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半天,我们便见那一望无边的大海了。——海是怎样的好看!刘阿哥见过来,是不是?那些像生了翅子般的小舢板荡来荡去;——在上面如果拉着胡琴唱‘二进宫’,那才好听哪!在水上面心地清爽,嗓音也高亮。……”人都叫他高个子顾宝的壮年车夫,正在独轮车的后面推着车把与前面的刘二曾说话。

刘二曾是个将近四十岁的农夫,在农闲时便给人家剃头,但近几年来也改称理发匠了。他们推的车子上,一个是四十多岁穿深蓝土布褂子的妇人,两个七八岁、三四岁的孩子,是刘二曾的妻、子。

“那自然!你忘了几年前咱一同来贩鱼的事,还过海去玩过德国大马路?我真不晕船,有些人就不敢。”刘二曾推车子过了几个钟头,有些支持不住,说话喘着气,没有他那伙伴的自然。

“咦!你怎么啦?别说能坐船不能推车子,你看还隔有十里路才打午尖,你就把不住车把?——我说:你在家里做轻快生活惯了,手里的劲一天比一天少,你还要到关东去‘闯’!那边才更得吃苦!我不是去过一趟?就那个冷劲,咱这边人去便受不了。你,虽然有亲戚在那里,却不能白吃。挣钱是容易,可是下力也真受罪!……”

刘二曾一边喘着气,一边往前看着那匹瘦驴子道:“不吃苦还能行?……皇天不负苦心人!谁叫咱那里不能住来!好好的年头,谁愿意舍家离业地跑?幸而我还会这点手艺,到那边去也许容易抓弄。——总之,一个人好说,有孩子、老婆,真累人,谁能喝风!”

他的妻在车子上,抱着的三岁小孩正在睡觉,听丈夫这样说,便道:“你别埋怨这个那个!谁拖累谁?我原说将孩子寄养在人家,我一个出来找‘投向’,吃的也好,穿的也好,还可以见见世面。不是你不?大的、小的,老远地拖出来受苦!”他的妻是个能干而言语锋利的妇人,几句话便说得她丈夫不再言语。

丈夫只在气喘中向道旁的石堆吐了一口唾沫。

顾宝很聪明,这时向前行拉着套绳的驴子,“喝喝”的喊了一声曼长的音调,驴子便走得慢了。他于是用披的白布将额上的汗珠擦擦,笑道:“算了,我说你们两口儿好吵嘴,一路上总是你抱怨我,我抱怨你。‘单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困苦的日子在后头哩!隔着沙河子还有多远!你们到了现在谁也不要说谁,横竖拆不开来,还要好好的做人家。——了不得!我也饿了,这车子分外沉,二曾,到酒店好好打一壶来咱喝行不行?”

“哪有不行!”她在车子上笑了,“找你来帮一路上的忙,耽误了工夫,他难道连一壶酒还舍不得?我说:——过个十年、八年,我们过好了,我打发阿耔到家乡来搬你顾叔叔去住些日子哩!”

“一定!顾叔叔,我来搬你,咱一同坐小舢板。……”在右侧斜卧的理发匠的大儿子——一个八岁的小孩很伶俐地回答。

于是他们暂且住了谈话,车子也慢慢地走上一个山坡上去。

午刻的晴光罩着一簇簇的柞树林,大而圆的叶子被初秋的温风翻动,山上山下便如轻涛叠击的声音。这些林子在春日原是养山蚕的地方,到夏末秋初的时候尤为茂盛,是沿南海一带人民的富源。但近几年来,山蚕却已减了许多,虽有不少柞树,春间可没多少人到山上放蚕。沿山小径,全是荦确碎石与丛生的青莎。有许多灰色黑点的蚱蜢跳来跳去,因为天旱,这些小生物们便日加繁殖。

两个推车子的人脸上满流着很大的汗珠,背膊上的皮肤在炎灼的日光下显出辛苦劳动的表色。他们在乱石道上推着,道路难走,他们言语的精力都跑到光脚下去了。

约摸有半点钟的工夫,他们在一所不等方的石头建筑的屋前停住了。驴子半闭了眼睛,似乎在寻思它那辛劳无终的命运与盲目的前途。两个孩子跳跃着去捉蚱蜢。刘二曾坐在石屋前的粗木凳子上,扇着破边大草帽,不住用手巾擦着汗。他的伙伴,那好说笑的顾宝,却在草棚下蹲着吸“大富国”牌纸烟。

