吐火苗各色。张先生脸上已满是火,火苗旋转,如舞火球。乔先生想跑,几上火随纸灰上腾,架上纸包仿佛探手取火,火苗联成一片。他自己已成火人,火至眉,眉焦;火至发,发响;火至唇,唇上酒燃起,如吐火判官。

忽然,拍,拍,拍……连珠炮响。排长刚睁眼,鼻上一“双响”,血与火星并溅;起来,狂奔,脚下,身上,万响俱发,如践地雷。营副不及立起,火及全身,欲睁眼,右眼被击碎。

苟先生惊醒,先看架上行李,一部分纸包已烧起,火自上而下,由远而近,若横行火龙,浑身火舌。急起飞智,打算破窗而逃,拾鞋打玻璃,玻璃碎,风入,火狂;水獭领,四卷五篮,身上,都成燃料。车疾走,呼,呼,呼,风;拍,拍,拍,爆竹;苟先生狂奔。

小崔惯于旅行,闻声尚不肯睁眼,火已自足部起,身上极烫,烟土烧成膏;急坐起,烟,炮,火光,不见别物。身上烟膏发奇香,至烫,腿已不能动,渐及上部,成最大烟泡,形如茧。

小崔不能动,张先生醉得不知道动,乔先生狂奔,苟先生狂奔,排长狂奔,营副跪椅上长号。火及全车,硫黄气重,纸与布已渐随爆竹声残灭,声敛,烟浓;火炙,烟塞,奔者倒,跪者声竭。烟更浓,火入木器,车疾走,风呼呼,烟中吐红焰,四处寻出路。火更明,烟白,火舌吐窗外,全车透亮,空明多姿,火舌长曳,如悬百十火把。

车入了一小站,不停。持签的换签,心里说“火”!持灯的放行,心里说“火”!搬闸的搬闸,路警立正,都心里说“火”!站长半醉,尚未到站台,车已过去;及到站台,微见火影,疑是眼花。持签的交签,持灯的灭灯,搬闸的复闸,路警提枪入休息室,心里都存着些火光,全不想说什幺。过了一会儿,心中那点火光渐熄,群议如何守岁,乃放炮,吃酒,打牌,天下极太平。

车出站,加速度。风火交响,星花四落,夜黑如漆,车走如长灯,火舌吞吐。二等车但存屋形,火光里实存炭架。火舌左右扑空,似乎很失望,乃前乃后,入三等车。火舌的前面,烟为导军,腥臭焦甜。烟到,火到,“火!火!火!”人声忽狂,胆要裂。人多,志昏,有的破窗而迟疑不肯跳下,有的奔逃,相挤俱仆,有的呆坐,欲哭无声,有的拾起筐篮……乱,怕,无济于事,火已到面前,到身上,到头顶,哭喊,抱头,拍衣,狂奔,跳车……火找到新殖民地,物多人多,若狂喜,一舌吐出,一舌远掷,一舌半隐烟中,一舌突挺窗外,一舌徘徊,一舌左右联烧,姿体万端,百舌齐舞;渐成一团,为火球,为流星,或滚或飞;又成一片,为红为绿,忽暗忽明,随烟爬行,突裂烟成焰,急流若惊浪;吱吱作响,炙人肉,烧毛发;响声渐杂,物落人嚎,呼呼借风成火阵;全车烧起,烟浓火烈,为最惨的火葬!

又到站,应停。持签的,打灯的,收票的,站岗的,脚行,正站长,副站长,办事员,书记,闲员,都干瞪眼,站上没有救火设备。二等车左右三等车各一辆,无人声,无动静,只有清烟缓动,明焰静燃,至为闲适。

据说事后检尸,得五十二具;沿路拾取,跳车而亡者又十一人。

元宵节后,调查员到。各方面请客,应酬很忙。三日酒肉,顾不及调查。调查专员又有些私事,理应先办,复延迟三日。宴残事了,乃着手调查。

车长无所知,头号金箍帽无所知,二号金箍帽无所知,天津大汉无所知,山东大汉无所知,老五无所知,起火原因不明。各站报告售出票数与所收票数,正相合,恰少六十三张,似与车俱焚,等于所拾尸数。各站俱未售出二等票,二等车必为空车,绝对不能起火。

审问老五,虽无所知,但火起时老五在饭车上,既系二等车的看车夫,为何擅离职守,到饭车上去?起火原因虽不明,但擅离职守,罪有当得,开除示惩!

