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的火球似的太阳滚到那边西山尖上了。敌军的一条散兵线也逼近了这边东山的斜坡上。在那一条白带子似的小溪流边,就很清楚地蠕动着那几十个灰色点子,一个离开一个地沿着那条小溪拉连了好长。黄色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可以看得见他们那些戴着圆顶军帽的头在动和扳枪的手在动。几十支黑色枪杆的口子翘了起来,冒出一股股的白烟,噼叭噼叭地,直向着这东山坡上的石板桥头一条散兵线射来,从弟兄们的耳朵边和头顶上掠了过去:嗤——嗤——嗤——好像蜂群似的在叫着狂飞。蹲在弟兄们之间的王大胜,知道连长在背后树林边督战来了,他赶快又用肩头抵住胸前的掩蔽物(这是临时在这桥头用许多大石头堆成的一条长长的矮墙),向着坡下沟边的灰色点子开了几枪。他刚刚从枪身上抬起脸来,忽然一颗子弹向他脸前的矮墙石尖上飞来,啪的一声,几块破石片和一阵石砂都爆炸起来。他赶快一缩颈子,把自己的三角脸向石堆后面躲下去,鼻尖在枪托上碰了一下。随后他抬起发青的脸,赶快举起右掌来,从额角直到下巴摸了一把,一看,掌心和五指只是些石砂点子,并没有血迹,这才对着手掌心吐了一口宽慰的气,同时怕人家知道似的连忙向两边蹲着放枪的弟兄们扫了一眼。只见在这一条掩蔽物后面的几十个弟兄,一个一个的都依然相隔三尺模样靠墙蹲着,都把军帽的黑遮阳高高翘起在额头上,紧绷着黑红的脸,挺出充血的眼珠子,右手不停地扳动枪机,噼叭噼叭地把子弹向坡下射去。他把眼光收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左肩旁隔三尺远蹲着的刘排长,正用他的左肩抵住胸前的掩蔽物,撑出黑杆子的步枪,用没有闭住的一只右眼,凑在枪的瞄准器后面,他那有着一条金线箍的圆顶军帽就好像嵌在枪身上似的在闪光。

“快放!”刘排长忽然把那戴着金线帽的头抬了起来,两眼喷着火似的向两旁很快的一扫。

王大胜赶快避开刘排长的眼光,不使他看见自己这还在发青的脸,便右手抓着枪机一扭,一推,咔的一声又把一颗子弹推上枪膛。在这很快的一个动作间,他从眼角梢似乎觉得刘排长的两眼又盯住他这很灵活的右手在闪光。

斜坡下的左旁,那一带抹着斜阳的黄绿色大树林边,一幅黄绸大旗忽然一闪地从那里撑了出来。随着一阵尖锐的冲锋号声,跳出了几十个灰色人,手上都端着闪亮着刺刀的长枪,一路射击着向坡上冲来。登时那一片只是阳光的黄土坡上便零乱地动着许多恐怖的黑影。跑在最前面的就是那一面呼呼翻飞着的黄旗。黄旗后面戴着圆顶军帽的一群里面,也随即吼出蛮号子来了。

“嘿——嘿——嘿——呜……!!!”声音非常尖锐而庞大,轰得天光发抖,连桥头的这一条掩蔽物都好像震得索索摇动。两旁弟兄们又加紧地一阵快放。

“打那旗子!”刘排长又伸起圆脸来,白着嘴唇,两眼向两旁一扫。

王大胜的嘴唇也发白,但左眼角梢依然好像被牵引着,老是觉得刘排长的两眼在看他。他于是立刻屏着呼吸,很灵活地把脸一伸,将右眼凑在瞄准器后面,指着那黄旗瞄得很清切,“哪,你看!”他心里这么喊一声,便把右手曲屈着的食指扣紧扳机一扳——叮!只有枪机上的撞针单调的响声。

“嘿,妈的!”他把发烧的脸一抬,粗声地喷着唾沫星子说,接着他就又用一种解释的口气加添道:“嘿,恰恰是这一枪瞎了火!妈的!”他说完了这话的时候,还是老觉得刘排长似乎在对着他从鼻孔发出冷笑,而且似乎看得他简直不把眼睛掉回去。他于是又凶狠狠的抓着机柄,退出那颗子弹,推上另外一颗子弹,推势太猛,把枪身都朝前冲了一下。

