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辨

旧说:孔子问礼于老聃,而聃所著书専薄礼学,论者疑别有老子。予谓耽虽不喜礼学,然以大贤而尝仕于周,其于典故,岂无所闻,亦犹苌宏之于乐,郯子之于官名,孔子问之,亦何足怪?但不知果尝问与否耳,葢自荘周寓言设老聃训孔子事以自尊,而汉儒记礼有闻诸老聃之语,世遂信之。夫司马迁最喜老子者,然其为传尚不能详其主名,及生于何代,安知果与孔子同时哉?

荘周诋訾孔子之徒,盖其学本于黄、老,加以天资刻薄猖狂恣睢而无忌惮,则其轻蔑吾儒,无足怪者。东坡乃谓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譬。楚公子微服出亡,其仆操棰而骂以为倒行而逆施者,此出于爱周而强为解释也。彼公子之仆,权以济事,不得已焉耳。周之于孔子,其有不得已者乎?

舜命群臣,自伯禹而下二十二人,姓名职掌见于虞书,班班可考也,而左传载李文子八恺八元之说,何所本哉。杜预以八恺为垂益禹皋陶之伦,八元为稷契朱虎熊罴之属,盖妄相配合耳。且书言禹作司空,宅百揆,契为司徒,敷五教,而文子则云,使八恺主后土,以揆百事,使八元布五教于四方,是八恺同任禹之职,而八元并预契之政也,无乃戾乎。其言四凶,亦与书不合,此殆诬谬而杜氏强为觧释,无足凭焉,学者盍亦言乎,经而已。

季文子言元恺世济其羙,而尧不能举四族,世济其凶,而尧不能去,舜能举而去之,故天下同心归戴。夫尧、舜,百王之冠冕,皆圣人也。使尧诚不举善而去悪,尚足为圣乎?此固无稽。而刘道原以为尧知舜于侧微,而天下未服,故遗之大功二十,亦妄意之说也。

文王遇吕尚于渭滨,曰:自吾先君太公曰:当有圣人适周,周以兴,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乆矣。故号之曰太公望,此以三字为义,而世遂单称太公,如周召之类,或又以望子为名,皆非也。至范睢传载秦昭王语云,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仲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此又直谓以先君呼之矣,岂不愈谬哉。

经传称秦伯为穆公,或亦作缪,是二字通用也。而蒙恬对胡亥云,秦穆公杀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故立号曰缪。然则二字义殊,缪当音靡幼反矣,不知恬何据而云。且二字既殊,岂得并举邪。

唐髙定年七岁读汤誓,问父郢曰:柰何以臣伐君?郢曰:应天顺人。何云伐邪?对曰: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是顺人乎?郢异之。按汤誓云,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而已,定之所举,乃甘誓之词也。

皋陶谟曰: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懐之文,理甚明而唐刘乃云,虞书称知人则哲能官人则恵,卤莽如此,岂其有所脱遗邪。

屈原离骚有渔父篇,宾主问荅,其辞华丽,而杂以韵语,此盖假设以见意,与小居一体耳。司马迁乃取以为传,刘子玄既知其非矣,而班固古今人表遂列渔父之名,使诚有斯人者。观其所言不过委顺从俗以求自全者耳,何遽至九等中第二哉。

退之杂说曰:马之能千里者,一食常尽粟一石,食不饱,力不足,则才羙不外见,而不可求其能千里,又以食之不尽为不知马。呜呼,千里之材固有异于常马者,然亦非徒善食而后能也,退之平生以贫而号于人,叹一饱之不足者屡矣,岂其有激而云耶。

刘原父自号公是先生,贡父号公非先生。贡父云,是其所是为易,非其所非为难。或评王介甫明于知君子,暗于知小人。予谓此皆过论也。非者是之对也,小人者君子之反也,能是其是,则能非其非,能知君子,则能知小人矣,世岂有能识白而不能识黒,能辨东而不能辨西者乎?

鲁直与其弟幼安书曰:老夫之书,本无法也,但观世闲万缘,如蚊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不择笔墨,遇纸则书,纸尽则已,亦不计较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譬如木偶舞中节拍,人叹其工,舞罢则又萧然矣。此论甚高,然彼于文章翰墨实刻意而好名者,殆未能充其言也。盖甞自跋其书云,学书四十年,今夜所谓鳌山悟道书。又曰:星家言子六十不死,当至八十,茍如其言,当以善书名天下,是可喜也。观此二说,其得谓无心者乎?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山谷尝以三钱鸡毛笔书,葢不得已耳,诚使佳者,固当有闲而云,在手不在笔,此一时夸辞,非中理之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