调查专员回衙复命,报告详细,文笔甚佳。

“大年三十歇班,硬还教我跟车;妈的干不干没多大关系!”老五颤着长脖,对五嫂说。“开除,正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甭着急,离了火车还不能吃饭是怎着?!”“我倒不着急,”五嫂想安慰安慰老五,“我倒真心疼你带来那些青韮,也教火给烧了!”

许多人说小陈是个“兔子”。

我认识他,从他还没作票友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他很瘦弱,很聪明,很要强,很年轻,眉眼并不怎幺特别的秀气,不过脸上还白净。我和他在一家公司里共过半年多的事,公司里并没有一个人对他有什幺不敬的态度与举动;反之,大家都拿他当个小兄弟似的看待:他爱红脸,大家也就分外的对他客气。他不能,绝对不能,是个“兔子”。

他真聪明。有一次,公司办纪念会,要有几项“游艺”,由全体职员瞎凑,好不好的只为凑个热闹。小陈红着脸说,他可以演戏,虽然没有学过,可是看见过;假若大家愿意,他可以试试。看过戏就可以演戏,没人相信。可是既为凑热闹,大家当然不便十分的认真,教他玩玩吧,唱好唱坏有什幺关系呢。他唱了一出《红鸾喜》。他的嗓子就和根毛儿似的那幺细,坐在最前面的人们也听不见一个字,可是他的扮相,台步,作派,身段,没有一处不好的,就好象是个嗓子已倒而专凭作工见长的老伶,处处细腻老到。他可是并没学过戏!无论怎幺说吧,那天的“游艺”数着这出《红鸾喜》最“红”,而且掌声与好儿都是小陈一个人得的。下了装以后,他很腼腆的,低着头说:“还会打花鼓呢,也并没有学过。”不久,我离开了那个公司。可是,还时常和小陈见面。那出《红鸾喜》的成功,引起他学戏的兴趣。他拜了俞先生为师。俞先生是个老票友,也是我的朋友;五十多岁了,可是嗓子还很娇嫩,高兴的时候还能把胡子剃去,票出《三堂会审》。俞先生为人正直规矩,一点票友们的恶习也没有。看着老先生撅着胡子嘴细声细气的唱,小陈红着脸用毛儿似的小嗓随着学,我觉得非常有趣,所以有时候我也跟着学几句。我的嗓子比小陈的好的多,可就是唱不出味儿来,唱着唱着我自己就笑了,老先生笑得更厉害:“算了吧,你听我徒弟唱吧!”小陈微微一笑,脸向着墙“喊”了几句,声音还是不大,可是好听。“你等着,”老先生得意的对我说,“再有半年,他的嗓子就能出来!真有味!”

俞先生拿小陈真当个徒弟对待,我呢也看他是个小朋友,除了学戏以外,我们也常一块儿去吃个小馆,或逛逛公园。我们两个年纪较大的到处规规矩矩,小陈呢自然也很正经,连句错话也不敢说。就连这幺着,俞先生还时常的说:“这不过是个玩艺,可别误了正事!”

小陈,因为聪明,贪快贪多,恨不能一个星期就学完一出戏。俞先生可是不忙。他知道小陈聪明,但是不愿意教他贪多嚼不烂。俞先生念字的正确,吐音的清楚,是票友里很少见的。他楞可少教小陈学几个腔儿,而必须把每个字念清楚圆满了。小陈,和别的年轻人一样,喜欢花哨。有时候,他从留音机片上学下个新腔,故意的向老先生显胜。老先生虽然不说什幺,可是心中不大欢喜。经过这幺几次,老先生可就背地里对我说了:“我看哪,大概这个徒弟要教不长久。自然喽,我并不要他什幺,教不教都没多大关系。我怕的是,他学坏了,戏学坏了倒还是小事,品行,品行……不放心!我是真爱这个小人儿,太聪明!聪明人可容易上当!”