“你妈的!”他口里咒着,手指扣着扳机,向那飘来的黄旗一扳——叭!他立刻从枪身上抬起他那兴奋的黑红三角脸,只见那飘到半坡的黄旗一偏,随着一个灰色的人就倒下去了。那飞跑的一群突的都怔了一下。只听见桥头弟兄们的枪声都加速地在快放,在闪动的斜阳光中充满了白色的浓烟和火药的气味。

“哪,排长这回一定要说了:‘这回还是我的那一排出色,你看,王大胜那家伙,一枪就打倒敌军的旗子,这回一定要请镇守使升他班长。’……”王大胜脑子里忽然电一般地闪过这个念头,他的眼角梢就特别觉得被左边的金线帽所牵引;他想望过去,看看刘排长在怎样对他闪着惊异的眼光。他掉过脸去一看,左肩旁的刘排长却正俯着脸,从胸前十字交叉的子弹袋里摸出一夹银色尖头的子弹,嘴一歪,便把它按进枪的弹仓,随即又全神贯注地闭住左眼,用右眼凑在瞄准器后面,向掩蔽物下面瞄准。王大胜张开嘴,把眉头皱了一下,想:“嘿,他并没有看着我!”

他把脸掉向前面的时候,只见那面黄旗已被另一个灰色的人拿起,又抢在那一群人的前面跑来了。几十个圆顶军帽紧跟在呼呼翻飞的黄旗后面,闪亮着几十支枪刺的白光。在一阵密集的枪声中,蛮号子又震天动地的重复吼起:

“嘿——嘿——嘿——呜……!!!”

王大胜右肩旁一个新弟兄吓得直发抖,好像在向他身边躲来,但移不两步,就啊唷一声倒在王大胜的脚边。王大胜知道又完了一个了,竭力不看他,只把脸伸到枪身上,右眼觑着瞄准器,就在这一刹那,忽然觉得眼角梢甚么东西一闪。他立刻抬起脸来,向右一望,不由的就泥菩萨似的呆住了,三角脸刷白,嘴唇变乌;就在眼前离桥不过五六丈远的右前方,在那玉米秆林子当中,居然出现了敌人的另一抄队。那玉米秆林子遮住了敌人的脸面和身体,只露出十几个圆顶的灰色军帽。最前面的一顶军帽是箍着一道金线的,那黄澄澄的一条特别觉得触目。立刻,玉米秆林子一摇动,便闪出十几支刺刀明晃晃的长枪,黑洞洞的枪口直对住这桥头放出一股股的火光和白烟,雨似的飞来噼噼噼的枪弹。王大胜扣着扳机的食指也发抖了,只觉得口里发麻,全身的热血都一下子凝冻了似的,头脑好像就要炸裂。但见两旁弟兄们都把枪移向那里快放,他也咬住牙,镇静地把枪口移过去,指着玉米秆林子那儿的金线军帽瞄准;就在这瞄得清切的当儿,眼角梢又好像被刘排长的眼光牵引了去,他于是就兴奋地用食指扣紧扳机一扳,叭的一声,只见那戴金线军帽的敌人就在那玉米秆林中倒了下去。他的脸更兴奋得发光了,因为他忽然觉得刘排长的手一抓一抓地在扯他的左肘。他掉过头来一看,突然的一下子他又一惊地呆住了,三角脸变白,嘴巴都大大的张了开来。眼前呈现的刘排长,正朝天仰着他那惨白的圆脸,躺在石墙后面,两眼翻白,鼻子右边有一个圆圆的鲜红窟窿,鼻孔和口角都涌出猩红的鲜血,染红了半边脸,向着耳边流下去,滴在黄色的泥土上,两手还在痉挛地抽搐。

