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删改问题给《文学》编者的一封抗议的信

编辑先生:

贵刊五卷六期《文学论坛》栏,一篇《一个小小的实验》里,谈到关于我的作品的问题——水先生说:“我们就他最近的出产看来,发现他有一个重要的缺憾,就是写人物的动作过分繁琐。其实写人物的动作是最吃力而难见好的,他最近流露出这个倾向,不知是否存心要往难处走,但成绩并不怎样好。即如现在这篇,他把全力用来描写王大胜和李占魁两个人物的动作,以致整个战场的可怕氛围反被忽略,同时也就不曾把篇中的主题充分发挥。但是仔细分析起来,也许还是题材的关系罢?因为倘使题材十分充裕的话,作者就可大刀阔斧的断取,不敢像舍不得似的,牢牢抓住一个无甚关系主题的断片来细磨细琢了。”这对于我自然是极重要的。我对于无论任何批评,都极愿诚恳地听取,虚心地加以自省和检查。到我翻开我那篇《山坡上》来一看,却发现了我的原作不知怎么被拦腰砍去一大段了,并且因这一砍,我的作品中的两个人物都完全失掉了生命,失掉了灵魂,那剩下的最后一小段,就简直变成了硬扎上去的一条恶俗的尾巴,因此整个地看来,这篇东西简直变成了莫名其妙的奇怪俗物。(改这篇文章的先生是在企图讲故事似的使她讲快一点吧?但是,太性急了!)这不能算是我的作品。我不能不表白一下。

1.关于我的创作态度。(一)自从现实主义在中国被提出以来,虽还不过两三年光景,但很显然地这问题已经一天天地更加具体,明确,深化起来了。许多人都已经注意到,艺术作品决不是“故事的编排”、“政治的杂音”而应该是以现实的人为主体,于是描写人物创造典型这些问题特别被强调了起来。从现实里去抽出典型,并从那内的联结的复杂关系上去把捉他的变化和发展。这变化和发展,不能是作者脑子里凭空空想的产物,而应该是作品中人物在和各种必要的环境相互作用时的心理的发展。对于这问题,在两三年来,我从写《恨》起,就一直是这样不断地在研究在探讨着。(二)随着这问题的研究而来的,在创作过程中的写作方法,也必然要引起大大的改变。要写出客观的真实,应该是由人物在事件发展中自然的流露,那末在写法上采用叙述,或作者随时从作品人物行动间伸出头来插说几句的办法,究竟不妥当了。因为叙述的,常常会多出许多作者主观的议论,而不是现实自然的流露。这样看来,要做到完全是写实的,必然地应该是素描的,因而也才是形象化的。描写人物的心理怎么办?当然不能是拖沓的叙述,抽象的说明,最好是从人物间的关系上动作上去反映。最近还有一个朋友告诉我,在艺术作品里最忌“然而”“但是”这些词;因为这些词是只有“做论文”“讲故事”里面用得着。自然,读惯“然而”“但是”这些顺口句子的人,要来看那似乎并不铿铿锵锵的似乎各个孤立着的句子的素描,自然是有些不顺眼的。但其实,凡是理解一切发展的事物,都要经过先难后易这一阶段,只要看得多了当然也会慢慢地顺眼起来,反过来说,用素描的方法,在目前当然是“最吃力而难见好”,但是为了向更高的艺术冲进,虽难,也只得拿出毅力来用全生命去试验。这就是我从今年一二月写《一天几顿》、写《热天》时起所决定的改变作法的根据。

