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讳弼藩,字梦良,福建闽侯县郭宅乡人。北京大学法科毕业,任国立政治大学总务长。君为人明敏沉默,幼从陈竹安先生启蒙,勤慎敦笃,极为陈先生所称许。

少长入福州第一中学肄业,每试辄冠其曹,而翁姑望其大成之心至切,恐学校之作业不足,于课余之暇,复为请师补授经史,君亦能善体亲心,日夜苦攻,朝夕侍师于古庙荒斋中,未尝言倦。至新年元日及家祭大典时。始一宁家,而君时年仅十五六耳。

民国十年暑假,君由京回闽,庐隐则宁家上海,因约同道而行。至沪后,郑君振铎及徐君六几,倡游西湖,遂同往焉。一夕,正星月皎洁,湖水澄澈,六几与振铎凭栏望月,庐隐与君同坐回廊上闲谈,时君忽询庐隐以毕业后之行踪,并曰:“吾二人之友谊,当抵于何时?”庐隐闻言,不禁怅触殊深,盖庐隐与君时已由友谊进而为恋爱矣,然君正直,不愿欺庐隐,亦不忍苦林女士,明告庐隐已娶,虽爱庐隐,而恐无以处庐隐,然又恐毕业后,劳燕分飞,不能赓续友谊,颇用怅怅。庐隐感而怜之,因许以精神之恋爱,为彼此之慰安。君喜而赞同,遂于是夕订约,永不相忘。暑假后,仍约同时北上。到京各入学校,每星期辄同游万牲园及西山等处。时君喜研究基尔特社会主义之学说,与徐君六几日夜研讨(著作颇多,散见于《京报·青年之友》、《晨报副刊》、《时事新报》之“社会主义研究”)。并以其意见要庐隐批评。于是函札每日不断。

民国十一年,庐隐毕业于国立女子师范大学。暑假后任教安徽。君以回闽路过上海,庐隐与之话别,君不禁泣泪而曰:“精神之恋爱,究竟难慰心灵深处之愿望。若长此为别,宁不将彼此憔悴而死耶?”庐隐无以慰之,亦只相对唏嘘耳。庐隐行后,君竟病矣。呜呼,春蚕自束,庐隐实有以致之,更使之忧愁以死,庐隐究竟胡忍!

民国八年下季,因日人在福州枪杀学生案发生,旅京福建学生闻信愤极,组织福建学生联合会,以为雪耻计。每校例举代表二人,君为北京(大学)代表之一。时庐隐肄业于前国立女子师范大学,亦被推为代表,因得识君。且君时为《闽潮》编辑主任,庐隐则为编辑员,以此接谈之机会益多。书札往还,不觉竟成良友。不数月,福建学生联合会以内部风潮解散。吾辈少数同志组织SR会,盖寓改造社会之意也。第一次开成立会于万牲园之豳风堂,同志自述已往之生活及将来之志趣。于是庐隐乃得深悉君之家事,融洽益深矣。盖君不但学业精深,且品格清华,益使庐隐心折也。

君年十九,卒业于第一中学,即拟负芨京师。时先王姑年已七十晋九,抱孙之念颇殷,必欲使之完婚而行。君不敢违,因于次年六月间与林瑞英(贞)女士结婚。婚后甫一月,即束装北上,考入北京大学,时在民国六年。

君入学后,初以言语不通,颇苦艺之难进,然不期月,已能了解。且君于良师讲授之外,复日埋头图书馆,手披目览,未尝顷刻息,因大有所得,曾著《〈周易〉政窥》等论文,刊于《法政学报》,阅者称积学焉。

十二年春,庐隐生母忽而见背,虽有兄嫂,不患无依,而庐隐精神上之慰藉益鲜矣。君不忍庐隐之悲苦,恒彻夜思维慰安之计,不免失眠,身体衰弱,潜于斯矣。友辈有知其事者,大不以为可,因劝君具体解决。筹思半载,始划一策,盖即以君与庐隐相爱之情形,诉之于翁姑,并恳其许吾辈结婚,卒蒙其赞同。然不可不商之林女士及外家也。此中大费周折,故君之不能成眠者月余。最后虽庆成功,以同室名义与庐隐结婚于上海远东饭店,但已心力交疲矣。且当此时,正张君劢先生与瞿君世英、胡君铁岩,约君创办自治学院。开办伊始,事颇繁巨。且君不善摄养,恒恃脑力之强,夜午始眠。至饮食精粗不择,病根潜伏于不知觉中,而形容日槁。庐隐殊引以为忧,为购鱼肝油及牛肉汁等,君又嫌其味异,屏而不食。庐隐不忍过拂其意,亦惟听之。呜呼,孰知竟因此而陨其生耶?

