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东方莫斯科的俄国化的大街上,夜的生活比白昼有趣得多。我真惊异这些闲人们的逛街的心理。从黄昏起直至十一点,每晚上你投入这条明丽繁华的街流之中,你便被那些具有特别臭味的俄国人拥挤得随着他们东冲西撞。本来在这条街的行人道上,差不多每个大商店前面设着铁制或木制的长椅,即在白天也往往坐满了行路的人。不过在电灯明后极不容易找到一个空座,仿佛戏园中预先包厢一样。那些绸帕布头的老太婆,花白长胡的老人,丝袜,画眉,高跟鞋的年轻女子,提了种种的手提包,挟着手杖,这边一列,那边又一列的走着坐着。却又都不能沉默,尽着谈。他们大约是每晚上除了逛这条大街之外,没有别的目的。两旁的行人道虽然不窄,还是得拥塞着走。许多人都是从街的东端走到西端,又返身过来再走,他们的走,不是徘徊也不是纵眺。这样来往的奔,有什么趣味?我是不能了解的。本来在哈尔滨的大街上,晚间绝不似上海南京路中各商店的交易热闹,许多现代式的奢侈品的铺子,晚八点差不多都关了门。只可从玻璃窗子外看看那些精美的器物的照影。又没有多少大游戏场可以吞吐着出进的人群,除了荡在浮空中的近代电火的惨白辉光之外,便是许多全休息于夜幕下的建筑物。

然而那些鹅卵石铺的街道却被那些复杂的俄国男女在夜中踏遍。俄人真也可以说是复杂的了,除却新兴与陈旧的赤白的政治思想的分类之外,还有小俄罗斯人,高加索人,近东的俄人,统言之,自可说是俄侨,详细分析他们的族属却也复杂。然而这许多在夜道上有散步嗜好的俄人,却都是白俄中的资产阶级与小资产阶级。至于如在青岛所见的手提篮子背负毛毯作小负贩以求口的,与在上海闸北每天须求工作挣得几只小角子以充一饱的俄人,在哈尔滨自然不少,然而他们却绝不会披了残破的外衣,穿头的皮鞋,黄昏后到这条大街上作从容的散步。目的是为娱乐,无奈那些穷俄侨没有生活的余裕,所以也没有这么悠闲的心情了。也因为在欧战前这里便是俄人的居留地,多少商人资本家都随了飞鹰旗徽的势力到北满来想发财,俄国的革命期间又从他们国内跑出了不少的不行时的白俄。所以虽然他们的国内是一个样,然而侨寓在这里或已入华籍的白俄的小资产家仍然能以安舒地享受他们的快乐生活。

凡在这里细细留心过的,却能明了白俄的势力还是不弱。虽然在大街与僻巷中常常有赤白党人放手枪拚命的事,然而在商业上白俄的力量仍然雄厚。他们在这片土上将永远忘却了他们的故国,因为饮食,居住,社交,游戏的趣味,还是他们旧有的典型,只是有生活的余资便可得廉价的享受。他们以为属中国人管辖横竖比鲍尔塞维克的党权来差得多,何况他们还享有种种优待之处。

所以他们用皮大衣包裹着躯体,心广体胖地在大街中晚上消遣他们的良时。

虽在逃亡中,这阶级的区分与生活上的分享还是一样。

我同王君每晚上到大道上去观察这些潮涌般的人流,一个样,每晚上都不差异。虽然这在我们看来觉得没有什么趣味,然而他们生发的兴致与矫健的脚步,冒着冷风来回的奔走,比起我们完了一天工作之后到赌场,到宵夜馆,到圈儿楼,总还有意味吧。

虽是流亡的白俄,但仍然是强健的斯拉夫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