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疏偏响,秋虫夜迸啼,空床取次薄衾携,未到酒醒时候已凄凄,塞雁横天远,江云拥树低,一湾杨柳板桥西,料得黄昏独上小楼梯。”

这一阕旧词,在他看来,重复低徊地看来,不但觉得有种细微酸恻的感动,反而感到自己为什么这样无聊,在好好的一个初秋夜里,凭着有若干应读的书不去参阅,却在看它,而惹起些不能言写的凄咽呢?近来他苦心焦思,祛除一些的幻想,与对于细小的事实的探索与寻思,专心去埋头作他的为生活而担任的职务,偶而闲暇的时候,强将以前如春潮般动荡起落的思想,与感念希图的事,排除在心头之外,如同有人在身旁严正监视他一丝不肯放松地去读经济学一类的书。但这显见得不是十分成功的。在从前,当他在专门学校中的时候,他对于经济学一类的书,虽非很欢喜去研究,但教员讲的,他还明白些什么是价值、产业,生产这种名辞,他还可以明其大意。在最近的现在呢,他购买了几十册西洋名作的应用经济学,与纯粹有深奥理论的经济原理的书,的确他真正地去读,去记!每天总要在未作他的职务以前,如同同人赌气争胜般地去读三四点钟。但怎样呢?这于他却一点利益都得不到,甚至连以前在学校中所记得与当时自己解释得以为很明晰的专门学术的名辞,如今反而越看越不清楚了。他一面用万分勉力来读这种专门考据学问的书,任管他怎样自己愤恨地去真正研究,然而当他看见那些人造的名辞上面,他不自知地便将一颗很委婉而聪明的心,移到别处去。他记得以前有位女朋友向他说,她简直不能研究学问,因为她有时也是这样地看书,不知在字里行间说的什么事。反而将心思用到无头绪的他事上面。他当时曾诽笑过她,劝勉过她,而现在他却更坠入一层了。这是使他生烦恼的一个最大的原因,但越是烦恼,越要用力,其结果心却越移得远些。他独居在这个侧巷的寓所小楼上面,每天没有到报馆以前,老早就起来,他睡眠很少。乱写一会字,在窄窄的楼栏上步行若干次,回到屋子中,向着正射着玻璃窗上的灰尘的阳光出一回神,无聊,寂寞,在他却不知以此为苦。时候到了,瞧瞧案上的自鸣钟正午了,将近一点钟了,于是他心中便想道,时候又到了,读吧,读吧,除此之外他更没有什么敢去寻思的事。本来呢,他也知道什么事不用重行思想了。打开书本又照例取一本厚册的书,压住一面,一手执了那面的书角阅起,他恐怕善忘,每次读完之后,总是用有色的铅笔记住。一行,两行,三个短行没有读完,本来什么事不敢去寻思的,他竟然会一定的——如同按照定例一般的准确——入了迷梦。在这个静里思悟的短时间中,他再不会将强抑下的心,不使它重行跳荡起来。遇到一个名辞,几个字连数着一个意义,他居然会将经济学上的话推演,展延成他白日迷梦中的一切事的符号。不但对于这门学问上的那句话,那个名辞,是用不妥当,思解不明白,并且连通常的概念也弄得分歧而迷惑。不过奇怪得很,他并不弃书而起,或是专作自己精神上的迷梦的生活。他还是用微音的由口中读过,教他人看见他是怎样的一个力学的人。不过他的心早飞在暮云的阴沉的幕里,或是花叶上的微尘上去了。

他这种不习于规律而强要顺行在规律中的每日生活的历程,他是保守得极严密的。是不情愿有一天的错误的。他阅经济类的书,尽管阅看,尽管作他的迷梦。一页一页地翻检过去,又确乎一行一行的一字也不曾遗漏地看过。不到一定的时间,他是再不从椅子上起来的。及至到报馆去的时间,便有在路中耽搁的少许的时候了,于是他用有色铅笔,在书上写了记号,迷惘地起立,穿了外衣,低头走出。每逢到了街上,他便仿佛吐了口恶气一般,似乎是“今天又没曾虚过了,今天却又要快过去了,也好吧”,这三种简单而少有趣味的言语,他虽不曾说出,每天在他要往报馆去时,总是不期而然的在心中筹思一遍。那或者也是他在每天迷梦中例定的功课之一。

