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夜色,安恬静密笼罩着大地。高烧的银烛,光晕影昏,羞涩的嫦娥,晚妆已卸;酒阑兴尽,倦舞的腰肢,已经颓唐散漫,睡态惺忪,渴涩的歌喉,早就澜漫沉吟,醉呓依微。兴高采烈,盛会欢情,极人间的乐意,尽人间的美态,情感舒畅,横流旁溢,“留连而忘返”,将当年“复生”的新潮所创造的“人间美”,渐渐恶化,怠化,纵恣化。清歌变成了醉呓,妙舞已代以淫嬉,创造的内力已自趋于磨灭。一切资产阶级的艺术文化渐渐的隐隐的暴露出他的阶级性:市侩气。地轴偷转,朝日渐起,任凭你电花奇火有几万万火焰,也都濒于夺光失采的危怖。几分几秒后,不怕你不立成“爝火”的微光。黎明来临,预兆早见,然而近晓的天色几微,鱼肚惨色渐转赤黑愁黯的霞影时,反不如就近黄昏的夕阳!游荡狂筵的市侩乐,殊不愿对于清明健爽的劳作之歌让步。何况夜色的威权仍旧拥着漫天掩地的巨力,现时天机才转,微露晨意,未见晨光,所显现的只是黎明的先兆,还不是黎明呢。鱼肚之光,黑霞之色,本来是“夜余”而又是“晨初”呵。

人类的文化艺术,是他几千百年社会心灵精彩的凝结累积,有实际内力作他的基础。好一似奇花异卉受甘露仙滋的培植营养:土壤的膏腴,干枝的壮健,共同拥现此一朵蓓蕾。根下的泥滋,亦如是秽浊,却是他的实际内力的来源;等到显现出鲜丽清新的花朵,人人却易忘掉他根下的污泥。——社会心灵的精采,也就包含在这粗象的经济生活。根本方就干枯,——资产阶级经济地位动摇,花色还勉留几朝的光艳。新芽刚才突发,——无产阶级经济权力取得,春意还隐于万重的凝雾。

那将来主义,俄罗斯革命后而盛行的艺术上之一派,——是资产阶级文化的夜之余,无产阶级文化的晨之初;他是春阑的残花,是冬尽的新芽;凝雾外的春意暂时委曲些儿,对着那南风中的残艳,有无愧色?……固然!然而,夜阑时神昏意怠的醉荡之舞,看来已是奄然就息;那黎明后清明爽健的劳作之歌,还依稀微忽。当然仅觉着这目前沉寂凄清的“奇静”,好不惨惋。可是呢……悄悄地里偶然遥听着万重山谷外“新曲”之先声,又令人奋然振发,说:黎明来临……黎明来临!

莫斯科的德理觉夸夫斯嘉画馆里,陈列著名的俄国画家,如联萍等的手笔,旧文化沙砾中的精金,攸游观览,可以忘返。于此间突然遇见粗暴刚勇的画笔,将来派的创作,令人的神意由攸乐一变而为奋动,又带几分烦恼:粗野而有愣角的色彩,调和中有违戾的印象,剧动忿怒的气概,急激突现的表显,然而都与我以鲜,明,动,现的感想。前日,我由友人介绍,见将来派名诗家马霞夸夫斯基,他殷勤问及中国文学,赠我一本诗集《人》。将来派的诗,无韵无格,避用表词,很像中国律诗之堆砌名词形容词,而以人类心理自然之联想代动词,形式约略如此,至于内容,据他说和将来派的画相应,——他本来也是画家。我读他不懂。只有其中一篇《归天返地》,视人生观似乎和佛法的“回向”相仿佛。家乐剧院更取将来主义入演剧的艺术,一切旧规律都已去尽,亦是不可了解。新艺术中的有政治宣传性者,如路纳察尔斯基的《国民》一剧,我曾经在国家第二剧院,——旧小剧院看过,所用布景,固然是将来主义,已经容易了解些,剧本的内容却并非神秘性的,而是历史剧,演古代罗马贫民革命,且有些英雄主义的色彩。昨日到大剧院,一见旧歌剧花露润融,高吟沉抑,旧艺术虽衰落不少——据俄国人说如此,——却一切美妙的庄丽的建筑艺术都保存完好。

危苦窘迫,饥寒战疫的赤都,文化明星的光辉惨淡,然而新旧两流平行缓进,还可以静待灿烂庄严的将来呢。

(1921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