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拿出孙仲容的文集《籀庼述林》来随便翻阅,看见卷十有一篇《与友人论动物学书》,觉得非常喜欢。孙君是朴学大师,对于他的《周礼》《墨子》的大著我向来是甚尊敬却也是颇有点怕的,因为这是专门之学,外行人怎么能懂,只记得《述林》中有记印度麻的一篇,当初读了很有意思。这回见到此书,不但看出著者对于名物的兴趣.而且还有好些新意见,多为中国学者所未曾说过的。文云:

“动物之学为博物之一科,中国古无传书。《尔雅》虫鱼鸟兽畜五篇唯释名物,罕详体性。《毛诗》陆疏旨在诂经,遗略实众。陆佃郑樵之论,摭拾浮浅,同诸自郐。……至古鸟兽虫鱼种类今既多绝灭,古籍所纪尤疏略,非徒《山海经》《周书·王会》所说珍禽异兽荒远难信,即《尔雅》所云比肩民比翼鸟之等咸不为典要,而《诗》《礼》所云螟蛉果臝,腐草为萤,以逮鹰鸠爵蛤之变化,稽核物性亦殊为疏阔。……今动物学书说诸虫兽,有足者无多少皆以偶数,绝无三足者,而《尔雅》有鳖三足能,龟三足贲,殆皆传之失实矣。……中土所传云龙风虎休征瑞应,则揆之科学万不能通,今日物理既大明,固不必曲徇古人耳。”一个多月以前我在《希腊人的好学》这篇小文里曾说:

李登斋的意见不能全然脱俗,那也是无怪的,特别是关于物化这一类事,往往凭了传闻就相信了,如卷三有竹化螳螂一则,这在孙仲容当然是说“亦殊为疏阔”的。但有些地方也颇写得妙,卷一青蛙三见中说金谿县有青蛙神三,是司瘟疫的,常常出现,下文却又云:

我平常看笔记类的闲书也随时留意,有没有这种文章,能够释名物详体性,或更进一步能斟酌情理以纠正古人悠谬的传说的呢。并不是全然没有,虽然极少见。李登斋著《常谈丛录》九卷,有道光二十八年序,刻板用纸均不佳,却有颇好的意见,略可与孙君相比。其例言之二有云:“是书意在求详,故词则繁而不杀,纪唯从实,故言必信而有征。”这颇能说出他的特色来,盖不盲从,重实验,可以说是具有科学的精神也。卷一有蛇不畏雄黄一则云:

“蛇畏雄黄,具载诸医方本草,俱无异辞。忆嘉庆庚辰假馆于分水村书室,有三尺长蛇来在厨屋之天井中,计取之,以长线缚其腰而悬于竿末,若钓鱼然,蜿蜒宛转,揭以为戏。因谓其畏雄黄,盍试之,觅得明润雄黄一块,气颇酷烈,研细俾就蛇口,殊不曲避,屡伸舌舐及之,亦无所苦。如此良久,时方朝食后也,傍晚蛇犹活动如故,乃揭出门外,缚稍缓,入于石罅而逝。然则古所云物有相制,当不尽然也。又尝获一活蜈蚣长四五寸,夹向大蜒蚰,至口辄钳之不释,蜒蚰涎涌质缩且中断。是蜒蚰能困蜈蚣而为其所畏,其说载于宋蔡絛《铁围山丛谈》者,俱未足信。凡若此类,苟非亲试验之,亦曷由而知其不然也。”又卷六有虎不畏伞一则云:

“春夏之交,溪涧浅水中有蚌蛤,如豆大,外黑色,时张其壳两扇若翼,中出细筋二条,如绣线,长几及寸,淡红色可爱。其筋下垂,能蹀躞行沙泥上甚驶,盖以之为足也。稍惊触之,即敛入壳,阖而卧不动,俄复行如前。抄逐而捉搦之,则应手碎,与泥滓混融不可辨,以其质微小而脆薄故也。水田内亦间有之,老农云,是取陂池底积淤以肥田,挟与俱来,其实蚌子不生育于田也。计惟以杯瓢轻物侧置水中,手围令入而仰承之,连取数枚,带水挈归,养以白瓷盆盎,列几间殊可玩。其行时壳下覆,不审红筋如何缀生,蚌蛤稍大者即无之,亦不知何时化有为无,意或如蝌蚪有尾,至其时尾自脱落化成虾蟆也。四虫各三百六十,而介虫类目前独少,蚌居介类之一,人知蚌之胎珠而不识蚌之胎子其孕产若何,古人书中皆未详载,是亦当为格物者所不遗也。”这篇小文章初看并不觉得怎么好,但与别的一比较便可知道。张林西著《琐事闲录》卷下有讲蜘蛛的一节云:

“传闻蜘蛛能飞,非真能飞也,大约因衔丝借风荡漾,即能凌空而行。予前在杨桥曾于壁头起除蛛网一团,见有小蛛数十枚,衔断丝因风四散,大蛛又复吐丝,坠至半壁亦因风而起。前闻蜘蛛皆能御空,即此是也。”小蜘蛛乘风离窠四散,这是事实,见于法布耳的《昆虫记》,《闲录》能记录下来也是难得,但说衔丝亦仍有语弊,平常知道蚕吐丝,蜘蛛却是别从后窍纺丝,所以这里观察还有欠周密处。《丛录》说小蚌双足固然写得很精细,而此事实又特别有趣,今年夏天我的小侄儿从荷花缸里捉了几个小蛤蜊,养在小盆里,叫我去看,都小如菉豆,伸出两条脚在水中爬行,正如文中所叙一样,在我固是初见,也不知道别的书中有无讲到过。李君所写普通记述名物的小篇亦多佳作,《丛录》卷一有画衫婆一则云:

“予乡溪涧池塘中常有小鱼,似鲫细鳞,长无逾三寸者,通身皆青红紫横纹相间,映水视之,光采闪烁不定,尾亦紫红色,甚可观,俗名之曰画衫婆。肉粗味不美,外多文而内少含蕴,士之华者类是也。此鱼似为《尔雅》《诗虫鱼疏》以下诸书所不载。”这种鱼小时候也常看见,却不知其名,江西的这画衫婆的名字倒颇有风趣,《尔雅》《诗疏》古代诂经之书岂足与语此,使郝兰皋独立著书,仿《记海错》而作虫鱼志,当必能写成一部可读的自然书耳。

“中国向来无动植物学,恐怕直至传教师给我们翻译洋书的时候。只在《诗经》《离骚》《尔雅》的笺注,地志,农家医家的书里,有关于草木虫鱼的记述,但终于没有成为独立的部门,这原因便在对于这些东西缺乏兴趣,不真想知道。本来草木虫鱼是天地万物中最好玩的东西,尚且如此,更不必说抽象的了。还有一件奇怪的事,中国格物往往等于谈玄,有些在前代弄清楚了的事情,后人反而又糊涂起来,如螟蛉负子梁朝陶弘景已不相信,清朝邵晋涵却一定说是祝诵而化。又有许多伦理化的鸟兽生活传说,至今还是大家津津乐道,如乌反哺,羔羊跪乳,枭食母等。”现在从《述林》里见到差不多同样的话,觉得很是愉快,因为在老辈中居然找到同志,而且孙君的态度更为明白坚决,他声明不必曲徇古人,一切以科学与物理为断,这在现代智识界中还不易多得,此所以更值得我们的佩服也。

“《物理小识》云,行人张盖而虎不犯者,盖虎疑也。《升庵外集》亦云虎畏伞,张向之不敢犯。以予所闻则不然。上杨村武生杨昂青恒市纸于贵溪之栗树山,邻居有素习老儒某馆于近村,清明节归家展墓毕欲复往,时日将晡又微雨,杨劝使俟明晨,谓山有虎可虞也。某笑曰,几见读书人而罹虎灾者乎,竟张伞就道。雨亦暂止,杨与二三侪伍送之,见其逾田陇过对面山下,沿山麓行,忽林中有虎跃出,作势蹲伏于前,某惊惶旋伞自蔽,虎提其伞掷数十步外,扑某于地,曳之入林去。众望之骇惧莫能为,驰告其家,集族人持械往觅不可得,已迫暮复雨,姑返,次日得一足掌于深山中,是虎食所余也,拾而葬之。此杨亲为予言者。由此观之,虎固未尝疑畏于张盖也。又由此而推之,则凡书籍所载制御毒暴诸法之不近理者,岂可尽信耶。”杨升庵方密之都是古之闻人,觉得他们的话不尽可信,已是难得,据陆建瀛序文说,李君是学医的人,对于医方本草却也取怀疑的态度,更是常人所不易及了。其记述生物的文章,观察亦颇细密,如卷七小蚌双足一则,可为代表。其文云:

“大要其神不妄作威福,即有不知而轻侮之,甚至屠践之者,未尝降之以祸,谄事之者亦未得其祐助。”在作者并无成心,却说得很有点幽默,盖其态度诚实,同样地记录其见闻疑信,不似一般撰志异文章者之故意多所歪曲渲染也。

廿五年九月廿八日,在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