他在半年以前,时常有种深深伏在心底的恐慌与忧虑,就是他最恐怕果然使得他的情感迫榨成了破碎的状态的时候,那末他便对于“生存”二字上,有些保持不住了。在那一个时期中他深信他是中下了很厉害的神经病,他忧愁着自己的将来;忧愁着她的将来;忧愁着一个在街头上冷檐下踡伏着的叫化子的明天的生活;忧愁着小小院落中的小松树上的幼枝,会被如棉的雪花压坠。听见了夜中深巷里卖烧饼人的喊卖的曼音,他就愁他在那样的天气里,怎样去一步一步地由一条大街挨到小胡同内,而心中还悬着已卖了几个铜元的计算。有时他在游戏场中看见披了朱红色露出白狐毛的围领的贵妇人,逗着如同向四下里巡获猎物般的眼光,他便猜想这是为的什么?为求得何种欲望的满足?为人生那一种生活条件的缺乏,以致有这等行径?总之,他在不久的一个时期以前,他不会判断,不能鉴别,不敢主张,对于他自己,对于与他最相亲密的她,推而至于对于一切的一切,都是猜测、迟疑、不安与怅惘。其实他也没曾真入了完全迷惘的涂迳。在一时中清醒的时候,他忽然觉悟他的病根,已是很深了,恐怕终身成为一个神经错乱者。由疑生怖,由怖生恨,于是他的脑神经,不断地觉得痛楚昏乱,而对于所有的事,都似模模糊糊不大明了,只感到时常有使他入于迷境的暗雾,绕住他的左右前后。

不过他究竟是个富于幻想力的青年人,在他那一时一时接续的清醒的时候,他很知道常常这样下去,距离到疯人院的时期,必非长久。于是他用尽了无许的克己工夫;用尽了平生未曾对于任何事出过的毅力决然要脱离那个猜测、迟疑、不安与怅惘的境地;拚命地要摆脱开这些由思想中虚构成的境地,另外寻一个浮动与悲幻的生命的庇难所。这在他是自己知道的,费了多少时日,受了多少心灵的痛苦,才能够由那些猜测、迟疑、不安与怅惘中,逃到埋头读书锁心的界限里。他自然不是期望着,能在书本中找出什么发明来,创造成自己的学说来,或者借了读书,去达到别的满足人生的任何欲望之一的目的。他早已将这些事看得淡淡的,更何尝有去加入竞争的意思。他不过要获得一个能以忘掉了猜测、迟疑、不安与怅惘的法宝。使他那颗时时活动而易受外物震荡的心,牢牢地被这件法宝镇压得住罢了。他在未曾决定借读理论深奥头绪纷繁的经济书以前,他曾不顾恤他人的指摘,不管良友的劝告,投身于精神学会中去研究怎样能以使他的精神恢复十数岁时的状况的方法。又借了几个钱在精神疗养院中去住过些日子。不错,没有许多的印象,能常常来扰乱他的贫弱而受有伤痕的脑神经,没有事务的殷繁,来劳碌他的身体,而结果如何呢?他终不耐夜夜去孤独地听那院外的海潮打岸的声音,他终不能每天安心静气地去看着日光由东壁上,移到窗外的树枝上去。他又寂寞与孤苦的难过!他以为这种精神疗养院的隔绝与强制的规律,几乎比入地狱还要苦些。每天老是这样,书也不许多看,步行不准过久,过了没有一个月,他简直觉得如同隔离了人世一百年的长久,后来就断然地由院中出来。

及至看到街上车马的纷驰,人间各种色相的呈露,于是他即刻便感得头痛心慌了!