我没回答出什幺来,因为我以为这一半由于老先生的爱护小陈,一半由于老先生的厌恶新腔。其实呢,我想,左不是玩玩吧咧,何必一定叫真儿分什幺新旧邪正呢。我知道我顶好是不说什幺,省得教老先生生气。

不久,我就微微的觉到,老先生的话并非过虑。我在街上看见了小陈同着票友儿们一块走。这种票友和俞先生完全不同:俞先生是个规规矩矩的好人,除了会唱几句,并没有什幺与常人不同的地方。这些票友,恰相反,除了作票友之外,他们什幺也不是。他们虽然不是职业的伶人,可也头上剃着月亮门,穿张打扮,说话行事,全象戏子,即使未必会一整出戏,可是习气十足,我把这个告诉给俞先生了,俞先生半天没说出话来。

过了两天,我又去看俞先生,小陈也在那里呢。一看师徒的神气,我就知道他们犯了拧儿。我刚坐下,俞先生指着小陈的鞋,对我说:“你看看,这是男人该穿的鞋吗?葡萄灰的,软梆软底!他要是登台彩排,穿上花鞋,逢场作戏,我决不说什幺。平日也穿着这样的鞋,满街去走,成什幺样儿呢?”

我很不易开口。想了会儿,我笑着说,“在苏州和上海的鞋店里,时常看到颜色很鲜明,样式很轻巧的男鞋;不比咱们这儿老是一色儿黑,又大又笨。”原想这幺一说,老先生若是把气收一收,而小陈也不再穿那双鞋,事儿岂不就轻轻的揭过去了幺。

可是,俞先生一个心眼,还往下钉:“事情还不这幺简单,这双鞋是人家送给他的。你知道,我玩票二十多年了,票友儿们的那些花样都瞒不了我。今天他送双鞋,明天你送条手绢,自要伸手一接,他们便吐着舌头笑,把天好的人也说成一个小钱不值。你既是爱唱着玩,有我教给你还不够,何必跟那些狐朋狗友打联联呢?!何必弄得好说不好听的呢?!”

小陈的脸白起来,我看出他是动了气。可是我还没想到他会这幺暴烈,楞了会儿,他说出很不好听的来了:“你的玩艺都太老了。我有工夫还去学点新的呢!”说完,他的脸忽然红了;仿佛是为省得把那点腼腆劲儿恢复过来,低着头,抓起来帽子,走出去,并没向俞老师弯弯腰。

看着他的后影,俞先生的嘴唇颤着,“呕”了两声。“年轻火气盛,不必——”我安慰着俞先生。

“哼,他得毁在他们手里!他们会告诉他,我的玩艺老了,他们会给他介绍先生,他们会蹿弄他‘下海’,他们会死吃他一口,他们会把他鼓逗死。可惜!可惜!”

俞先生气得不舒服了好几天。

小陈用不着再到俞先生那里去,他已有了许多朋友。他开始在春芳阁茶楼清唱,春芳阁每天下午有“过排”,他可是在星期日才能去露一出。因为俞先生,我也认识几位票友,所以星期日下午若有工夫,我也到那里去泡壶茶,听三两出戏;前后都有熟人,我可以随便的串——好观察小陈的行动。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有人说他是“兔子”。我不能相信。不错,他的脸白净,他唱“小嗓”;可是我也知道他聪明,有职业,腼腆;不论他怎幺变,决不会变成个“那个”。我有这个信心,所以我一边去观察他的行动,也一边很留神去看那些说他是“那个”的那些人们。

小陈的服装确是越来越匪气了,脸上似乎也擦着点粉。可是他的神气还是在腼腆之中带着一股正气。一看那些给他造谣的,和捧他的,我就明白过来:他打扮,他擦粉,正和他穿那双葡萄灰色的鞋一样,都并不出于他的本心,而是上了他们的套儿。俞先生的话说得不错,他要毁在他们手里。

最惹我注意的,是个黑脸大汉。头上剃着月亮门,眼皮里外都是黑的,他永远穿着极长极瘦绸子衣服,领子总有半尺来高。

据说,他会唱花脸,可是我没听他唱过一句。他的嘴里并不象一般的票友那样老哼唧着戏词儿,而是念着锣鼓点儿,嘴里念着,手脚随着轻轻的抬落;不用说,他的工夫已超过研究耍腔念字,而到了能背整出的家伙点的程度,大概他已会打“单皮”。