今春自治学院总务长陈伯庄先生辞职,君因继任。惟恐偾事,事无巨细,必亲自料理,竟至饮食无心,精神益疲。复以学校经费缺乏,筹划应付,苦乃无艺。君曾告庐隐曰:“学校之事,实不易办。若长此以往,必将不支。”庐隐亦然其言,惟责任所在,亦无可如何耳。

今年暑假,君回闽省亲,家人见其瘦骨支离,皆大恐慌,曾劝其珍摄。君亦自认非调养不可,并告庐隐为之将养。及至沪,见校务猬集,复不克稍休养。至阴历八月二十七日,忽感风寒,时正疟疾流行,以为亦必是疾为厉,延医诊治,亦云恐系疟疾,遂不以为意,惟服金鸡纳霜数粒,仍照常赴校办事。庐隐虽再三劝其请假一二日以资休养,君则曰:“事多未理,不能请假。”并云微有寒热,不足介意。庐隐无以强之,而心窃忧焉。乃一星期后,热度益高,庐隐五中如焚,不知为计。会金井羊先生颇知医理,见君精神疲絍,舌苔极厚,因惊曰:“此病势非轻,非请医调治不可。”庐隐因恳其代请中医诊治。医云:系伏暑晚发伤寒之症颇重,连服三帖,疾不见减。复改请西医诊治,亦云疾颇棘手。因劝迁医院为是。因于九月初十日迁入上海宝隆医院。经德医诊断,系肠热病,势极危殆。然庐隐尚不料其与性命有关也。且进院后四五日,热度已渐退,以为无碍矣。乃九月十六日晨,忽大便出血不止,经德医打针止血后,症渐有生机,以为大难已过矣。孰料不可测之人事,竟变生仓卒。十月初六晨,庐隐经按其脉,颇和缓,热度亦渐低,心为窃慰,以为更三四星期,当可出院矣。乃是午后一时,病忽大变,寒战不已,便溺竟污衾褥,肚腹鼓涨,急请德医视之,则曰肠断矣,呜呼!一声霹雳,庐隐心胆皆碎,知君之病不起矣。自顾身后,弱女未曾周岁,寡妇孤儿,将何以度此未了岁月。时庐隐忍痛询君,有无遗言。君方知其疾之危,因曰:“生死本不足计,唯父母养育之恩,未报涓滴,殊对不住耳。”次则嘱善视幼女,待其嫁,好事翁姑,以尽其未尽人子之职。整理其所译《世界复古》一书,以之付梓,汇其平日散见各报之论文,刊之成册。庐隐并询其惧死不。君则曰:“否。”又问其须待父母来否,则曰:“不必待,惟烦尔代吾赎不孝之罪耳。”呜呼,苍苍者天,曷其有亟!君之聪敏忠正,乃未到颜子之年,已短命而死,所谓天道者,可信耶!读君前致庐隐书有曰:“你说你自料不是长命之预兆,庐隐如果以天良犹未丧尽的人视我,当知道我听了是如何的难受!若果庐隐必死,我愿与庐隐一齐死去。有后悔者,不是脚色!”呜呼,孰知庐隐未死,而君已弃庐隐而去耶?当君弥留之际,庐隐曾告君愿与君同死,君则曰:“奈孺子何?”呜呼,庐隐之心碎矣!然而为君故,不能不强延残喘,任不仁之造物宰割耳。君灵未远,当知庐隐五中之辛酸滋味也。虽然,庐隐亦知死生命也,强之不祥。况君曾有宣传基尔特社会主义之志,及改良中国政治之雄心。今也不禄,能无遗憾乎?庐隐知君之心,岂忍不为一努力乎?纵不能为君抉其内心所蕴藏者,然不可不为君整理其已成文者,此庐隐亦不敢与君俱死者也。矧翁姑暮年,既遭君夭折之痛,庐隐何敢更贻其悲媳之惨。呜呼,当君症变之前一日,君尚询以何日可出院,并云:年假拟不回闽,盖恐荒弛校务。并呼庐隐将帐本至。庐隐劝君不可劳神。君尚曰:“今日已略好。”则君诚料此疾之不起也。而霎那之间,竟至肠断而死,呜呼,生死只一线之隔耳!庐隐今日虽不死,然而无时无刻不可死,则庐隐与君之别,乃暂别耳!况君曾许再结来世之缘,庐隐宁不能以此自遣,且以自慰耶!虽然,君与庐隐,皆愚迷不悟。今日茹此辛酸之果,尚不知悔,欲造来世之因。呜呼,实自为之,夫复何言!

君脑力之强,实所仅有。当君热度至摄氏四十一度时,尚能阅报,临命之数小时,犹能为幼女题名曰:“薇萱”,其用意之深,及神志之清楚,庐隐实不信其将死,终至不起,其隐耶!然三尺桐棺,固赫然在也。庐隐固亲见君仰卧其中也,然则,非梦矣!天乎痛哉!

郭黄庐隐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