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清的垃圾在雪泥融化的街道中四处翻扬,如同是地狱的一角的陈列品。笨重的几只骡马拖的大木车,皮帽子的老人待理不理地将鞭子抖几下,于是有数不清(何至数不清呢)的蹄在泥泞中蹂踏。街的两侧到处都有鲜红嫩白的猪肉在木板上面。有蓬发包头穿了不合体青衣的女人——她们的脸上被风沙划上了多少摺纹,被忧伤抹上了多少痕迹。她们在这样的街市的店铺门前,等待补破衣的朋友们的来临。更有十岁左右的小孩守着破烂零件的小摊,他便是这小摊的主人与经理与店员;有胡子与鼻毛冻结在一起的卖黍糕的老翁;有风尘满枪的厚衣警士;有穿了各样笨衣的小学生;有破马车;有喊破喉咙的估衣商人……还有,还有,总之是中国民族的到处一样的陈列品。

我同王、杨二君彳亍于冷吹的风中,我用力地看,到处都是画图,到处都是小说的背景。但这困苦饥饿压迫下的非邻人的种种表现只有使我们俯首而已,欲加描写先不禁提笔时的怅怅!

杨君要买铁制的书夹,走遍了几个小书铺却连名字也不知道;然而自来水笔,精巧的铅笔,透明的墨水盒以及其他文具也大概都陈列着,何以会没有这种物价最贱的书夹?没有只索没有罢了,同行的人更没去推想这是何原因,现在我觉悟了,按照供给与需要的原理上讲,这是在此地无用的货色,它没有瓦特曼或派克笔杆的漂亮可以挂在衣服或绸衫上放出明丽的光彩,也不同帽章,国旗,是一切学校,办公所,甚至“姑娘”们屋子中的点缀品,商人当然明白地方上的需要。这种书夹不过在书案与架子上夹起西式装订的书册而已,线装书自然是高卧的,薄薄的几本教科书似乎也不一定用它,于是书夹乃不能在冷静的地方露面。一样的道理,在上海南京路上讲种地的经验,在山村里讲柏格森与罗素的哲学,商人不能如此的不知时宜啊!这边只能说日本话,听金票行市,吃关东白干,与终日的狂风战斗,如此而已。多卖书夹的未必是什么好地方,但只能讲日本话,听金票行市,我在这分水岭似的大桥上(四洮南满铁道中间有穹式大桥,铁轨在下面,即以此处分中日管理界),凝望着茫茫的烟尘,黄衣红肩章的兵士的来往,不知是怎样联想的,便觉得这一个小问题(书夹子买不到)像颇为重大似的。中国市街不过是买不到书夹子而已,而邻人的炮台却雄立在大道的旁边。

一辆平板的独轮车安放在街口的一角。我看见灰色厚袱下露出蒸腾的热气,向前揭看,是用高粱糙米做成的窝窝头一类的食品。它仿佛用红晕的媚眼在引诱我,这种无邪的气味比什么肉鱼之类的珍品还特殊吧。

“唉,多少钱一个儿?”

走来一位伛背的老人,蓝棉布盖膝袍上罩了一件长坎肩,边缘上都露出白絮。一例是为劳苦风霜刻画出来的面目,拖拖地穿着毛窝走来走去,步履是不想再快的了。虽然有主顾来到,但他从那面花生摊上走过来仍然是十分疲懒。

“一毛大洋十二个……还有豆沙的馅。”

我趁他们在买别的东西的时间终于买了两个。这疲倦的老人,他从容地为我包起。一会杨君跑来向我道:“不用,不用,我这里有手绢。”于是老人将粗纸丢在一边,窝窝头却包于白绢手帕之内。

回来时,我在路上不住地想快尝尝它的滋味。及至到了杨君的哥哥家中,却开了留声机,唱起《四郎探母》与《天女散花》的皮簧调。杨君的两个小侄女乱披着雏发不住的说笑。及至我记起新买来的食品打开绢巾吃一口时,啊,味道原也甜美,可惜被香肥皂洗涤的绢巾包了许久,咬到口里却不调和了。

二簧戏片唱了半打,在暗淡的黄昏中已听见道东邻人的兵营喇叭吹出悲壮的声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