及至他费了千方百计,方能决定去埋头读书的时候,他自己非常喜悦!以为从此便是他的生命得到受洗礼与获得新鲜的慰藉的机会了。以为照这样下去,他也可以好歹地混过那些增人苦恼的流光了。果然他在试办的初期,心尚拿得稳定,还如同小学生一样地苦心研读,不过可惜他已经不是小学生了。三天五天还能够将书中的意义掴捉到几点,还可以从极微细中,感到少许的兴味,但那焉能持久呢?一过了三天,五天,他便变成以上的那般情状。然而他却不肯就此将书本子的生活丢开,其实他已经忘掉了他为什么目的而苦心去读书。他这时正在机械的时代,正在如同借了读书以为掩饰他人的时代,而他却不自觉,却入了精神上的沉迷的陷阱。有时他自己如同分外增加自己的信心,计算着道:“我正在读书,我正在努力涤磨以前苦痛的伤痕,与刻平烦恼的根株呢!我正自用心去在学术中寻找出真实的自我来呢!”然而他一看了书本,三行,五行,不到七八行的时间中,便入了旧迹沉思与迷乱的境地。一切的过去的伤痕,与苦恼的根株,不要说涤磨不去,剥除不净,反而分外的使他沉迷烦扰!及至一定的钟点到了!他画了记号,推书而起,便觉得今天是未曾虚度哩。

在这样迷幻的光景中,他已经读完了几本书了。从寒威犹重的初春,到这个景物凄清的秋日。

这天正是个秋雨初晴的日子,在上午以前,细雨潇潇地落着,直打着楼檐下用竹子编成的篱笆响着。本来一连几天,忽而微晴,忽而密雨,分外使人感到凄凉的时候,令人难耐!更是孤客寂寥,在大的都会中单独寓居于僻巷中小楼之上,哪里能忍得去听呢!然而他知道这又是个诱惑呵。他富于推想的记忆之中,受过这样的引诱,也如同吸惯了烟草的人,不复知道有何等重要而且眩晕的刺激力了。反应常常是循着一定的轨道向前走去,到了某一种的时候,它自然会来引动他,正不必是在特异的时期与状态里。秋雨的音乐,最能使人迷想,使人感叹,使人深沉地作往事留恋的感想,使人能更增加其梦幻生活的迷惑与爱慕。自然在凄凄的感怀中,也可以获得相当的甜蜜的慰安,但要知道这正是痛苦中不得已的慰安呢!正如已经中了箭伤的小鹿,在森林中急急忙忙地跑着,偶然遇到一种甜草,借充一时饥饿,而箭伤却还附着在它身上呢。他在这三四天的雨声中,并没曾觉到如七八年前一遇到这等天气,或类此易于使自己沉迷的时令,便如同喝醉的人,难于把持得住似的厉害,他没曾觉得对于他有何种重大的刺激与引诱,但是昏昏地,迷惘无力地懒惰,松散地悲恋,却使得他没有法子,并且没有勇力去寻思。他本来要排除的,斥绝的,努力去健忘的,视为如同过眼的烟云不值一顾,但那些事说也奇怪,总是如同深深镌在他心版上似的,永远脱不掉,他本不想,而且也不是真正按着条理去寻思那些事,而在这几天之内,却每每如有蠕动的爬行的小动物在他心上,——在他的心弦上慢慢地走过,使得他全身为之颤动!他并想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来。其实他一面还正在想着我是读书呢,作事务呢,又想着我还是一个青年人呵。

但连朝轻细的雨声,似乎在窗外时时发出嘲笑他的语声来。

在这天他破例起身的很迟。其实他并未睡觉,他似乎已将这等幸福丢失了,十二三岁时,早了微冷些,便贪着在床上安睡的习惯,再不愿起身去冒着霜风走不到半里路的路程,到小学校中去,累得母亲来推他三五次,方才朦胧着眼睛,起身梳洗。那时母亲又是哄,又是说的,自己还懒懒地不十分高兴,如今他久已将这个幸福失却了,早上哪里曾等得人来唤醒一次,实在可有谁来唤醒他呢?不待到天色破晓,便大张开眼睛,往往日光还未曾出来,还未曾照到屋角上的时候,就起来胡乱盥漱过了,况且自从这半年中,他努力要自己刻苦忘我,便分外早起迟眠,想这或者也是个容易疲劳而减少烦虑的方法,他并没有想到还有卫生的问题呢,但这个清秋细雨之晨,他为什么将早起的惯例破坏了呢?他没有安睡着,但一样的他也是忘了,却不是疲乏使他忘了。久已想隔绝,而时时却来攻袭他的猜测、迟疑、不安与怅惘,又重行笼罩起他全体的精神来。实在在最近期中,不但这四种旧有的原素,是更行融合化成一篇,来在暗中包围他,而更变成一种慢性的痴呆,来执着他,不过他自己何曾明白呵。

