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报室中冷冰冰的地,我真怕陷了下去!本来在这儿必须时时防备猛风从窗外会伸手将你拿了去,何况这两大间屋子中,门向来是关不住,雪花会向你身上跑。一星星炉火都没有。所以我是轻易不愿置身其中的。幸而杨君有份《大公报》还可以早晚解闷。

说来你会不信,不为看新闻与报屁股,我却特别订了一份沈阳的××报。没有办法,绝不敢开玩笑,实话,只是借它作为如厕的利器。你们晓得北方乡间的“坑”吧,也晓得在江南到处都看得见的朱漆描金的“桶”吧,这都好,总是南方和北方虽然是有廓落与精致的不同,然而总还有你的“如厕”的自由。虽然灰尘与臭味差池,只有塞住鼻孔却还没有过不去。至于自来水的西式磁桶我们不提了。这儿却是“透漏的坑”,也亏他们能想出这奇妙的创造品。薄薄的木板屋子下面,如乡间社戏台子似的高高搭起,有二尺多高,下面四周又系活板可以移动,于是这似乎高明了。但每个人当在木屋子恭敬的时候,下面的风须按照力学的原则向上面横冲直撞,你非碰得到(自然非同凡凡)天朗气清,力的动荡还小。自然这是有科学的妙用。明明院子中觉不到冷风拂面,而戏台的下面却有些飒飒飕飕了。从内蒙古吹来的风本来挟着十足的劲头,那半指厚的薄板有什么用。准此,风大的日子你如果作件每天你必须办的课程,这便使你畏缩不前。长方形的大孔之下,如有地心的吸力似的,要将大肠吸断。怪不得头一次我尝试的时候,S君说:先不教你方法,给你一个“下马威”。幸得那天还好,不然,我恐怕得进医院。但是从此后我却讨了乖来,这也是S君的传授。每到恭敬的时候将大张报纸铺在长方孔的上面,作戏台上的地毯。

公共的报纸自然不可乱用,为了这个目的,我却每月多化这五十元的奉大洋买得御风的利器。

当然,每天还要看一遍,不过只是副作用而已。

许多消息本用不着重看,我每天阅报是注意于地方新闻与那些零星的“文艺”。

一个阴沉的黄昏后,大家都在朱先生屋子中饮茶,我却一点精神没有,宋君几次交涉的结果,方允许我五月中离开。这儿是这样的沉寂,这样的风沙,这样的糊里糊涂的生活,使得我一无办法,只可每天计算着过去的日子。许多人热心的慰安我,但除了感谢之外我什么不能多说。所以他们聚谈的时候我往往忧愁地沉坐在一边。这次又是规矩的聚会,水由大铁壶中倒入描金的磁壶,又倾在玻璃杯内,一人一份,“来啊,来啊,”的请着。窗外风声照常的吱吱曳长的叫着,大家谈着上星期六的电影,说着诅恨这地方的种种话。一会不见不好安静的最年轻的明,大家都没注意他出去,不久他却回来了,手中拿着报纸,除却《大公报》外还有我定阅的那一份。

“报来了,你还没看?”明将一大迭报纸放在桌上说。

我摇摇头。

本没有必须谈的连贯的话,于是人们吮着涩甘的茶味而眼光却落到报纸上面去。

“哎哎!真透着新鲜,哪来的这档子事!”北平话十分流利的朱先生似将下颏伸长了一点,执着报纸向大家说。

“什么?”号叫愉己的好笑的庶务先生问。

“喂喂!您听这真气死人,怪诞!我念:——这是标题。非人道的日本院长强奸有病华妇。下面说在吉林的大街上一位妇人由人力车上跌下来碰破头,送到一个日本医院中去。唉!简捷说吧,这碰伤了头的娘们在院中待到深夜。院长是个独身汉子,他只穿着睡衣,裤子当然没有。他叫这娘们到内屋里脱了上衣,又一定得脱下衣,说是检察治病的手续。娘们不肯,但是怀疑是为了病的关系,便全脱光了。这位院长却复在上面,想放肆了。结果是娘们的哭喊惊动了全院的华人与看护,全跑进来,他,这东西跑了。娘们的男的,后来到公安局告状……”朱先生一面说,一面将脸都涨红了。

于是“可恶”,“该死”诅骂话,人人都说上一句。

接着他们说了许多日本人在南满的故事。

这一张报我取到屋子中却一连三天没肯去作如厕的利器。不知是为保存故事,还是别的原因,老是挑着别的报用。

又一天是星期日,我同三位先生到铁道局的宿舍中去。几位年轻的由北平毕业到此实习的学生,他们咳声叹气地一致说这个地方的苦闷,但为了生活,究竟还是得上班,领薪,熬他们的日子。其中有一个说:“你们那儿好啊,多自由!至少每人一间屋子,真的是桃源了。”

我们同去的只是相视微笑。

出门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得见墙上的小木牌,大意是注意清洁,后面却有敬惜字纸一类的话。说是:字纸不可乱抛,应该珍拾起来,我在心上动了一动!我想我未免太不珍惜了!

晚饭后,又得如厕,所有的报纸都用净了,只有保存着关于某医院强奸华妇的新闻的那张。为了需要与保护自己起见,究竟带去铺在长方孔的上面。同时我悠然地想了,“人道”只可以这样在足下,在垃圾中践踏与撕乱?

但一念及这日所见的局长的示谕,我觉得悚然了!

不是为珍惜字纸,却保存了三天的报纸!究竟须将“人道”两个很好听的名词踏了!

但那个故事却永久保存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