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四日华联社东京电,“日本上院无所属议员三上参次于本月七日之贵族院本会议席上发表一演说,谓中国妄自尊大,僭称中华民国,而我方竟以中华呼之,冒渎我国之尊严,莫此为甚,此后应改称支那以正其名。”对于这件事中国言论界已有严正的表示,现在可以不必赘说,我所觉得有意思的,乃是三上之说这样的话。本来所谓正名的运动由来久矣。最初的一路是要厘正自己的国名,因为日本一语有Nihon与Nippon这两样读法,主张一律定为Nippon,但日本桥一语仍是例外。不过无论如何总还是汉字的音读,归根结蒂是外国语,所以其中又有一派便主张来训读,即读日本云Hinomoto,译言“日之本”。这派主张似未见发达,盖从天文学上说来亦不甚妥协。此外别有一派想去纠正外国的读法,反对英文里称日本的Japan,主张应改为Nippon,听说结果有货物上书Made in Nippon字样到美国税关上通不过,因为他们只承认与Japan通商,不知道Nippon也。其实外国语里讲到国土民族的名字多有错误,本是常事,如荷兰自己很谦虚称曰低地,而英国偏要叫他林地,或称其人曰德人,俄国称中国曰契丹,叫德国人云呢咩子,犹如古希腊统称异族曰吧儿吧儿,均表其言语不通也。英文中的Japan其实还即是日本二字的译音,不过日本本国的读法是在六朝以前从中国传过去的吴音,英国的则大约在十四世纪时始于马可波罗的游记,称日本曰Jipangu,原语亦是“日本国”,但时在元朝,所用者乃是北方系统的所谓汉音而已。不管他对不对,既然是外国语,别国人无从干涉,这是很明白的道理,然而日本人却不许英国说Japan,正如中国人不许日本说支那一样,(虽然英国可以说“畅那”,)有点儿缺少常识,从这里再冲出去便是别一路,要厘正人家的国名了。这已从少常识转入于失正气,由狂妄而变为疯癫,此类甚少见,如三上参次的演说则是其一例者。

三上参次是什么人呢?我当初在报上看见,实在大吃一惊,因为我对于这位老先生平常是颇有敬意的。寒斋书架上还放着三上参次高津锹三郎合著的两册《日本文学史》,明治二十三年出版,西历为一八九〇,在清朝即光绪十六年。那时候世上尚无日本文学史这一种书,三上所著实在是第一部,编制议论多得要领,后来作者未能出其范围。一八九八年英国亚斯顿著《日本文学史》,大体即以此为依据,至一九〇五年德国茀洛伦支著《日本古代文学史》,则又其后起者也。三上生于庆应元年(一八六五),在东京大学和文学科毕业后专攻国史,得文学博士学位,任大学教授二十八年,参与修史,任经筵进讲,得有勋位勋章,敕选为贵族院议员。其学业履历大抵如此,若言其功绩则仍在文学方面为多,所著论文姑不具论,即文学史二卷已足自存,其成就或不及坪内逍遥森鸥外,总亦不愧为新文学界的先觉之一,在《日本文学大辞典》上占有一栏的地位,正非偶然也。这样的一个人忽然发起那种怪论来,焉得不令人惊异。三上于今七十一岁,岂遂老悖至此,且以年纪论他正应该是明治维新的遗老,力守自由主义的残垒,为新佐幕派的少年所痛骂才对,如美浓部达吉是,何乃不甘寂寞,趋时投机,自忘其丑,此甚足使人见之摇头叹息者也。

孔子曾说,及其老也戒之在得。老人也有好色的,但孔子的话毕竟是不错的,得的范围也是颇大,名利都在内。日本兼好法师在《徒然草》中云:

“语云,寿则多辱。即使长命,在四十以内死了最为得体。过了这个年纪便将忘其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到了暮年还溺爱子孙,希冀长寿得见他们的繁荣,执着人生,私欲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复了解,至可叹息。”又俳谐大师芭蕉所作《闭关辞》中亦云:

“因渔妇波上之枕而湿其衣袖,破家亡身,前例虽亦甚多,唯以视老后犹复贪恋前途,苦其心神于钱米之中,物理人情都不了解,则其罪尚大可恕也。”阳曲傅青主有一条笔记云:

“老人与少时心情绝不相同,除了读书静坐如何过得日子,极知此是暮气,然随缘随尽,听其自然,若更勉强向世味上浓一番,恐添一层罪过。”以上都是对于老年的很好的格言,与孔子所说的道理也正相合。只可惜老人不大能遵守,往往名位既尊,患得患失,遇有新兴占势力的意见,不问新旧左右,辄靡然从之,此正病在私欲深,世味浓,贪恋前途之故也。虽曰不自爱惜羽毛,也原是个人的自由,但他既然戴了老丑的鬼脸踱出戏台来,则自亦难禁有人看了欲呕耳。这里可注意的是,老人的胡闹并不一定是在守旧,实在却是在维新。盖老不安分重在投机趋时,不管所拥戴的是新旧左右,若只因其新兴有势力而拥戴之,则等是投机趋时,一样的可笑。如三上弃自由主义而投入法西斯的潮流,即其一例,以思想论虽似转旧,其行为则是趋新也。此次三上演说因为侮辱中国,大家遂加留意,其实此类事世间多有,即我国的老人们亦宜以此为鉴,随时自加检点者也。廿五年七月三十一日,在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