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忱之

  明清之际杰出的爱国活动家和具有进步思想的学者顾炎武(一六一三-一六八二),学问淹博,著述繁富。但死后遗书文稿,均为其甥徐乾学、徐元文取至北京,祕不示人。当时虽亭林嗣子顾衍生亦「不克常见」,只得从诸友人处「■〈扌麇〉摭一二」(据顾衍生亭林著书目録跋)。徐氏兄弟对亭林诗稿又「不之爱惜,或为人取去」(何焯菰中随笔序)。由是亭林遗著颇多散佚。幸有亭林门人潘丰为之刊行若干种,其中如亭林文集及潘刻之一。但所刻也仅是亭林文稿的一部分,并不能窥见全豹。因此,潘刻亭林文集虽对我们研究顾亭林的生平和著述,有很大参考价值,但还希望能获见一个比较接近亭林文稿真面目的本子,来互相比勘,从而可以更深入地考见顾亭林一生出处大节和言论活动,而旧钞本蒋山佣残稿的出现,就大体上解决了一部分问题。

  蒋山佣残稿,顾炎武著。旧钞本,三卷。原稿久佚,其传録之本,据我所知在国内有两本:一藏常熟瞿镛铁琴铜剑楼,一藏上海涵芬楼。涵芬楼所藏,早已于「一·二八」日本侵略上海时付之一炬;瞿氏所藏,未见于著録,现亦不知存否?这本残本,也係旧人传録之本,日本大坂府立图书馆旧藏。抗日战争前由大坂府立图书馆就就原藏本摄影。原本半叶十行,行二十一字。稿心上方标「蒋山佣残稿」,下方题「尚志堂」三字。首尾有「秦峯陆熙」、「文穆」、「大坂府立图书馆」诸印。陆熙,清初画家,其生平经历已不能详考。文穆当是陆熙的字,尚志堂不知即陆氏的室名否?残稿共收九十九篇(内有一篇文字残缺),除记与孝感雄先生语一篇外,均係书札。题目下间或有顾衍生所注某某人的姓名、籍贯或简历。文中遇有「荤下」、「先妣」等字,均跳格书写;遇有「炎武」字则作空格。可以推见原底本恐即顾衍生就亭林原稿手録,而传録之本大约又係从顾衍生钞本録出。因之,所有格式亦仍其旧,依然保持原稿的面貌。后附熹庙谅阴记事一卷,係顾亭林纪述有关明神宗(朱翊钧)、光宗(朱常洛)、熹宗(朱由校)时「梃击」、「红丸」、「移宫」三大案的始末,起明光宗泰昌元年九月至十二月。为研究明史者提供了一些宝贵的参考资料。据李云霑(亭林门人,又係顾衍生之师)与人论亭林遗书牋称:「先师(按指顾亭林)当日著作甚富,即以晚所见而言,尚有岱岳记四卷、熹宗谅阴记一卷(三大案皆在内,係霑手録)、昭昭夏遗声二卷(昭夏者,中夏也。选明季殉节诸公时,每人有小序一篇,係霑手録)。……今诸书不知在于何处,深为可惜。 【 载国粹学报第一年第七号。】 知熹庙谅阴记事原稿在顾亭林逝世不久,即不知流转何所。但这还是在乾隆大肆焚燬所谓「违碍」书籍以前的事。至乾隆悍然下令查缴「违碍」书籍以后,在外省移咨应燬各种书目中,已列有无名氏熹庙谅阴记事,当即顾亭林所撰之书。据此可知熹庙谅阴记事原本,在乾隆下令焚书时必然已遭焚毁。因而这本经旧人传録的残稿和记事,在日本也一向被珍视著,至誉为「海内孤本」(日本长泽规矩也亭林著述考中语)。自清代以来向未刊行。