这个酒店的地方名叫独石,是往红石崖海码头的必经之路。这一带山陵的地层,都从石根土脉中隐映着浅浅的红色,似是表现这个地方的荒凉。围绕着三五人家的小村落,很多大叶子的柞树与白杨。道旁,三间乱石堆成的屋子是一所多年的野店。本来是大块白石砌成的墙壁,都被木柴火烟熏得黯黑了。石屋前,荆棘编成的栅门上斜悬着一个青布的招帘,正在一棵古槐树下横出的老枝上飞舞着,包含了无限的古诗的意味。每每有过往的行路者,在几里路前看见这个招帘,便不禁兴起一种茫昧、渺远的感想;也禁不住有村醪的浓烈的味道流到干苦的嘴边。

野店的主人与这一伙客人作照例的招呼,到石屋中预备大饼、蔬菜的肴品去了。缺角的小木桌放在茅棚下荆棘编的栅门以内,放上一沙壶的山村白烧,一大包花生,两个粗磁酒杯。理发匠同他的妻、他的伙伴饮着苦酒,恢复他们半日的疲劳。

“这地方真好!刘二哥,我多咱再娶房家小,一定搬到这里来住。人家少,树木多,先不愁没得烧;又有山,有海,再过二十里地便是大海。春天吃鱼虾多么贱!你说,……你还不如不要老远的到沙河子,就在这里混混不一样?”顾宝一连喝了三四杯酒,精神爽健起来。

“顾叔叔,你又会说这现成话了。你没有女人,没孩子,哪里也可以。我们哪能够在这里住,吃山喝海水,倒可以?……”理发匠的妻即时给他一个反驳。

那瘦黑的理发匠呷下一口酒,北望故乡,都隐藏在远天的云树下面了,一段数说不出的乡愁,在他呆笨的心中起了微微的动荡,他更无意去答复他的伙伴的话。他想到那故乡中的茅屋,送与邻人家的三只母鸡,那种了菘菜的小院子,两个读书的侄子(每天当他挑了理发担子到街市上去的时候,一定碰到两个小人儿背着破书包到国民学校中去),更有将行时伯兄的告诫话,劝他先在家中住过一年再去。这些情形与言语的回忆,他在这野店前面看着新秋的荒山景物,便从他的疲劳中唤回来了。他到了这里也有些迟疑了,然而看看那言语锋利而性格坚定的妻,便不说什么。及至回过头去,又看见草地上嚼着干馒头的两个孩子,两滴清泪却从他那灰汗的颊上流下。

店主人衔了二尺多长的黄竹烟筒,穿着短衣、草鞋,从石屋的烟中踱出来。因为与顾宝有几回的认识,便立在支茅棚的弯木柱下同他谈着。

主人有六十岁了,虽是没有辫子,还留有三四寸长的花白短发。干枯的脸上横叠着不少的皱纹,他那双终天抖颤的手指几乎把不住这根烟筒。

“哪里去?你送的客人到关东去吗?”

“正是呢,近来走的人家一定不少?”顾宝这样回问。

“哎!一年不是一年!今年由南道去的人更多。由春天起,没有住闲,老是衔着尾巴——在大道上走的车辆。多么苦啊!听说有的简直将地契交了官家,动身去,——这样年头!”他说着,频频地叹息。

“说不得了!像他们这一家还过得去,不过吃饭也不像前几年的容易了。好在他们有亲戚在那边叫他们去,还好哩。——你这里生意该好,……茂盛吧?……”

“什么!你看什么都比从前贵了又贵,我家里满是吃饭的人口。现在乡间倒不禁止私塾,可是也没学生,谁还顾得上学!我这把年纪,还幸亏改了行,不去做‘先生’。不然,……”

“你说,我忘了。记得前十年你还在北村里教馆,……你真是老夫子!就算做买卖也比别人在行。”顾宝天生一副善于谈话的口才,会乘机说话。

店主人被他的话激醒了,骤然记起几十年前那种背考篮做小抄的生活,到现在居然在“鸡声茅店”里与这些“东西南北人”打交涉。一段怅惘依恋的悲感横上心头,便深深地叹口气道:

“年轻的人,你们经过多少世道?真是混得没有趣味!眼看着‘翻天覆地’的世道,像我也是在‘无道邦’中的‘独善其身’呢!”