久久埋藏在心底的旧事,重行思起,无端绪的,无归结的,无有解决方术的纷如乱丝的纠缠,理不清的,割不断的,如絮绒的黏着,如流浪的波动,如灰色层云的映射,如飞花吹在空中的飘荡,一层一层,一句话的留下的余痕,一个印象得来的影子,他不知怎样去寻思,也不知怎样去抛却痛苦的辐射与凄凉的反顾。在这个萧晨中,有滴沥的雨声和着,有黑暗中的灵魂附着,他并不感到如何有沉重的打击,如何有不可遏抑的愤怒,但只是楞楞的眼光,看着帐顶,身子如同毫无气力的动也不动。

这样便过去了三点钟工夫。及至他勉强起来的时候,早已比每天起身的时间晚了好多。他不懊悔,也不颓丧,匆匆地将寓主人——女房东给他预备好的热水,慢慢地舀在盆里,洗过面以后,向壁上挂的一方玻璃镜子中,对看了看自己的面目。在他自己却看不出有什么与从前不同的地方,只是两颊的皮肤,略陷落些,这也并不奇怪。他执着一个干而柔软的毛巾,在面上擦过几次,又将眼睛揉了几遍,也不知今天何以忽然这样细心。及至回身时,恰巧同西壁上在一幅疏林牧羊西洋画下所挂的陈旧的像片,打了一个照面。自己眼中却觉得有点晕痕了。原来那个陈旧不甚分明的像片,正是个十五岁的童子,穿了小花的绉袍,执了一把折扇,独立在假山石畔,双分的发下,显出天真活泼的目光,与微笑的嘴唇来。他到这时,便突有一个新鲜而未曾思想过的话:“今吾真非故吾……呵!多少……”这句话在他腹中,哪里来得及寻思好,便将其余的观念,全掩藏在“多少……”下面了。

这不过一瞥的时间罢了,如同大海中忽起一个微波一样,而正在此时,门外吹过一阵飒飒的冷风来,雨势也大了起来。雨脚被风吹斜,一个一个的雨点,都斜落在楼前东墙下已凋落的木芙蓉的碎叶上。

他想:这正是个危险的思虑,急待压伏下去。读书吧,工作吧,心终须锁得住的。自己这样不知克己下去,却怎么好呢?管它呢,我不是已经抛弃过一切的么?这些思想在此时他真不是容易去寻思到。然而若使同时有别一个人在那里想,这正是他被引动的时机呢。正是中了诱惑的初期的反应呢。然而他却这样想不呢?

可以使人一新感觉的阳光,固然已被暗澹灰色层云掩盖了,而由一分一分地移过的时间,却哪能将人的心思诳骗得过去。他知道这时已快近十二点的正午了。他虽没用过早餐,并不觉得腹中有对于食物需求的感觉。无意味地萧索,看着细雨斜风,听着阶下的流波聚成小洿,汩汩地响。时候可以了,他便勉力地照平日用强制的方法养成的习惯,将书本在面前的绿绒花纹罩过的桌面上,齐整地打开。于是他以为这正是收视返听的时间到了。

每天虽不能了解书中意义,却还可以一行一行地阅下,虽是脑中的幻想只管自在游行着,今天却不然了,只见在粗且厚的洋纸上面,有些花花绿绿的影子幌动,一个个的小洋文字母,都似眯缝着眼睛向他冷笑,忽然他看t字会变成个长尾的小鱼儿,在水中一起一沉,忽看见H的中间,如同燃烧着一枝祭神用的火炬,不但视觉是这样恍惚,而且觉得鼻觉的变化,也与平常不同。一阵难闻的腥臭,而有奇痒的刺激性的气味,直往他的鼻管里刺入。他即时干咳了几声,胃里便真如有些恶物的,发酵,同时身上忽然起了阵冷战的感觉,觉得全身的神经细梢,都在肌肤内互相争打跳动,手上也颤动得压不住纸角。突然一次凉风,由门外似是迸力的向他吹来,他在无意识状态中,将那本打开没有阅完一页的书,拍的声由案上推到地板上面。