“嘿,妈的!”王大胜说,两眼都好像被那鲜血映红,冒出强烈的火焰,同时脑子里这么阴郁的一闪:“完了!”在这当儿,敌人的蛮号子声音已经震天动地的逼上前来,面前的这条矮墙也给它震得发抖。他急忙掉过脸去一看,只见那半坡跑来的敌军已跟右前方的那支抄队混在一起,逼近石桥来了。他于是赶快把脸掉向背后,对着那容易逃跑的黄绿树林边闪着两眼一看,却见头戴金线军帽的连长正站在那儿的一株树边,一手高举着手枪粗声喊道:“不准动!死力抵抗!”他又只得掉回头来,那一面黄绸大旗却已一闪地在桥头出现了。几十支枪头刺刀都闪着雪亮的寒光,渐逼渐拢。掩蔽物后面的几十个弟兄,立刻混乱了,都不再听连长的叫喊,就像一群吃惊的鸦雀各自飞奔逃命。顿时跑得震动山坡,地上散满着零乱的黑影,一阵黄尘漫天漫地的腾了起来。王大胜苍白着他的三角脸,慌忙离开桥头的黄土大路,沿着树林边的草地撒腿就跑,忽然一堆乱草绊住他的一只脚胫,他便在自己的黑影里一扑跌了下去,随即便听见许多脚板打自己头边跑过去的声音,背上屁股上还被谁重重的踏了几脚。背后是一片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他赶快一手紧抓住枪,一面挣扎爬起,一面连连掉头向后看。在那一片闪光的黄尘飞舞中,他模糊地瞥见一个跑落后的弟兄,被一条雪亮的枪头刺刀追上了从背后猛的一刺,那人啊唷一声便倒下去了。他于是用牙齿咬紧了下唇,竭力不让自己的膝盖发抖,从草地上挣扎起来,正要拔步,只听见一声“杀!”随见一条雪亮的枪头刺刀已正对自己的肚子刺来。王大胜向后一个腾步,还不曾站稳了脚,却看见面前那个头戴黑遮阳军帽的黑麻脸汉子第二下又刺来了。他急忙双手抡起枪杆使劲向那闪亮着刺刀的枪横砍过去,就听见咔的一声,白光一闪,黑麻脸汉子两手里的枪杆便绷出许多路外去了。那汉子的麻脸立刻点点发青,举起空空的两手向王大胜胸前猛扑;王大胜还来不及向后跳一步,双脚一飘,一个翻身就被他压着倒下去了,后脑勺在草地碰得砰的一声响。黑麻脸趴在他身上,右手抡着拳头就要向他胸口打下来;王大胜急忙伸出两手打横里一格,随即叉开两只手爪,挺上前去扼住黑麻脸的咽喉,使劲摇了两摇,同时将两膝盖挺起来往上一顶,黑麻脸便从王大胜身上滚下地来,军帽都离开他的脑壳跳了开去。王大胜从草地上一翻身爬了起来,分开两脚骑在黑麻脸身上,左手的五指紧扼住黑麻脸的颈梗,将他扼牢在草地上动弹不得,右手抡起铁锤般的拳头,向他额角上狠狠的一拳,立刻见他两眼一翻,脸色顿时翻了白,随即又举起拳头,对他额上脸上接连的擂,直擂得他口角冒出白沫,鼻孔流出鲜血,就一丝儿不动了。王大胜慌忙爬了起来,忽然又斜刺里出现一条雪亮的枪头刺刀,直向他肚子刺来,噗的一声响,刀尖刺破军服直进肚皮;王大胜发昏地用力向后一跳,将肚子脱开了刺刀尖,一股殷红的鲜血随着喷了出来。他急忙双手按住伤口,在不知有多少敌人的一片喊杀声中,他沿着树林边向前跑了十步光景,便觉心头一阵慌乱,口里一阵发麻,两腿一软,仰翻身就倒下去了;两耳嗡的一声,眼前火星乱进,立刻便昏了过去。