顾宝不大懂得这斯文的老主人末后的两句话,只好敷衍着说:“可不是。人不为身子的饥和寒,谁肯出来受磨难呢!”

老主人敲着黄竹烟筒苦笑着走去。

这时树林中的雄鸡长啼了几声,报告是正午的辰光。顾宝吃饱了大饼,躺在茅棚下的木板上呼呼地睡了。理发匠与他的妻对坐着并不言语。他望着从来的道上,那细而蜿蜒的长道像一条无穷的线,引导着他的迷悯中的命运。他对此茫然,似乎在想什么又想不起来。

两个孩子不倦地在捉蚱蜢,而驴子的尾巴有时微微的扬起去拂打它身上的青蝇。

他们于日落时到了红石崖的安泰栈内,便匆忙地收拾那些破旧的家具行李,预备明天的早船好载渡他们到T岛去再往大连,实行他们往关东的计划。栈房中满住了像他们、或者还不如他们的难民,一群群淌鼻涕、穿着破袖的男女孩子在栈门前哭闹。几匹瘦弱的牲口,满路上都丢下些粪便。海边的风涛喧豗中仿佛正奏着送别的晚乐。理发匠将家口安顿在一间大的没有床帐的屋子中,一大群乡间的妇女、孩子们在里面,嘱咐他们看守着衣物,便同顾宝出来探问明天出航的船只。

栈房的账房中堆满了短衣、束带、穿笨鞋子的乡汉,正在与账房先生们说船价。

“明天十点的小火轮,坐不坐?那是日本船,又快,又稳,价钱比舢板贵不多。你们谁愿意谁来。恐怕风大,明天的舢板不定什么时候开。”一位富有拉拢乡民经验的账房先生用右手夹弄着一支毛笔向大众引动地说。

理发匠贪图船行的快,又稳便,便按着定价付了两元多钱的小火轮票价,又到大屋子里向妻说了,妻也赞同,因为听说小火轮比帆船使人晕船差些。

他那个大孩子听说坐小火轮从大海里走,惊奇得张着口问那船在哪里,船上也有蚱蜢没有这些事。

顾宝等吃了晚饭后,他说趁太阳还没落,要同理发匠先去看看明天拔锚的小火轮,因为他是坐过的,理发匠还是头一次见,他情愿当指导人,理发匠的大孩子也要去。

于是他们匆匆地吃过栈房中的粗米饭便一同走出。

栈房离海不过百多步远,只是还有一段木桥通到海里,预备上船与卸货物的人来回走的。红石崖虽是个小地方,然而到处都是货仓,是靠近各县里由船舶上输运货物的重要码头。花生、豆油、皮张,都在几十间大屋子里分盛着,等待装运。一些青衣大草帽的水手们三三五五的在街上的小酒馆中兴奋地猜拳,喝酒。烟霭的黄昏里他们走在街心,听着那些喊卖白薯与枣糕的小贩呼声,各种不同口音的杂谈,已经觉得身在异乡了。理发匠因为要使异乡的人比较瞧得起,便将他在故乡中到主顾家去做活计时才穿的夹大衫穿在身上,那是一件深灰色而洗得几乎成了月白色的市布大衫,已经脱落了两个钮子。晚风从海面扑来,扫在他那剃了不久的光头上,有点微冷的感觉。顾宝还是短衣、草鞋,不改他那劳动者的本色,只是不住地吸着“大富国”的烟卷在前面引路。

这里没有整齐洁净的码头,因为来回航行的多半是些帆船,除掉一二只外国来作生意的小火轮以外。沙土铺成的海岸上面全是煤渣、草屑,一阵阵秋风挟着鱼腥的特别气味从斜面吹来。岸上还有一些渔户搭盖的草棚,在朦胧的烟水旁边,可以看得见一簇簇的炊火。全是污秽、零乱、纷杂的现象,代表着东方的古旧海岸的气息。理发匠尽跟着他的伙伴往码头的前段走,隐约中看见白浪滚腾的海面。那苍茫间,无穷尽的大水使他起一种惊奇而又惶怖的心理。他对于泛海赴关东的希望在家乡中是空浮着无量的欢欣与勇敢。及至昨天在野店门前已经使他感到意兴的萧索了。当他来到这实在的海滨,听着澎湃怒号的风涛,看着一望无边的水色,他惘然了!“为什么走这样险远的路程?但怎么样呢?”在黄光暗弱的电灯柱下,他站住了。