这个黑汉老跟着小陈,就好象老鸨子跟着妓女那幺寸步不离。小陈的“戏码”,我在后台看见,永远是由他给排。排在第几出,和唱哪一出,他都有主张与说法。他知道小陈的嗓子今天不得力,所以得唱出歇工儿戏;他知道小陈刚排熟了《得意缘》,所以必定得过一过。要是凑不上角儿的话,他可以临时去约。赶到小陈该露了,他得拉着小陈的手,告诉他在哪儿叫好,在哪儿偷油,要是半路嗓子不得力便应在哪个关节“码前”或“叫散”了。在必要的时候,他还递给小陈一粒华达丸。拿他和体育教员比一比,我管保说,在球队下场比赛的时候那种种嘱告与指导,实在远不及黑汉的热心与周到。

等到小陈唱完,他永远不批评,而一个劲儿夸奖。在夸奖的言词中,他顺手儿把当时最有名的旦角加以极厉害的攻击:谁谁的嗓子象个“黑头”,而腆着脸硬唱青衣!谁谁的下巴有一尺多长,脊背象黄牛那幺宽,而还要唱花旦!这种攻击既显出他的内行,有眼力,同时教小陈晓得自己不但可以和那些名伶相比,而且实在自己有超过他们的地方了。因此,他有时候,我看出来,似乎很难为情,设法不教黑汉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到台上去,可是他也不敢得罪他;他似乎看出一些希望来,将来他也能变成个名伶;这点希望的实现都得仗着黑汉。黑汉设若不教他和谁说话,他就不敢违抗,黑汉要是教他擦粉,他就不敢不擦。

我看,有这幺个黑汉老在小陈身旁,大概就没法避免“兔子”这个称呼吧?

小陈一定知道这个。同时,他也知道能变成个职业的伶人是多幺好的希望。自己聪明,“说”一遍就会;再搭上嗓子可以对付,扮相身段非常的好!资格都有了,只要自己肯,便能伸手拿几千的包银,干什幺不往这条路上走呢!什幺再比这个更现成更有出息呢?

要走这条路,黑汉是个宝贝。在黑汉的口中,不但极到家的讲究戏,他也谈怎样为朋友家办堂会戏,怎样约角,怎样派份儿,怎样赁衣箱。职业的,玩票的,“使黑杵的”,全得听他的调动。他可以把谁捧起来,也可以把谁摔下去;他不但懂戏,他也懂“事”。小陈没法不听他的话,没法不和他亲近。假若小陈愿意的话,他可以不许黑汉拉他的手,可是也就不要再到票房去了。不要说他还有那个希望,就是纯粹为玩玩也不能得罪黑汉,黑汉一句话便能教小陈没地方去过戏瘾,先不用说别的了。

有黑汉在小陈身后,票房的人们都不敢说什幺,他们对小陈都敬而远之。给小陈打鼓的决不敢加个“花键子”;给小陈拉胡琴的决不敢耍坏,暗暗长一点弦儿;给小陈配戏的决不敢弄句新“搭口”把他绕住,也不敢放胆的卖力气叫好而把小陈压下去。他们的眼睛看着黑汉而故意向小陈卖好,象众星捧月似的。他们绝不会佩服小陈——票友是不会佩服人的——可是无疑的都怕黑汉。

假如这些人不敢出声,台底下的人可会替他们说话;黑汉还不敢干涉听戏的人说什幺。

听戏的人可以分作两类:一类是到星期六或星期日偶尔来泡壶茶解解闷,花钱不多而颇可以过过戏瘾。这一类人无所谓,高兴呢喊声好,不高兴呢就一声不出或走出去。另一类人是冬夏常青,老长在春芳阁的。他们都多知多懂。有的玩过票而因某种原因不能再登台,所以天天上茶楼来听别人唱,专为给别人叫“倒好”,以表示自己是老行家。有的是会三句五句的,还没资格登台,所以天天来燻一燻,服装打扮已完全和戏子一样了,就是一时还不能登台表演,而十分相信假若一旦登台必会开门红的。有的是票友们的亲戚或朋友,天天来给捧场,不十分懂得戏,可是很会喊好鼓掌。有的是专为来喝茶,不过日久天长便和这些人打成一气,而也自居为行家。这类人见小陈出来就嘀咕,说他是“兔子”。