太阳落下西山去了一会儿,月亮便从那黑魆魆的东山顶露出它圆圆的白脸,刚爬上蔚蓝色的天边,马上就把它那清凉的淡绿光辉洒了下来,抚摸着掩蔽物后面横横直直的尸体,也抚摸着这树林边草地上躺着的黑麻脸。黑麻脸觉得一阵清凉,渐渐才有意识觉到了自己的头脑,两手也就在身体两边微微地动一动,他疲倦地一睁开那胀痛的两眼,清凉的月色立刻就抹上他那闪光的一对眼珠。他看见那圆白的明月正在向上升,被一块破絮般的白云遮了进去,只现着一个模糊的轮廓,立刻却又在那白云的上边露出脸来,洒下比先前更加明亮的清光。就在这很快的一瞬间,他忽然惊觉了:“我怎么睡在这里的?”同时也是很快的一刹那,他就记起了那骑在他肚子上的敌人,那三角脸,那一手扼住他的咽喉,一手捏着拳头对准他的额角雨点似的捶击下来的景象。他于是举起右掌来抚摸额角,那肿起来的皮肤立刻就刀砍似的痛了起来,烫得掌心都颤了一下。他一摸到那湿腻腻的鼻孔和嘴角,忽然非常吃惊了,赶快把手指移到眼前,对着明月的光辉一看,五指上完全沾满黑色的黏液。“呵,血!”他这么一想,全身都紧了一下。一股怒气冲上来了,挺出一对眼珠,把那沾血的手指捏做拳头就向身边的草地上捶下一拳,狠狠地向着自己脑中的三角脸影子瞪一眼,并且想象着这一拳恰恰捶在那三角脸的鼻尖上。一股凉风掠过,旁边的那些抹着月光的树梢叶子都顺着一个方向摇动,索索地响了起来;四野的乱虫也立刻起着杂乱的鸣声,他又才记起自己仍然是躺在战场上的。“不知道我们边防军是打胜还是打败了?”他皱着眉头想,“不,一定是打胜了,一定的。我们第三连也许已经进城了!妈的,为什么不把我抬走?”他愤愤地把头从草地上向上一抬,颈骨却立刻痛得刀砍一般,好像就要断了下来似的。头又只得躺了下去。痛得咬紧的牙关都发起抖来。“有谁扶起我来就好了!”他这么一想,就更加觉得被剩下来的孤独,全身都好像冷得痉挛了一下。他摸着疼痛的颈项,就叹一口气。在周围是凄清的虫声,在前面是悠悠的月色,黑魆魆的远山和近山,在眼前画着弯弯的几重弧线,怪兽似的蹲在那里。身边的一丛树林,也显得非常黑魆魆。忽然他的两眼很吃惊了,因为他仿佛看见有许多黑色的东西在那树林里边躲躲闪闪的跳动。他捏了一把汗,定睛看去,原来那树林里从许多叶缝漏下来的月光,在随着微风一摇一晃地动。忽然圆月被一朵黑云遮去了,眼前顿时变成一片黑暗。旁边的树林都立刻伸出狰狞的爪牙,乱虫都吓得停止了鸣叫。黑暗得使他的鼻孔都窒塞起来。只见一星绿莹莹的光,从那头的黑暗中出现,渐渐移了近来。忽然一晃地又不见了;立刻却又是一星,二星,三星,忽然十几星,都绿莹莹地,闪闪烁烁上下飞舞。“是萤火虫。”他决定的这样想;意识里却又隐隐地疑心那是鬼火。那十几星绿莹莹的光也更加闪烁了;他全身都缩紧起来,也就更加觉得这黑魆魆的周围都在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只要注意的一看他就会跳出来站在面前似的。一股凉风沙沙掠过,他全身的汗毛就都根根倒竖。月光终于从那朵黑云中挣出来了,立刻又把黑暗驱散,洒出它的清光。“我得走!”他一面这样坚决地想,一面就两手按着草地向上一挣;颈骨却又刀砍似的痛了一下,头就像重铅似的抬不起来,他于是只得又躺了下去。“我走哪去?”他立刻又自己回答:“当然回连上去!”一想到连上,他心里就一紧,全身都也痛苦地跟着缩紧起来;因为他好像觉得自己已经站在一圈弟兄们的包围中,眼前一个个全是嘲笑的嘴脸:“你们看,李占魁这家伙简直是死卵一条!