“来来!咱们先到这船上蹓跶一下。”顾宝说时已经随着几个工人打扮的从跳板上走到一个黑色怪物的腹面上去。

那钩索的扑落声,烟囱内的淡烟,一只载不过二百吨的小火轮正在海边预备着明天启行。

顾宝像要对理发匠炫奇似的,自己在船面上走来走去,像表示大胆,又像告诉他有航海的知识。望望海里的船只灯火,便不在意地将一支剩余的香烟尾抛到海心去。“咦!你不上来看看,先见识见识,来来!”

但理发匠倚着电灯柱子摇摇头,他对着当前的光景尽是不了解,疑闷与忧愁。

一群一群衣裳褴褛的乡人们走来,着实不少,都是为看船来的。一样的凄风把他们从长守着的故乡中,从兵火、盗贼、重量的地租、赋税与天灾中带出来,到这陌生的海边。同着他们的儿女、兄弟、伙伴们,要乘着命运的船在黑暗中更到远远的陌生的去处。

夜的威严罩住了一切,只是沙石边的海沫呻吟着无力的呼声。在荒凉的道路上,顾宝终于不高兴地同他的朋友回到那嚣杂的栈房里去。

这一间四方形、宽大如货仓的屋子充满了疲劳者的鼾声,一盏大煤油灯高悬着,无着落地摇摆出淡弱的光亮。因为空间过于阔大了,黯淡的灯光只能照得出地上一些横堆的疲劳人。一天的行程现在把他们送到暂时的梦境中去了。破旧的箱笼、粗布的衣被,一堆一堆地也分不清楚。理发匠怅怅地从外面走来,在大屋子的一隅上看他那个八岁的大孩子,不脱衣服睡在薄棉褥上,在灰腻的口边满浮着童年的微笑。这的确是个健壮而可爱的孩子,也是理发匠最关心的一个可怜的生物。他的妻在膝上抱着小孩打盹。理发匠坐下来,觉得从墙边上透过一阵阵的冷风,原来那屋角上有儿片瓦已经破了,透出薄明的微光。

“什么时候?明天早上上船吗?”

“听栈房里人说得十点。”理发匠懒懒地答复。

“你一点没有高兴。只要渡过海,再渡过海,就快到了我哥哥那里了。你可一点精神没得,还舍不了什么?”

“……”

“我说不用愁。你记得黄村的吴家?人家上关东去不到十来年,回来又有房子又有地,吃的、穿的,谁也称赞他们有福气。怎么咱就种田地一辈子么?时运要人去找,它不能找人!……”他的妻每每有这样坚强的鼓励话。

“呜!——呜!”她一面拍着孩子,一面在昏暗中做着她未来的快乐之梦。

“你看!”她又说了,“人家的家口比你大,穿戴的比我们好,一样也是跑出去‘闯’!刚才我同一位沂水的女人说起,她还是大家人家的姑娘,现在也‘逃荒’。因为她那里来回打了十几次的仗,房子都在炮火里毁了,所剩的田地一点也没的耕种,一样还是要粮要钱!——这比我们还苦。她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就是打仗惊死的。想来咱还算有福。”

理发匠躺在草褥上淡然道:“一个样!”

她便不再言语了。过了一会,在屋子的这边那边不调匀的鼻息声中,她又记起心事来,向她丈夫质问:“你这一次带的钱还有多少?”

“有多少!田地退了租,两个猪卖了,不是向你说过么!自己的一亩作与大哥那房里,得了三百吊钱。猪,二百五十吊。八吊钱的洋元,一共换了五十元,还有五十吊的铜子。到现在已用去二十多吊了。你想,一吊钱的一斤饼,吃哩!还有很远的路,家里什么也没有了!”理发匠在悲恨的声中讲给她听。

“船价呢?”