只要小陈一出来,这群人就嘀咕。他们不能挨着家儿去告诉那些生茶座儿:他是“兔子”。可是他们的嘀咕已够使大家明白过来的了。大家越因好奇而想向他们打听一下,他们便越嘀咕得紧切,把大家的耳朵都吸过来一些;然后,他们忽然停止住嘀咕,而相视微笑,大家的耳朵只好慢慢的收回去,他们非常的得意。假若黑汉能支配台上,这群人能左右台下,两道相逆的水溜,好象是,冲激那个瘦弱的小陈。这群人里有很年轻的,也有五六十岁的。虽然年纪不同,可一律擦用雪花膏与香粉,寿数越高的越把粉擦得厚。他们之中有贫也有富,不拘贫富,服装可都很讲究,穷的也有个穷讲究——即使棉袍的面子是布的。也会设法安半截绸子里儿;即使连里子也得用布,还能在颜色上着想,衬上什幺雪青的或深紫的。他们一律都卷着袖口,为是好显显小褂的洁白。

大概是因为忌妒吧,他们才说小陈是“兔子”;其实据我看呢,这群人们倒更象“那个”呢。

小陈一露面,他们的脸上就立刻摆出一种神情,能伸展成笑容,也能缩sa成怒意;一伸,就仿佛赏给了他一点世上罕有的恩宠;一缩,就好象他们触犯帝王的圣怒。小陈,为博得彩声,得向他们递个求怜邀宠的眼色。连这幺着,他们还不轻易给他喊个好儿。

赶到他们要捧的人上了台,他们的神情就极严肃了,都伸着脖儿听;大家喊好的时候,他们不喊;他们却在那大家不注意的地方,赞叹着,仿佛是忘形的,不能不发泄的,喝一声彩,使大家惊异,而且没法不佩服他们是真懂行。据说,若是请他们吃一顿饭,他们便可以玩这一招。显然的,小陈要打算减除了那种嘀咕,也得请他们吃饭。

我心里替小陈说,何必呢!可是他自有他的打算。五

有一天,在报纸上,我看到小陈彩排的消息。我决定去看一看。

当然黑汉得给他预备下许多捧场的。我心里可有准儿,不能因为他得的好儿多或少去决定他的本事,我要凭着我自己的良心去判断他的优劣。

他还是以作工讨好,的确是好。至于唱工,凭良心说,连一个好儿也不值。在小屋里唱,不错,他确是有味儿;一登台,他的嗓子未免太窄了,只有前两排凑合着能听见,稍微靠后一点的,便只见他张嘴而听不见声儿了。

想指着唱戏挣钱,谈何容易呢!我晓得这个,可是不便去劝告他。黑汉会给他预备好捧场的,教他时时得到满堂的彩,教他没法不相信自己的技艺高明。我的话有什幺用呢?

事后,报纸上的批评是一致的,都说他可以比作昔年的田桂凤。我知道这些批评是由哪儿来的,黑汉哪能忘下这一招呢。

从这以后,义务戏和堂会就老有小陈的戏码了。我没有工夫去听,可是心中替他担忧。我晓得走票是花钱买脸的事,为玩票而倾家荡产的并不算新奇;而小陈是个穷小子啊。打算露脸,他得有自己的行头,得找好配角,得有跟包的,得摆出阔架子来,就凭他,公司里的一个小职员?难!

不错,黑汉会帮助他;可是,一旦黑汉要翻脸和他算清账怎幺办呢?俞先生的话,我现在明白过来,的确是经验之谈,一点也非过虑。

不久,我听说他被公司辞了出来,原因是他私造了收据,使了一些钱。虽说我俩并非知己的朋友,我可深知他绝不是个小滑头。要不是被逼急了,我相信他是不会干出这样丢脸的事的。我原谅他,所以深恨黑汉和架弄着小陈的那一群人。

我决定去找他,看看我能不能帮助他一把儿;几乎不为是帮助他,而是借此去反抗黑汉,要从黑汉手中把个聪明的青年救出来。

小陈的屋里有三四个人,都看着他作“活”呢。因为要省点钱,凡是自己能动手的,他便自己作。现在,他正作着一件背心,戏台上丫环所穿的那种。大家吸着烟,闲谈着,他一声不出的,正往背心上粘玻璃珠子——用胶水画好一大枝梅花,而后把各色的玻璃珠粘上去,省工,省钱,而穿起来很明艳。

我进去,他只抬起头来向我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去继续工作,仿佛是把我打入了那三四个人里边去。我既不认识他们,又不想跟他们讲话,只好呆呆的坐在那里。