  我们取残稿与潘丰刻本亭林文集详加比勘,其中两见于残稿和刻本文集的有与友人论服制书等三十九篇;为残稿所有而未刻入文集的有答门人毛景岩书等六十篇。这未刻入亭林文集的六十遗文特别值得珍视。它们涉及的方面极其广泛,有些是顾亭林谈山东章丘谢世泰侵占他的大桑家庄田产的(如残稿卷一答张稷若书、与魏某书等);有些是谈他北游山东和旅行晋、陕的(如残稿卷二答人书等);有些是谈他被陷入济南黄培诗狱的本末原委的(详后);有些是否谈他力拒佐修明史和不应博学鸿词科试的(如残稿卷二记与孝感熊先生语、与苏易公及卷三与苏易公书等);有些示谈他晚年定居关中和营建朱子祠堂的(如残稿卷三留书与山史、与三姪、与王山史、又与王山史等书);有些是谈他的私人室家之事的(如残稿卷一答再从兄书等)。这些书札,有的可与亭林文集互相印证补充(如寄与孝感雄先生语各篇);有的可订补清吴映奎、张穆诸家顾亭林年谱所未备(如康熙十八年,顾亭林辞四川总督周有德西安之聘,并为了摆脱他们的羁绊。飘然出关,作嵩山、少室之游。具见残稿卷一与李星来、卷二与李紫澜、卷三复周制府诸书)。特别是顾亭林谈他被陷入济南黄培诗狱的几篇书札,潘刻亭林文集全未刊入,这显然是刻书时有意删去,以避「时忌」的。幸张穆顾亭林年谱于康熙七年下载有亭林谈及济南诗狱的书札若干通,但残稿二卷还载有亭林谈及此事的与人书(四篇)及与原一甥、上国馨叔诸书。这些篇书札既可与张谱所收互相印证补充,更可贵的还在于,残稿这几篇书札,竟无一篇与张谱所载者重複,即使单从辑佚角度上著眼,也是值得倍加珍视的。因之,这本残稿的特殊价值所在,不仅为我们考订顾亭林生平行事及其「以游为隐」,志图恢复的深意苦心提供了十分真实而具体的说明和例证;更重要的是,这些篇书札还真实反映了当时封建统治社会一些丑恶的现实。如清代官僚集团的腐败黑暗,人民在官僚、地主和高利贷的重重压榨下至于「人多相食」的悲惨命运;以及清廷如何通过文字狱、举博学鸿词科、开明史馆等措施,以尽其摧残民族文化、牢笼和杀害遗民志士的「能事」。使我们今天读到这些文字,还彷彿可以想见顾亭林当日坚持斗争,不屈不挠的精神面貌。

  至于两见于残稿及刻本亭林文集中的三十九篇书札,经过比勘,也发现了残稿文字有的可疏通补苴刻本文字的疑滞和阙误(如残稿卷一与王山史书等);有的可订正张穆顾亭林年谱诗文繫年的舛错(如残稿卷一又与熊耐荼书等) 【 详见拙作论顾炎武的蒋山佣残稿。四川大学学报一九五九年第五期。】 ;有的可攷知顾亭林作书年月和收书人的姓名(如残稿卷二与郭九芝辞祝书等)有的还可从而考见顾亭林的立身行事、游踪活动与誓死不仕异朝的孤忠亮节的。真是佳处联翩,难以缕举。像残稿卷二答李子德书、卷三答潘次耕书文末较刻本文集多出的那各一节文字,又是多麽义正词严,有力地展现出一位抱著亡国惨痛的遗民志士,对于故国的怀恋和凛然不屈的民族气节!这些文字,对于三百年以下的人在潜移默化中所起的鼓舞作用,又远远不是文字校勘上的得失所可比拟的了。

  我们知道,顾亭林的诗文在生前即屡经增删改易,有著详略上的不同。如答俞右吉书目自云:「至于向日流传友人处诗文,大半改削,不知先生于何见之。」(残稿卷一)又与潘次耕札异云:「寄去文集一本,仅十之三耳,然与向日钞本不同也。」(亭林馀集)这本残稿係据亭林原稿传録,文中所描述的情事和口吻,大体上都最为接近本来的面目。自清吴映奎、车守谦、张穆、余嘉以次诸人均未见及 【 据吴映奎、张穆顾亭林年谱和余嘉顾亭林诗谱所辑亭林著述目録均未列有蒋山佣残稿,是其体。】 ,至可珍惜。因之,今天将这本幸存于焚禁之馀的残稿和记事重加编次刊行,以供国内外文史学界人士的研讨,就成为一项十分重要而有著特殊意义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