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已经完了。高山疗养院庆祝新年。医生,职员,病人,——须发蓬松的老者,俄国式短衫里的壮年,新妆微艳的女郎少妇,都会集于王爵邸宅中的客厅里,钢琴节奏,跳舞,捉迷藏。——中国恐怕仅有小儿童才有这般的兴致。可是此地亦有小孩子来了,一群一群女役的,职员的,医生的儿女,都来趁热闹呢。

厅中竖着一棵大杉树,上插小烛,融融火光,满室都含温情的暖意。俄俗每值新年至圣诞时(依俄旧历则为自圣诞至新年),必定家家燃“杉烛”,杉上又挂小牛,小马,飞艇,镰刀,千里镜,种种纸制玩具(战前资产阶级有用铜制甚至于银制者),做送小儿童的礼物,——好一似中国的“押岁盘”。小孩子今天更欣欣然的围着那厅中的“杉烛”舞蹈歌唱呢。

——你们中国也兴燃杉烛么?

我答道:“不。”

女医生和我说:

——这杉烛本来是北欧异教徒的习俗。每到这一天——新年,是冬季的中间,最短的一天,北欧寒带,这一天简直不见日影,所以整天的燃着杉烛。你们中国过年有怎样的娱乐礼俗呢?说来一定非常之有趣的。

我随便告诉他们些中国风俗,都引为奇趣。……

“温情乐意的人生,在亲亲切切的生活里,中国社会生活中少见如此,——必定只在家庭。”然而欧洲有现实的社会,社会就和家庭(中国)有同样的价值。赤俄革命后的社会生活,更进一层,混以前相异的社会为一,女役,——在中国不过“老妈子”罢了!——和医学博士携手同歌呢。那里想得到中国家庭外的社会生活,只是麻雀牌的桌子,烧酒壶的壶底呢?——家庭内的亲切高尚优美的生活,娱乐,也就少见得很。

然而我不得不回想父母膝前的旧梦,——我曾有温情乐意陶养我的心性。现在离别六年了,今年更到万里外莫斯科的病院里!离别,离别!

(1922年1月1日之第一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