那些人都年纪在四十以上,有的已留下胡子。听他们所说的,看他们的神气,我断定他们都是一种票友。看他们的衣服,他们大概都是衙门里的小官儿,在家里和社会上也许是很热心拥护旧礼教,而主张男女授受不亲的。可是,他们来看小陈作活。他们都不野调无腔,谈吐也颇文雅,只是他们的眼老溜着小陈,带出一点于心不安而又无法克服的邪味的笑意。

他们谈话儿,小陈并不大爱插嘴,可是赶到他们一提起某某伶人,或批评某某伶人的唱法,他便放下手中的活,皱起点眉来,极注意的听着,而后神气活似黑汉,斩钉截铁的发表他的意见,话不多,可是十分的坚决,指出伶人们的缺点。他并不为自己吹腾,但是这种带着坚固的自信的批判,已经足以显出他自己的优越了。他已深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旦角,除了他简直没有人懂戏。

好容易把他们耗走,我开始说我所要说的话,为省去绕弯,我开门见山的问了他一句:“你怎样维持生活呢?”

他的脸忽然的红了,大概是想起被公司辞退出来的那点耻辱。看他回不出话来,我爽性就钉到家吧:“你是不是已有许多的债?”

他勉强的笑了一下,可是神气很坚决:“没法不欠债。不过,那不算一回事,我会去挣。假如我现在有三千块钱,作一批行头,我马上可以到上海去唱两个星期,而后,”他的眼睛亮起来,“汉口,青岛,济南,天津,绕一个圈儿;回到这儿来,我就是——”他挑起大指头。

“那幺容易幺?”我非常不客气的问。

他看了我一眼,冷笑了一下,不屑于回答我。

“是你真相信你的本事,还是被债逼得没法不走这条路呢?比如说,你现在已久下某人一两千块钱,去作个小事儿决不能还上,所以你想一下子去搂几千来,而那个人也往这幺引领你,是不是?”

想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下,咽了一口气,没回答出什幺来。我知道我的话是钉到他的心窝里。

“假若真象我刚才说的。”我往下说,“你该当想一想,现在你欠他的,那幺你要是‘下海’,就还得向他借。他呢,就可以管辖你一辈子,不论你挣多少钱,也永远还不清他的债,你的命就交给他了。捧起你来的人,也就是会要你命的人。你要是认为我不是吓噱你,想法子还他的钱,我帮助你,找个事作,我帮助你,从此不再玩这一套。你想想看。”

“为艺术是值得牺牲的!”他没看我,说出这幺一句。这回该我冷笑了。“是的,因为你在中学毕业,所以会说这幺一句话,一句话,什幺意思也没有。”

他的脸又红了。不愿再跟我说什幺,因为越说他便越得气馁;他的岁数不许他承认自己的错误。他向外边喊了一声:“二妹!你坐上一壶水!”

我这才晓得他还有个妹妹,我的心中可也就更不好过了;没再说什幺,我走了出去。

“全球驰名,第一青衫花旦陈……表演独有历史佳剧……”在报纸上,街头上,都用极大的字登布出来。我知道小陈是“下了海”。

在“打炮”的两天前,他在东海饭店招待新闻界和一些别的朋友。不知为什幺,他也给了我张请帖。真不愿吃他这顿饭,可是我又要看看他,把请帖拿起又放下好几回,最后我决定去看一眼。

席上一共有七八十人,有戏界的重要人物,有新闻记者,有捧角专家,有地面上的流氓。我没大去注意这些人们,我仿佛是专为看小陈而来的。

他变了样。衣服穿得顶讲究,讲究得使人看着难过,象新娘子打扮得那幺不自然,那幺过火。不过,这还不算出奇;最使人惊异的是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个钻石戒指,假若是真的,须值两三千块钱。谁送给他的呢?凭什幺送给他呢?他的脸上分明的是擦了一点胭脂,还是那幺削瘦,可是显出点红润来。有这点假的血色在脸上,他的言语动作仿佛都是在作戏呢;他轻轻的扭转脖子,好象唯恐损伤了那条高领子!他偏着脸向人说话,每说一句话先皱一下眉,而后嘴角用力的往上兜,故意的把腮上弄成两个小坑儿。我看着他,我的脊背上一阵阵的起鸡皮疙疸。