居然拿给打败了的敌人几拳就打昏死过去!哈哈哈!”他于是又冲上一股怒气来了,挺着一对眼珠,恨恨地瞪着脑里记忆中的三角脸影子,又在草地上捶下一拳:“哼,我李占魁肏你奶奶!”他在肚子里这么骂了一句,同时把牙齿咬紧起来,磨得咯咯作响。忽然一条黄狗跑到身边来了,舌条拖在嘴外边抖了几下,嗅着鼻孔伸到他肚皮上来。他一惊,忍着颈项的疼痛,很快地就翘起头来。黄狗吓得赶快把嘴向上一仰,夹着尾巴向后退了一步。他于是捏起右拳向前一挥,黄狗才掉转屁股拖着尾巴跑去了。他趁势全身用力翻过来,爬着,闪着两眼追着那狗跑的方向看出去,他的黑麻脸立刻起着痉挛了。就在前面四五丈远的石板桥头掩蔽物后面,横横地躺着三条尸体,靠过来一点又是直直地躺着两条尸体,都脸朝上,两手摊在身体两边。正有十来条白的黄的黑的各种颜色的狗,在那旁边零乱地围着,用嘴有味地咬着他们的肚子。一条白狗的嘴从一个尸体的肚皮里拉出条条闪光的肠子来,长长地拖出,有许多黑液一点点地滴在地上。狗嘴一咬动,就吞进五寸光景,动几动,就吞得只剩二寸长的肠子尾巴在嘴唇外边,它长长地伸出舌条来一扫,立刻便通通卷进嘴去。刚刚跑过去的那一条黄狗,也把嘴向那尸体里插进去,含出一块黑色的东西来,一点点的黑液滴在地上。白狗呜呜地咆哮起来了,闪着两星眼光,张开嘴一口就咬住黄狗的耳朵,黄狗痛得举起前两脚跳了起来,猛扑白狗,两条狗就打起来了,冲得那十几条狗一下子混乱起来,都乱跳乱咬,几十只脚就在那五条尸体的身上践踏着冲来冲去。李占魁看着倒抽一口冷气,全身都痉挛起来,两颊害疟疾似地起着寒热。“如果我不早醒转来,恐怕肚皮已经变成血迹模糊,肠子都被吃光了!”他恐怖地然而又感着一种侥幸似的想。忽然在不远的树林边,传来“嗯……”的一个呻吟声,他立刻很兴奋,两眼都发了光;“原来不止我一个!还有人!——人!”他这样从心底里闪出希望的光,向着左后方扭歪疼痛的颈项望过去,就在前面十步光景,也趴着一个人,翘起三角脸,那三角脸上的两眼在闪光。“哼!原来是这家伙!”他的麻脸立刻点点发青,一股怒火从两眼喷了出来,脑子里面这么紧张地感觉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咬紧牙关,两手按着草地便向上爬起。三角脸的王大胜也看清了黑麻脸,见他忽然站起,向前扑来。“糟!这家伙居然也活转来了!”王大胜心慌地一想,赶快把按着肚皮上刺刀伤口的两只血手按在草地上一挣,伤口痛了一下。他咬住牙关,全身紧张地爬了起来,捏起两个拳头的时候,李占魁又叉出两手向他身上猛扑过来,王大胜两脚一飘,仰翻身就被压着胸口倒下去了,后脑勺在草地上碰得砰的一声。他立刻伸出两只手爪抓住李占魁的两肩,鼓着一口气向上撑住,使李占魁的拳头打不下来。李占魁也伸出右手抓住王大胜的右肩,硬挺地撑住,把王大胜的军服都撑了上去;右手的五指就向王大胜的喉管抓去。王大胜把颈项躲开一边,咬住牙,两手抓紧李占魁的两肩向左旁一推,两脚的膝盖用力向上一顶,李占魁一偏就翻下草地去了。王大胜立刻翻了上来,压在李占魁的身上;两个仍然互相伸出两手抵住对方的肩头,两个脸对脸地距离两尺远光景。李占魁趁王大胜还没压得稳,也抓紧他的两肩向着右边一推,两脚的膝盖向上一顶,王大胜又包裹似地翻下草地去了。忽然肚子那儿发出“噗”的一声,两个都一下子泥菩萨似的呆住了。