然而他的心并没有应许他这样做。

直坐在圈椅上,如同木人一般,有时呆呆地微笑,他看见一个一个的雨点,都似来送一种消息与他。

但雨点落在地上,滴答滴答,拍蹋拍蹋地响,在他一时的幻境中,他又似已经领悟到其中的意义,但他却始终没曾寻个端绪来。

他这时不但没有自振的勇力,并且将萦回起来的悲怀的原因,也忘记了。只是恍恍惚惚如行在云雾之中。

就是这样的状态,他呆注着门外,安坐在那里不曾动得分毫,而门外的风雨声,却不断地去引诱他,试探他。

不知怎样能度过这一下午的光阴?他自由地思索,却再不会联接思想到一桩完全事的上面。他虽是目不转睛地去看着门外的雨,却没有知道雨势的大小,说他是昏睡了,却也未曾,总之他在这一下午的心弦,似乎完全胶滞住了,已是将心中活动乐声停止。

那本金字精装价值很贵的经济学书,还半斜地在地板上,也如他的神思专注一般的未曾挪动。

雨点仍然是滴打滴打,拍蹋拍蹋地响,有时急落了一阵,便似乎在门外正奏着露天的音乐会,然而据他听来,却不知是悲剧?还是喜剧?在迷幻中开场。

天快要黑下来,更加小楼低狭,云阴沉重,室中一切的景象,都慢慢地模糊起来,这半日沉静极了的生活,可说是寂灭的暂时,楼下偏院的女房东,因为自从早起除了午饭以外,作了有十小时的针工,倚在不甚明亮的窗前。黄昏近了,她的目光也随之惝恍起来。“他今天不能回来的了,好在裁缝铺中也可以有安歇的地方。阿贡上学校去,回来还不是淋得像水鸡一般。然而也是应该回来的时候了。……”她当在神疲手倦的时间,这样突起的寻思,于是将一绺素线,便落在毛毡上,从她的手中。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她的生性是平和而柔静,虽是每天过着这样刻板的生活——每天作一定的家庭的琐务,及为人作针工的生活,然而绝不悲怨。丈夫虽是个缝衣的人,但他并不曾将应得的薪水,交付过与他的妻子。每天早上出门,晚上带着微醺的酒气回来。他与她没有什么样很好的爱情,却也没有什么争斗与憎恶。孩子已经九岁了,他也不知怎样去教育他,全是她一个人托人为孩子找了个小学校进去读书。他将妻子、孩子与这个简单的家庭,完全视为一个夜中的旅舍。她所恃为生活之资的,就只有祖上留传下来的院内的小楼房,与乡间租与农家的一亩多薄田。好在丈夫是个不管不顾的人,她也只好给邻人家作点针线,以为补助。所以她的客人——楼上的青年——虽是天天研究理论深奥的经济学,却不曾知道在楼下的她——他的女主人便是受经济压迫中的一个。这时她一面感觉到疲困的攻击,一面又记起孩子同男人来。手中的活计,不知不觉地便放下了。听着门外的雨,还是淅淅沥沥不曾住下。一个人在寂寞的窗前,用手笼住额上一起卷拢上的头发,打了几个呵欠,坐着,想着,且是等待着。

忽然一个奇异的寻思,将她唤起:楼上自从上午起便没听见有什么动静,每天天还不十分黑,那个人就到报馆中去了,今天也或者由于雨大的缘故吧?本来这位奇怪的青年,寓居在她的楼上,不常言语,又没有好多朋友来见他,已经惹起她的疑念不少。当他初搬进来的时候,她看是个青年人,不禁暗暗里添上一分心事。可是他丈夫介绍来的,自己又不好说什么,所以她心里虽不高兴,虽是多添上些暗暗的忧虑,也不便说出。及至住了一个月之后,她才知道那是个奇怪的青年,因此自己却倒放心了许多,平常都是她为他预备些开水,以供他每天的需用,但她每天到楼上去一次,这个奇怪的人,不但轻易不同她说话,甚至连看也不看。她又暗暗地安慰了许多。一个常常在楼上闷读他的书,一个在楼下偏室中凄凄冷冷地过她那为生活困斗的生活。就是这样,在这半年中,她对于他那奇异的行径,也不觉诧异了。但是这天虽说是零零淅淅地落了一天雨,而终没有见他下楼一次。每天差不多四点多钟的时候,就见他穿了外衣,挟了皮包,到报馆中去。今日看看要黑下来了,而寂寂的小院中,除了雨声和着风声以外,却一点别的声息也没有。她自然并不是愿意去多同这位奇异的青年谈话,因为有时她记起自己的年数来,照习惯上说,还不是可以免却嫌疑的时候,况且自己的丈夫,白天总不在家,自己越发要提防这种心灵上的忐忑——这种有时的忐忑,是被无边的暗示积留下给与她的。不过到了这时,眼看得丈夫恐怕不能回来了,又记惦着阿贡被雨留在学校里,种种微动而不安的心绪,已经使得她平稳的心中,有些踌蹰!然而院里已是黑影朦胧了,她在踌蹰之中,因为同情的念虑,忽然抬头由蒙了一层暗尘小玻璃窗中,看看楼上没有灯火,又听不见动静,只有时落时止忽大忽小的雨声,来破此沉寂。