“一元五毛,因为有两个小孩子还便宜呢。”

于是他们的谈话便止住了,各人想着不同的心事。她那高亢坚强的性格往往蔑视她丈夫的怯懦怕事。这一次出来,还是她的主张加了力量。他呢,忧郁的已往,冥茫的未来,全个儿纵横交织在他的心网中,在这如猪圈的大屋子里哪能安睡。

侧卧着看他那大孩子梦里的微笑,看他妻给风尘皱老了的面貌,以及满屋子沉沉的睡声与黯淡的灯光,这仿佛在做着不可知的迷梦。

独石的店主人每天拿着黄竹烟筒在荆条编成的门前等待来客。他的大儿媳妇带了两个孩子终天在石屋中作饮食的预备。虽是生意比往年好,然而他知道这一行一队送到他这野店中来的都是从血汗中挣得来的路费,因此这久经世变的老人时时感到不安,对于那些去关东的分外招待。也因此,他这店里的饮食比别处便宜,洁净。

这一天,距离理发匠的家口从这里过去的三四天后的一个清晨,老主人早起到林子中拾了一回落叶,命小孙子用柳条筐背回来预备烧火。他喝些米粥之后,便在茅棚底下坐着吃那一袋一袋的旱烟。这两天来回的旅客少些了,尤其奇怪的并没有从海码头回路的人,然而他并不因此觉得忧虑,只是感到稀奇罢了。

老主人的记忆力是很好的,也是少年时曾经过强力的练习的。因为他家当富裕的时候,他正在邻村的学塾中读书,又曾住过城中的书院,所以他不但能背诵得出“四书”的本文、“朱注”,更能将全部“诗韵”不差一字的说出。在当时他曾经许多老师与同考的先生们推崇过。虽然一个“秀才”也弄不到,这究竟是可自傲的一件事。到了他当野店主人这样不同的时代中,他有时还向过客中的斯文人叙说他从前自负的异能。不过近几年以来更没有近处的“文人”“绅士”们往海边游览的了。年年烽火中,只是不断的有些劳苦的农人、小手艺的工人,从这条路上过海码头向外谋生。这真使他添上无限的怅触、慨叹!他爱那些真挚和善的人们,但是他们不能懂“朱注”与“诗韵”,只可同他们说些旱潦、兵灾的话。他常想这古旧可爱的、有趣的、风雅的日子过去了,也像他的年纪一样飞向已往,不能再回。现在无论谁,只有直接的苦恼,更没有慰藉苦恼的古趣味的东西了。

所以他每当无人的时候往往独对远远的青峰发出无端的凄叹。

这日是个沉冥的秋日,天上的灰云飞来飞去不住地流动着,日光隐在山峰后露不出它那薄弱的光线来。四围的树木迎着飘萧的凉风,都在同他们快摇落的叶儿私语。远远的地平线下,有层层薄雾向旷野中散漫着卷来,令人看着容易起无尽的秋思。野店的老主人,坐在茅棚下,披着青布长袄,拈着稀疏的花白胡子,又在回想什么。他望着往海码头去的小道,枯黄的草叶上浮动着氛雾的密点,就像张下一个雾网似的。他记起了“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如二月花”的句子,而怀古的绘画般的幽情在他的心头动荡了。忽然一个朦胧的人影从下道上穿过雾网向自己的野店走来。他在冥想中没有留心,很迅速的,影儿已经呈露在他的面前。老主人抬头看了一眼,并没立起来,“好早,好早!你送邻里家回来了吗?——怎么也没带点海货来?”

“啊!……啊!没法提了!真倒运!再说再说!没天明就起身走,这样大雾的天。有酒先打两壶!……”那来的人背着一件长衣,空着双手,脸上很仓皇地。

“屋里快烫两壶酒来。顾二哥又回来了,等着用,……快!”老主人颤巍巍地立起来。

他猜不出好说笑的顾宝是为了甚么急事这样匆忙。他每年从海码头上来挑着鱼担,或是给人推车子,总是唱着山歌,吸着极贱的卷烟,快快活活地,但这大清早却变成一个奇异的来客了。

在酒味与烟气的熏蒸中,老主人问了:“你去了这几天是过海送他们去吧?——你什么事这么忙?……”

“不!……不是送他们过海,时运不好,送葬呢!什么事都有!——你没听见说?”顾宝连连地倒着方开的白烧。

“怎么?——给谁送葬?什么事?……”老主人惊奇地追问。

“什么……丸出了事啊!”

