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青主在中国社会上的名声第一是医生,第二大约是书家吧。《傅青主女科》以至《男科》往往见于各家书目,刘雪崖辑《仙儒外纪》(所见系王氏刻《削繁》本)中屡记其奇迹,最有名的要算那儿握母心,针中腕穴而产,小儿手有刺痕的一案,虽然刘青园在《常谈》卷一曾力辟其谬,以为儿手无论如何都不能摸着心脏。震钧辑《国朝书人辑略》卷一第二名便是傅山,引了好些人家的评论,杨大瓢称其绝无毡裘气,说得很妙,但是知道的人到底较少了。《霜红龛诗》旧有刻本,其文章与思想则似乎向来很少有人注意,咸丰时刘雪崖编全集四十卷,于是始有可考,我所见的乃宣统末年山阳丁氏的刊本也。傅青主是明朝遗老,他有一种特别的地方。黄梨洲顾亭林孙夏峰王山史也都是品学兼优的人,但他们的思想还是正统派的,总不能出程朱陆王的范围,颜习斋刘继庄稍稍古怪了,或者可以与他相比。全谢山著《阳曲傅先生事略》中云:

“天下大定,自是始以黄冠自放,稍稍出土穴与客接,然间有问学者,则曰,老夫学庄列者也,于此间仁义事实羞道之,即强言之亦不工。”此一半是国亡后愤世之词,其实也因为他的思想宽博,于儒道佛三者都能通达,故无偏执处。《事略》又云:

白果本自佳果,高淡香洁,诸果罕能匹之。吾曾劝一山秀才啖之,曰,不相干丝毫。真率不伪,白果相安也。

又一山贡士寒夜来吾书房,适无甚与啖,偶有蜜饯橘子劝茶,满嚼一大口,半日不能咽,语我曰,不入不入。既而曰,满口辛。与吃白果人径似一个人,然我皆敬之为至诚君子也。细想不相干丝毫与不入两语,慧心人描写此事必不能似其七字之神,每一愁闷忆之辄噱发不已,少抒郁郁,又似一味药物也。”奴的反对是高爽明达,但真率也还在其次,所以山秀才毕竟要比奴书生好得多,傅道人记山汉事多含滑稽,此中即有敬意在也。同卷中又云:

“顷在频阳,闻莆城米黼之将访李中孚,既到门忽不入遂行,或问之,曰,闻渠是阳明之学。李问天生米不入之故,天生云云,李即曰,天生,我如何为阳明之学?天生于中孚为宗弟行,即曰,大哥如何不是阳明之学?我闻之俱不解,不知说甚,正由我不曾讲学辨朱陆买卖,是以闻此等说如梦。”这正可与“老夫学庄列者也”的话对照,他蔑视那些儒教徒的鸡虫之争,对于阳明却显然更有好意,但如真相信他是道士,则又不免上了当。《仙儒外纪》引《外传》云:

“趺空亭而失笑,哇鏖糟之奴论。”又《医药论略》云:

“读过《逍遥游》之人,自然是以大鹏自勉,断断不屑作蜩与鷽鸠为榆枋间快活矣。一切世间荣华富贵那能看到眼里,所以说金屑虽贵,着之眼中何异砂石。奴俗龌龊意见不知不觉打扫干净,莫说看今人不上眼,即看古人上眼者有几个。”卷三六云:

“读理书尤着不得一依傍之义,大悟底人先后一揆,虽势易局新,不碍大同。若奴人不曾究得人心空灵法界,单单靠定前人一半句注脚,说我是有本之学,正是咬齫人脚后跟底货,大是死狗扶不上墙也。”卷三七云:

“讲学者群攻阳明,谓近于禅,而阳明之徒不理为高也,真足憋杀攻者。若与饶舌争其是非,仍是自信不笃,自居异端矣。近有袒阳明而力斥攻者之陋,真阳明亦不必辄许可,阳明不护短望救也。”卷四十云:

“矮人观场,人好亦好。瞎子随笑,所笑不差。山汉啖柑子,直骂酸辣,还是率性好恶,而随人夸美,咬牙捩舌,死作知味之状,苦斯极矣。不知柑子自有不中吃者,山汉未必不骂中也。但说柑子即不骂而争啖之,酸辣莫辨,混沌凿矣。然柑子即酸辣不甜,亦不借山汉夸美而荣也。(案此语费解,或有小误。)戴安道之子仲若双柑沽酒听黄鹂,真吃柑子人也。

“或问长生久视之术,青主曰,大丈夫不能效力君父,长生久视徒猪狗活耳。或谓先生精汉魏古诗赋,先生曰,此乃驴鸣狗吠,何益于国家。”卷廿五家训中却云:

“或有遗编残句,后之人诬以刘因辈贤我,我目几时瞑也。”卷三七又有一则云:

“或强以宋诸儒之学问,则曰,必不得已吾取同甫。”可见青主对于宋儒的态度,虽然没有像习斋那样明说,总之是很不喜欢的了。青主也同习斋一样痛恨八股文,集卷十八《书成弘文后》云:

“字亦何与人事,政复恐其带奴俗气。若得无奴俗气,乃可与论风期日上耳。不惟字。”卷廿六《失笑辞》中云:

“奴人害奴病,自有奴医与奴药,高爽者不能治。胡人害胡病,自有胡医与胡药,正经者不能治。”又《读南华经》第二则云:

“奴书生眼里着不得一个人,自谓尊崇圣道,益自见其狭小耳,那能不令我胡卢也。”卷三八云:

“仔细想来,便此技到绝顶,要他何用。文事武备,暗暗底吃了他没影子亏。要将此事算接孔孟之脉,真恶心杀,真恶心杀。”记起王渔洋的笔记说,康熙初废止考试八股文,他在礼部主张恢复,后果照办。渔洋的散文不无可取,但其见识与傅颜诸君比较,相去何其远耶。青主所最厌恶的是“奴俗”,在文中屡屡见到,卷廿五家训中有一则云:

“人无百年不死之人,所留在天地间,可以增光岳之气,表五行之灵者,只此文章耳。”可见青主不是看不起文章的,他怕只作奴俗文,虽佳终是驴鸣狗吠之类也。如上文所抄可以当得好文章好思想了,但他又说:

“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奴了,随他巧妙雕钻,为狗为鼠已耳。”寥寥数语,把上边这些话都包括在里边,斩钉截铁地下了断结。卷三七又有三则,虽说的是别的话,却是同样地骂奴俗而颂真率:

“韩康伯休卖药不二价,其中断无盈赢,即买三百卖亦三百之道,只是不能择人而卖,若遇俗恶买之,岂不辱吾药物。所以处乱世无事可做,只一事可做,吃了独参汤,烧沉香,读古书,如此饿死,殊不怨尤也。”遗老的洁癖于此可见,然亦唯真倔强如居士者才能这样说,我们读全谢山所著《事略》,见七十三老翁如何抗拒博学鸿词的征召,真令人肃然起敬。古人云,姜桂之性老而愈辣,傅先生足以当之矣。文章思想亦正如其人,但其辣处实实在在有他的一生涯做底子,所以与后世只是口头会说恶辣话的人不同,此一层极重要,盖相似的辣中亦自有奴辣与胡辣存在也。

(廿四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