李占魁赶快扫过眼光去一看,只见王大胜的肚子上裂开长长一条口,一捆花花绿绿的肠子带着黑色的血液就从那儿挤了出来,对着明月的惨淡光辉在圆条条地闪光;血水流了出来,在伤口两边的黄皮肤上流了四五条黑色的小沟,滴在草地上。他忽然感到一阵克敌的痛快。王大胜痛得两眼喷火,在那很快的一瞬间,抓住李占魁的右手就往口里送,牙齿咬在手臂上;李占魁的右手在草地上,动不得,便跷起右脚尖来准备踢去,还没踢到,王大胜忽然惨叫一声,就昏了过去。李占魁一怔,右脚立刻就一愣收回来了,赶快从王大胜的牙齿缝把自己的右手拖了出来。他蹲在旁边仔细一看,只见王大胜的三角脸在月光下呈惨灰色,两个颧骨尖尖地突了出来,两眼愣愣地翻上,非常的可怕。掉眼来看王大胜的肚子,只见那挤出来的花花绿绿的肠子两旁,正在不断地流出鲜血,流过那黄皮肤一滴一滴地滴在草地的时候,还借着月光在草上闪着一点点的黑影。他的麻脸忽然痉挛起来,两眼都好像被那鲜血映红。他再看王大胜的脸,这才看见那凹下的两颊皮肤,在起着痛苦的痉挛,微微地颤动。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三角脸非常可怜起来了。“如果今天我的肚子也破了,不知道怎样了!”他这么一想,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条黑狗跑来了,抖动着嘴边三寸长的舌条,闪着两星眼光望着那肚子上的一堆肠子。他于是就在自己的脚边抓起一块石头来,手举在头顶以上,一挥地向前掷去,黑狗退一步,掉转屁股拖着尾巴就跑去了。就在这一刹那,王大胜又醒转来了,马上就觉得肚子一段痛作一团,好像有成千上万的针尖直刺进皮肉里去;但他紧紧咬着牙关,竭力不让自己在敌人面前哼出声音,只是一面瞪着一对眼珠,恨恨地看了那黑麻脸一眼,一面伸出五根手指颤颤地摸着肚皮,伸到伤口边,指尖一触着那伤口,立刻又是一阵刺心的大痛,手指一抖地又缩回来了。“哎呀!受不了!谁打我一枪就好了!”他的脑子里只是这么痛苦的想着,依然不让自己的声音哼出来,竭力咬紧牙齿,把整个身体侧左侧右地摇动,两手的五指死死抓住身体两旁地上的草根,抓进泥土里去。忽然身旁什么东西一晃,他掉眼看去,只见五条狗跑来了,很清楚的五个狗脸,都在嘴边拖出舌条,对着自己肚子上的一堆肠子就站在旁边。他立刻全身都紧张了,那刚才桥边的尸体被咬破肚皮的景象,立刻向他威胁来了。他全身发热,两眼立刻闪着恐怖的充血眼光。“完了!就这么在敌人的眼前给狗完了!”他这么绝望的想着,两手就在地上乱抓,寻找石头。伤口一扭,立刻又是一阵刺心的大痛,气都透不出来,他便本能地叉开两手,十指扼住自己的喉管,同时坚决地想道:“我倒莫如自己弄死的好!”忽然有几个石块一晃地向那五条狗掷去了;五条狗夹着尾巴一退,分开,立刻都又冲了上来。一条黄狗在最前面跳起四脚来汪汪地狂叫,那几条狗也都跳起四脚来汪汪地狂叫。王大胜一怔,看见李占魁居然就在旁边向上一冲地站了起来,右手一挥,又打出了一把石子去,一条黄狗和一条黑狗的鼻尖各着了一块,夹着尾巴掉转屁股就跑。剩下的三条狗还在冲来。李占魁再蹲下来,伸手去抓石块的一刹那,王大胜看着这沾满鼻血的黑麻脸,忽然感着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那麻脸倒并不可怕,而且和自己似乎还有着一种什么相同的东西。他看得身体一扭动,伤口又痛得使他全身发抖了,痛进心里,痛进骨头里;但他把咬紧着的牙齿放开了,用着惨伤的声音震动山林地痛快叫了出来:

“哎呀——我的妈呀——哎哟——”

李占魁就在旁边一起一伏地甩出石块和狗搏战。三条狗都夹着尾巴逃了开去的时候,他才说道一声:

“他妈的!”把剩下的几块石头随手向地上丢去,有一块忽然滑落在王大胜身边;王大胜躲了一下,伤口立刻又是一阵大痛。他于是又叉开两手扼住自己的喉管,指头把那颈珠都按了下去。

李占魁皱着两眉,赶快两腿一弯蹲下来了,自己觉得好像做错了一件事情似的,两眼紧紧盯住那咬紧两排牙齿的三角脸,想说话,嘴唇动两动,自己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于是张着嘴叹一口气。

王大胜终于下了一个决心,两手离开喉管,大胆地望着李占魁的黑麻脸,喘着气颤声地喊道:

“喂,弟——”他刚要叫出平常叫滥了的“弟兄”两字,立刻却又觉得不好意思,马上就把它吞回喉管去了。单是痛苦地硬生生地喊道:

“喂,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请你把我弄死吧!把我一枪——哎哟……”他惨叫一声,立刻又闭着两眼,两手扼住自己的喉管,痛得两脚后跟紧紧抵住草地。

李占魁心头一怔,觉得非常难过。终于大胆地伸出两手去抓住王大胜的两手,从喉管拖开,颤声地说道:

“弟兄,你别这样,你别——”

王大胜立刻又痛得把自己的两手抽回去扼住自己的喉管,从咬紧的牙齿缝哼出“哎——哎——”的声音。李占魁皱着两眉,举起右手来,抓抓自己的后脑勺,搭响着嘴唇,无可奈何地望着王大胜的脸,终于他又把手伸去了,抓着王大胜扼住喉管的手爪一面扳开,一面说道:

“啧,弟兄,你别这样,啧,你别……弟兄……”

王大胜忽然感觉着从李占魁的两手流进来一股温暖,一种从来没有感觉过的温暖,他好像立刻忘了痛苦,反手来紧紧抱着李占魁的两手,睁大一对发热的红眼睛望着面前的黑麻脸,颤声地震动山林地大喊一声:

“唉,弟兄——”泪水立刻从一对眼眶涌了出来,在眼角梢积成珠子,映着明月的光辉颤一颤滚下耳边去。

李占魁也立刻感动得嘴唇乌白,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热,沿着两手冲上心来,眼眶都充满了泪水。他从模糊的泪光中,紧紧盯住三角脸,也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紧紧握住王大胜的两手。他掉脸去看看那肚子上的肠子,叹一口气,又掉脸来看看那土灰色的三角脸,又叹一口气。皱紧了两眉,说道:

“怎么办,怎么办,唉!啧……唉!……”

王大胜的两颊忽然痉挛起来了,在鼻头和嘴角两边起着几重弯弯的皱纹,从咬紧的牙齿缝挤出细微然而坚实的一声:

“唉,弟兄——”便两眼一挺,昏了过去。

李占魁就那么抓住他的两手,眼眶热热地。两颗泪水闪一下光,便滴在王大胜的脸颊上。

月儿也好像看得皱起脸来了,向着一朵乌云后面躲了进去。留在李占魁眼前的是一片伤心的黑暗。

一九三五年十月

1935年12月1日载《文学》第5卷第6期

署名:周文

① 编者注:原载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一日《文学》第五卷第六期,后收入《多产集》。本篇文章在《文学》上发表时,由编辑作了较多的删改,作者认为那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作品了,便提出抗议,因而引起一场争论。当时各报刊先后发表了十多篇文章。作者本人写了:《我怎样写〈山坡上〉的》(一九三六年一月一日《文学》第六卷第一期)、《关于〈山坡上〉——答〈文学〉的水先生》(一九三六年二月一日《知识》第一卷第五期)、《答傅东华先生〈关于《山坡上》的最后几句话〉》(一九三六年四月十五日《文学丛报》诞生号),还有《夜莺》上的三篇(分别发表在一、二、三期上)。短篇小说集《分》和《多产集》出版时,作者将原稿收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