2.我为什么要写这篇《山坡上》的?当我十七岁的那年,在一个部队里当一个小“军佐”的时候,第一次看见的一场战争是在家乡的一个“山坡上”。我是站在坡下的,看见我们的部队冲上山,把敌人冲败的时候,我跟着骑马上坡去,只见坡上的石板桥头横呀顺的躺着十几个尸体,有的虽还没有死,但衣服已被剥去,全身和全脸都冻得惨白而带土色,而且发抖,恐怖的两眼一翻一翻地看着我们这些胜利者的敌人跨过他们的身边。我那刚才开始上坡时的那种胜利的快活心情立刻消失了,换来的是恐怖和凄惨。当时我曾激动而痛苦的想道:他们也是人呵!以后我的军营生活继续过了四年,后来还在一个“训练所”受过半年的军事训练,体验了一下类似士兵的生活。中间经过三次战争,我虽没有亲自拿过枪去参战,但都亲眼看见的,可是印象较为最深的还是山坡上那一次,因为那一次我的一个弟弟是参战的,我还曾在一篇《弟弟》中提到过。今年二月我写那篇士兵题材《热天》的时候,山坡上的那些尸体又浮到我的眼前来了,从敌人中认出了都是人的那种激动,到回想起来,还使我全身发冷。于是这篇《山坡上》的那后一段,两个敌人活转来再打,打出肠子来,后来遇着狗,又从打狗变成互相防护,而且变成朋友,这一个活生生的影像居然在我脑子里出现了,我于是决心写她。渐渐地一个较强的王大胜和一个较弱的李占魁也在我的脑子里活动起来了。我要写出这两个人物性格的发展,要写出他们相互关系中从敌人认出互相都是人这一个主题上,所以一开头我就抓着许多兵士中之一的王大胜来写,为了免得浪费,我把战场的情景完全通过王大胜的眼睛来看,一方面是写战场的变化,同时也就利用这变化来反映王大胜的性格心理,因为把他的性格一介绍,就应该急转直下,到两个肉搏,一直到两个性格的发展变化。所以我一开头写的并不是战争的才开始,而是战争快逼紧了的一刹那。这一刹那,通过王大胜的眼睛看来,一切都是紧张的,只有刻刻变化的环境和心理,没有和身边弟兄们发生什么来往的工夫,所以写他周围的弟兄们,只是在他看他们的时候写几笔,不必再大刀阔斧地堆积一些东西。当我计划这题材的时候,的确煞费了一点苦心的。敌人是两个不相识者,要写来拉到一块来,最容易写成“凑巧”,或者“传奇化”,同时人物也就会变成不真实,没有血肉的影子似的了。我在二月的时候,曾经和两三个在文艺圈里活动的朋友们谈过。随时想,随时计划,到七月才开始动手,但换稿四五回都失败了。人物不是模糊了,就是发展得太不自然。我于是只得搁下。到十月用了一个月的工夫,才写成功,才把两个活人画了出来。我承认这篇东西是磨琢出来的,但并不是因为题材缺乏,这是可以想见的了。

3.现在我这篇《山坡上》被砍坏了的是什么地方?我写这篇东西的第二段,李占魁在晚上苏醒转来,发现了曾经打昏死了他的敌人王大胜,爬起来又和他相打以后的那一大段,简直是非常重要的,是整篇变动发展的重要关头,是非常必要的过程,没有这过程,他们两个决不会从仇敌变成自己人,而且这篇作品也就会不知所云了。我那原文的大意是这样的,较弱的李占魁看见许多狗吃死人的时候,是非常难过的,在潜意识中感到这世界的悲惨和自己的孤独,忽然发现了人的呻吟声,他忽然高兴了,以为眼前的这世界还有同类,但一看,却是打昏他的敌人,他于是又愤怒了,和他打起来。王大胜究竟强些,居然翻起来把李占魁压在地下,后来王大胜又被摔下地来了,肚破肠流,因为痛得太厉害,也就抓着李占魁的手咬。李占魁当然不让,还想踢他,但王大胜终于昏过去了。李占魁开始是感到胜利,但不久也就觉得可怕,凄凉。有一条狗跑来要吃王大胜的肚肠,他忽然下意识地要保护他了,把狗打开。王大胜醒来的时候,看见面前的敌人,他非常痛恨,伤口很痛,但他不愿娘们儿似的在敌人面前哼声音,他痛苦地想,假使能够一枪打死就好了,但他又不愿说。忽然又有几条狗来了,像要吃他的肠子,他立刻更恐怖,以为就这样在敌人的眼前给狗完了,谁知那敌人倒拿起石头来打狗,他才觉得这敌人并不可怕,自己才痛快地哼出来了,一看李占魁的脸才感觉到彼此间有一种互相共同的什么,于是他就想叫他拿枪打死他,但他究竟是要强的,为了习惯的招呼上应该要喊一句平常喊滥了的“弟兄”两字,但他刚刚要喊却又不好意思地吞了回去,只是硬生生地叫他拿抢打死他。他喊过的时候,自己很痛,就拿手来自己扼自己的喉管,想扼死。李占魁这才来扳开他的手,叫他“弟兄,你别选样”,王大胜这才感动,伤心地喊出来了。这样,两个不同性格的发展变动才是自然的。但这一大段给砍掉了!砍掉了!变成了王大胜一醒来马上就哭叫,这就失掉了人物的真,而且接着还改为他“早已忘了是朋友是仇敌”(?)便叫李占魁弄死他。王大胜这样强的人,这一下简直被改得变成娘们儿似的软弱,向着敌人“哀求”的不要脸的人物了!凭我的经验,兵士的性格决不是这样的。这成了没有灵魂的兵士,画成一个没有骨骼的鬼脸了!而且李占魁虽较弱,如果不经过两次的打狗所引起来的他的心理的变化,那末他不会马上就变成同情而且想帮助王大胜的。因而也就不会互相从敌人中看出同自己一样的人。我要加重的说一句:这是最重要的过程,没有这过程,就决不是现实的东西,而且连主题也就没有了。除了这一大段以外,在第一段里还被改了一些字,以致弄得有些不合战争的情势,但我不想再举它了。现在重要的是请先生设法补救,请把那些被修改被删掉的原文,连着这信在贵刊六卷一期上刊登出来。盼切!顺祝

编安!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三日

1936年1月1日载《文学》第6卷第1期,

原名:《关于〈山坡上〉的原形》

署名: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