骤然间一个虑念,她觉得身上颤抖起来!使她忽然将这个在暗中的事实寻思得很远去了。她因这位奇异的青年,向来的性质与常人不同,看他冷冷的面目上,不晓得在内含的精神下,包藏了若干令人难于猜测的怪想,与不同平常的行径。一天在楼上没有动静,而且已过了平日他往报馆去的时间,这焉能不使得她惊疑,与有出乎意外的忖度。她在小小的室中暗影的窗前,恐怕的寻思着,有时简直不敢向外仰视了。这时反将念阿贡留在学校内的思虑,被妄想的恐怖压了下去。

果然静了一会,仍然听不见,看不见楼上有何等动作。

这时她被将来的责任心所迫逼,虽是恐怖也不能不勉强起来,从外间墙角上,取过把已破的油纸伞来,往外走去。当她刚刚将雨伞撑开一半,还没来得及走出门限的时候,一阵冷风吹来,使她骤然打了个寒噤。

而她终不能不由窄窄的回廊上走上楼梯,她踏着那木板吱吱响着,由一面看着楼前的天色,阴沉而晦暗,雨点还是斜着飘落。她在这时心似乎由腔子中提到喉咙里面,走一步觉得手里颤颤地,几乎连所执的油纸伞也拿不动。还有一步,没有到楼的门口,突然听着划着火柴的声音,忽地楼内火光一亮,她便吐了口气,方能在门口立定。不过既已到了,势不能不进去看看,况且妄想的恐怖在这一瞬中间,已可打消了。她的勇气,也顿即恢复,只是心头上卜卜地跳动,还不曾停止。

她刚走进门来,一个极可疑,与令人失笑的画片,在她面前立刻呈现出来。就是小小的室中央,这位奇异的青年,坐在一把圈椅上面,正对着他案前一支洋烛,一本大册的书,斜放在地板上面。他手内还执有一段已熄了火焰的火柴棒,两眼直向火柴棒上看,不瞬目地凝看,他似乎没曾知道有人推门进来。即是知道,也或者故意不理会吧。在这等情况之下,反使她困难起来。但只得说了一声道:“陈先生还没有吃晚饭吗?”这句话的无聊,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青年顿然看了一眼,半晌没做声,忽然将坐椅往后移了一步道:

“吃饭么?……好做什么事?……”少停了一句,又道:“想必你以此成为一个问题,……”

这句话他似乎还没有说完,然而已把个女房东说得楞了。她想好好的个人,今天怎么分外奇怪起来?什么问题不问题呢?刚要退出房门,却见他立了起来,从瘦陷的眼窝下,露出冷然而强笑的状态说:

“你没有把我的东西给我呢!……哈哈!……我!果然就这样么?”他说着便从无神的眼中,流下几点泪来。

本来要即刻转身走出的她,忽然看见他那又痴狂又可笑的样子,从他搬到这所院子中半年以来,她这回方才是第一次明白他,由她那简单而富于同情心中,方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时虽然他说的话没头没绪,而她不但不嫌恶他,反而动于一时的真实与悲切的感想,要想个方法来安慰这个旅居的孤客,使之明晓,将这等由失望与悲感中积成的神经错乱减轻些。就当青年说完这几句话的时候,这个思想就从柔弱的心里,径透到她的脑子中去,于是她反将破纸伞丢在门侧,走进一步缓声道:

“陈先生……我看你今天也过分的可怜了!为什么事值得这个样子?幸而……没有被外人看见,……笑死!……还怕不将你送入疯人院里去呢。……”