“落了难吗?没——没听见说!那不是小火轮吗?还能失事?奇怪!淹死了多少人?多早晚的事?——这两天没人来走回路,简直一些消息也不得听见。”

“完了!你看见那……那可怜的理发匠与他的妻、子,全完了!”顾宝带着愤愤的口气接连喝了几口白酒。

“怎么!……也在遭水难的一起?”老主人已明白了。

“事也凑巧!偏偏他们那天到的,第二天坐了这只混账的外国船!好!出了码头还不到两个钟头,只剩下那船的烟囱在海水上面漂动!……”

“可怜,可怜!他们哩!——遇救了不?……”老主人几乎是口吃般地急问。

“遇救!也有。他那个八岁的孩子,幸亏一只那国的小水艇放下去的早,——听说人载得多了,理发匠上不去,便把擎在手里的孩子丢上去!——这是那没死的他那同船的人说的。也许有点好报应?可是他的尸首没处找了!他的老婆还死抱着小的孩子,在T岛小港上陈列着。——因为她在舱里出不来!”

“那么你也去过吗?”

“我因为在红石崖想买点货物带回家去,耽搁了一天。第二天一清早又坐了舢板到T岛去看那只沉船与男女的尸首,并且为了邻里和朋友去探问一番。”

“那……他的活着的孩子?……”老主人被骤然的惊吓与悲悯的感情所打击,不自知地将黄竹烟筒从右手里落在地上。

“就是为他,说不了现在成了理发匠的孤子了!我去看过他娘的尸体,才打听明白这孩子已被救济会收养去了。——我幸亏地方熟,便找到了他。几个命大的苦孩子,他也是一个,似乎变成傻子了!他不知道他爹死在浪里,也不知道他娘在海岸上抱了他那死弟弟正与苍蝇作伴。他说话不明白,肚里也不知饥饱,这一定是脑子里受了重伤,看来虽是活着,还不晓得能治好不能!……”他说着,两壶白烧已经吃了一多半。

“他呢?——现在在哪里?”

“救济会里!因为我一个生人,不让带回,并且说还有什么抚恤洋须得他伯伯来领,连钱领着。这么,我昨天晚上又下船,预备明天到家,向理发匠的哥哥说,教他去领孩子。”

暂时的沉默,在这尖风吹动的茅棚下,两个人都感到无限的凄惶。流云在空中很闲散地分开去又合起来。顾宝一面大口嚼着粗面饼,一面仰头看着皱纹重叠的老主人的脸。“运气?那只外国船真看得中国人比狗还贱!那么小,那么小的船只载上四五百名的搭客。自然就会往下沉,况且还有风浪!……我对理发匠说过这一点,他又不舍得船票钱,……咳!老店东!你待怎么说?不过横竖一样,不冻死、饿死、烧死,究竟还得淹死!这真是他的命该如此!——然而那日本船上的人员偏偏一个没死!他们格外会泅水吗?还不是出了事早有办法!”

老主人这时却将思想推远了,他断定这是“用夷变夏”的小结果。若是红石崖没有可恶的小火轮来,也许舢板不会沉在海里;就使沉落也不能淹得这么凶。因为要得到他心中断论的确据,他便更进一步问了。

“到底淹死多少人?”

“听说是快四百口!男的、女的,都有。还有找不到尸首的,我来时还有人在打捞。——但这全是由沂州来的难民。也有家里很富裕的,只是‘难民’罢了。从多少地方来,奇怪!就会注在一本生死簿上!”

老主人弯腰拾起烟筒没答话,然而他心中又作断论了:“末世的劫数了!”他不禁摸摸自己的花白胡子,联想到他也是一生的末世了。一阵酸楚的意念从鼻腔酸到眼角,老眼中浮动着失望与悲哀的两滴清泪。

当顾宝匆匆地用过早餐要起身赶路的时候,老主人忽然记起一件重要的事,便郑重地道:“你嘱咐他,——死者的哥哥领那个孩子回家的时候从我这里走。这可以吧?并不背路。”

“可以,一定,还从你这里走。”顾宝将长衫重行背在肩头,“怎么,你老人还忘不了那个好捉蚱蜢的苦孩子?”

“因为,……是的,他不是正同我那个二孙子一样大!……”话没说完,顾宝的后影已经掩映在几棵槭槭作声的大柞树前面了。

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