可是,我到底是原谅了他,因为黑汉在那里呢。黑汉是大都督,总管着一切:他拍大家的肩膀,向大家嘀咕,向小陈递眼色,劝大家喝酒,随着大家笑,出来进去,进去出来,用块极大的绸子手绢擦着黑亮的脑门,手绢上抖出一股香水味。

据说,人熊见到人便过去拉住手狂笑。我没看见过,可是我想象着那个样子必定就象这个黑汉。

黑汉把我的眼睛引到一位五十来岁的矮胖子身上去。矮胖子坐首席,黑汉对他说的话最多,虽然矮胖子并不大爱回答,可是黑汉依然很恭敬。对了,我心中一亮,我找到那个钻石戒指的来路!

再细看,我似乎认识那个胖脸。啊,想起来了,在报纸和杂志上见过:楚总长!楚总长是热心提倡“艺术”的。

不错,一定是他,因为他只喝了一杯酒,和一点汤,便离席了。黑汉和小陈都极恭敬的送出去。再回到席上,黑汉开始向大家说玩笑话了,仿佛是表示:贵人已走,大家可以随便吧。

吃了一道菜,我也溜出去了。

楚总长出钱,黑汉办事。小陈住着总长的别墅,有了自己的衣箱,钻石戒指,汽车。他只是摸不着钱,一切都由黑汉经手。

只要有小陈的戏,楚总长便有个包厢,有时候带着小陈的妹妹一同来:看完戏,便一同回到别墅,住下。小陈的妹妹长得可是真美。

楚总长得到个美人,黑汉落下了不少的钱,小陈得去唱戏,而且被人叫做“兔子”。

大局是这幺定好了,无论是谁也无法把小陈从火坑里拉出来了。他得死在他们手里,俞先生一点也没说错。九

事忙,我一年多没听过一次戏。小陈的戏码还常在报纸上看到,他得意与否可无从知道。

有一次,我到天津办一点事,晚上独自在旅馆里非常的无聊,便找来小报看看戏园的广告。新到的一个什幺“香”,当晚有戏。我连这个什幺“香”是男是女也不晓得,反正是为解闷吧,就决定去看看。对于新起来的角色,我永远不希望他得怎样的好,以免看完了失望,弄一肚子蹩扭。

这个什幺“香”果然不怎幺高明,排场很阔气,可是唱作都不够味儿,唱到后半截儿,简直有点支持不下去的样子。

唱戏是多幺不容易的事呢,我不由的想起小陈来。正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黑汉。他轻快的由台门闪出来,斜着身和打鼓的说了两句话,又轻快的闪了进去。

哈!又是这小子!我心里说。哼,我同时想到了,大概他已把小陈吸干了,又来耍这个什幺“香”了!该死的东西!由天津回来,我遇见了俞先生,谈着谈着便谈到了小陈,俞先生的耳朵比我的灵通,刚一提起小陈,他便叹了口气:“完喽!妹妹被那个什幺总长给扔下不管了,姑娘不姑娘,太太不太太的在家里闷着。他呢,给那个黑小子挣够了钱,黑小子撒手不再管他了,连行头还让黑小子拿去多一半。谁不知道唱戏能挣钱呢,可是事儿并不那幺简单容易。玩票,能被人吃光了;使黑杵,混不上粥喝;下海,谁的气也得受着,能吃饱就算不离。我全晓得,早就劝过他,可是……”俞先生似乎还有好些个话,但是只摇了摇头。

又过了差不多半年,我到济南有点事。小陈正在那里唱呢,他挂头牌,二牌三牌是须生和武生,角色不算很硬,可也还看得过去。这里,连由北平天桥大棚里约来的角儿还要成千论百的拿包银,那幺小陈——即使我们承认他一切的弱点——总比由天桥来的强着许多了。我决定去看他的戏,仿佛也多少含着点捧捧场的意思,谁教我是他的朋友呢。那晚上他贴的是独有的“本儿戏”,九点钟就上场,文武带打,还赠送戏词。我恰好有点事,到九点一刻才起身到戏园去,一路上我还怕太晚了点,买不到票。到九点半我到了戏园,里里外外全清锅子冷灶,由老远就听到锣鼓响,可就是看不见什幺人。由卖票人的神气我就看出来,不上座儿;因为他非常的和气,一伸手就给了我张四排十一号——顶好的座位。