青年一手扶了椅背,似乎不甚明白她的说话。

她便又恳切而悲恸地说:“自从你到这里来,谁晓得你有这样的病症。可怜哪!是谁教你有的?今天灯也未燃,书也似未读,在这等凄凄切切的一日里,我很替你伤心!所以才上楼来看你!……”

他到此刻,似乎方能明白过她这语中的意思,俯着首不做声,她又续道:

“我知道一个人,更是一个青年人,在这等时候,容易发现旧病。但你要是这样下去,难道,……你就不怕一个人远远地在外边自己住着,……家中人的牵挂吗?”她立在他的前面,说这几句话时,也禁不住要流下泪来。他本来是一时的神经错乱,到此时已明白过来。便将身子向后一倒,就在椅子背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不意的惊诧,使得她也不知要怎么办好了!自知说话虽是切急,而不免鲁莽。方想着要再说话时,却听见一种微切的声音,由他的臂中发出道:

“是!……是!我知道有人牵挂呵!知道有人牵挂呵!岂还是一个人呢,但白……白地牵挂罢了呢!……难得你将这句话提醒我。……”

他这时因她那副恳切的态度与热心劝言,将他提醒了,将他由迷梦中唤回。本来这半年中强压抑下的心情,强将回荡着忧思的热肠,强投入冰冷的理智的窟中去。他自从孤身远出,由万分危难中,强将人生亲爱的绳缚割断,远出之后,孤寂地居住在这里。更没有曾听到有人向他曾说过这么一句话。然在这一晚上风雨声中,出其不意地听到了,顿时不止是将他由神经错乱中唤醒,而且将他那茫茫的感怀,与过去的痕影,全提上心来。他虽是平日素所宝贵的眼泪,到此时却不能不由肚中反流出来了。

女房东呆呆地立在那里,看他这一哭,与他在呜咽声中所说出的几句话,因同情的鸣感,自己也一样觉得隐隐潜伏的悲哀,有点支持不住!然而一面却还是劝慰着他,他却哭得不能起来。末后她又忘了什么是嫌疑,慢慢地用手拍着他的背,如同拍着他的儿子在怀中睡眠一般的和爱。劝他不要这样。正在这时忽然一阵急急而大声拍门的声音,从外面传入。于是她吓了一下,忽然舍了他,提了油纸伞走下楼去。

这一晚上万万想不到的是她的丈夫,会一路同了阿贡回到家中来。自然她是很可以放心得!不过比较着在闷闷地每日的生活里,晚饭之后,洗碗箸,缝补孩子的衣服,收拾丈夫的卧具之外,却平添了一重心事。自己也难解说是为的什么,即或别人说了出来,她口里与其纯白的心灵上,也定不承认。丈夫自然还是喷着高粱酒的气味,没有多话可说,早早在破且旧的布帐子中鼾鼾地睡了。阿贡在对面小木榻上,也睡得正浓,时而从胖胖的小腮颊上,露出笑容来,一盏半明半暗的油灯,照着顶上已垂下一角的纸天棚,一阵阵的细风,摇动灯影,闪在垂下的纸角上乱动。她脱了外衣,睡在丈夫的外面,眼看着灯光,却也不想吹灭。每天她忙碌一天来,到了这时,早也入梦了。可怪这一夕总是不能即刻睡着。那是常有的事,丈夫每每从口中将牙关咬的响,而且发出恨恨的声音来,但在这时,偶然听到丈夫的咬牙与梦里的叹声,她就觉得仿佛有个人在身后推了她一把似的,于是盖着薄薄的被子,分外觉得冷些。她起来给孩子又重行盖上一件衣服,便回到床上,将灯吹熄,但那个图画,总似在眼前摇动。不单摇动,而且还引出自己十数年前的印片来,在久是安如止水的脑痕中。

夜已深了,雨声还是没曾住下。她翻来覆去总睡不着,一会儿侧起耳朵来听听丈夫的动静,仿佛自己心中的思想——无头绪的思想,早已流入他的梦境中去的一般。而近几年来,未曾感到的激刺,却如同雨声滴在秋树叶上似的,大一阵,小一阵,起一阵又落一阵。

而同时正是那楼上的青年——新闻记者,由泪痕中清醒过来,凄凄地去读那首小词的时候。

一九二三年一月一日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