四排以后,我进去一看,全空着呢。两廊稀稜稜的有些人,楼上左右的包厢全空着。一眼望过去,台上被水月电照得青虚虚的,四个打旗的失了魂似的立在左右,中间坐着个穿红袍的小生,都象纸糊的。台下处处是空椅子,只在前面有一堆儿人,都象心中有点委屈似的。世上最难看的是半空的戏园子——既不象戏园,又不象任何事情,仿佛是一种梦景似的。

我坐下不大会儿,锣鼓换了响声,椅垫桌裙全换了南绣的,绣着小陈的名子。一阵锣鼓敲过,换了小锣,小陈扭了出来。没有一声碰头好——人少,谁也不好意思喊。我真要落泪!

他瘦得已不成样子。因为瘦,所以显着身量高,就象一条打扮好的刀鱼似的。

并不因为人少而敷衍,反之,他的瘦脸上带出一些高傲,坚决的神气;唱,念,作派,处处用力;越没有人叫好,他越努力;就好象那宣传宗教的那幺热烈,那幺不怕困苦。每唱完一段,回过头去喝水的工夫,我看见他嗽得很厉害,嗽一阵,揉一揉胸口,才转过脸来。他的嗓音还是那幺窄小,可是作工已臻化境,每一抬手迈步都有尺寸,都恰到好处;耍一个身段,他便向台下打一眼,仿佛是对观众说:这还不值个好儿吗?没人叫好,始终没人喊一声好!

我忽然象发了狂,用尽了力量给他喝了几声彩。他看见了我,向我微微一点头。我一直坐到了台上吹了呜嘟嘟,虽然并没听清楚戏中情节到底是怎回事;我心中很乱。散了戏,我跑到后台去,他还上着装便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几乎是一把骨头。

“等我卸了装,”他笑了一下,“咱们谈一谈!”

我等了好大半天,因为他真象个姑娘,事事都作得很慢很仔细,头上的每一朵花,每一串小珠子,都极小心的往下摘,看着跟包的给收好。

我跟他到了三义栈,已是夜里一点半钟。

一进屋,他连我也不顾得招待了,躺在床上,手哆嗦着,点上了烟灯。吸了两大口,他缓了缓气:“没这个,我简直活不了啦!”

我点了点头。我想不起说什幺。设若我要说话,我就要说对他有些用处的,可是就凭我这个平凡的人,怎能救得了他呢?只好听着他说吧,我仿佛成了个傻子。

又吸了一大口烟,他轻轻的掰了个橘子,放在口中一瓣。“你几儿个来的?”

我简单的告诉了他关于我自己的事,说完,我问他:“怎样?”

他笑了笑:“这里的人不懂戏!”

“赔钱?”

“当然!”他不象以前那样爱红脸了,话说得非常的自然,而且绝没有一点后悔的意思。“再唱两天吧,要还是不行,简直得把戏箱留在这儿!”

“那不就糟了?”

“谁说不是!”他嗽咳了一阵,揉了揉胸口。“玩艺好也没用,人家不听,咱有什幺法儿呢?”

我要说:你的嗓子太窄,你看事太容易!可是我没说。说了又有什幺用呢?他的嗓子无从改好,他的生活已入了辙,他已吸惯了烟,他已有了很重的肺病;我干吗既帮不了他,还惹他难受呢?

“在北平大概好一点?”我为是给他一点安慰。“也不十分好,班子多,地方钱紧,也不容易,哪里也不容易!”他揉着一点橘子皮,心中不耐烦,可是要勉强着镇定。

“可是,反正我对得起老郎神,玩艺地道,别的……”是的,玩艺地道;不用说,他还是自居为第一的花旦。失败,困苦,压迫,无法摆脱,给他造成了一点自信,他只仗着这点自信活着呢。有这点自信欺骗着他自己,他什幺也不怕,什幺也可以一笑置之;妹妹被人家糟践了,金钱被人家骗去,自己只剩下一把骨头与很深的烟瘾;对谁也无益,对自己只招来毁灭;可是他自信玩艺儿地道。“好吧,咱们北平见吧!”我告辞走出来。

“你不等听听我的全本《凤仪亭》啦?后天就露!”他立在屋门口对我说。

我没说出什幺来。

回到北平不久,我在小报上看到小陈死去的消息。他至多也不过才二十四五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