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终归是奇异的生物吧,相当的智慧只能产生相当的利害。不必说什么“隔膜”,与“不相关”——这更是轻轻的善言了。厨川白村曾有一句话:“想起来现今的日本是可怕的国度!”他是敏锐地在讥笑,但我们却更真切的感到威胁了。

界限与疆域是人间的自造之孽,在我,根本上认为何必有此差别。我不是甚么……ist,向来不知一定不移的要向什么ism下俯首情愿。因为这明明是人造的界限线;即就学术文艺上看去,派别与主张当然有的,然而那只是批评者的利便的构图,研究,创作的人何尝一定先弄起个十分清晰的圈子将自己套入。时代固然能变更了人的兴感与思想,但此中究竟有个性的独流,所谓“超时间区别的价值”,也就在此一点。譬如“有五锥必有铦者,有五错必有靡者”(语见《墨子》),又何尝是有一例的铦靡?佛家相宗讲遍计所执性,与依他起性,也可以作我这个冥思的引证。分别须有个性,却仍须存在这卑之无甚高论中。这是我偶然的思想,不是借此来说“形而上学”,总之,人间的界限将一切害得太苦,造孽自多。

自然不能用大力消灭这些界限,你才不容易说风凉话。

写到这里,记起了波兰小说的《燕子与蝴蝶》,说飞过木栅栏便入了另一国度,“国”这个字的造成,第一我是十分佩服我们先哲——不,我们的先民的聪明。四围的风雨不透,这才像是一个东西;只是与“囹圄”、“固困”一个意义。他们早知道了这一层玄秘的道理了!不知怎的活泼而像是能打翻一切的现代人,高唱着“全民呀”,“世界呀”,“人类呀”,这种种铸金的名词,却没有一些儿燕子与蝴蝶的自由,只想着将好好的青年捉到“囹圄”里,“固”与“困”成了每个讲界限疆域的所有物,几乎每个人都相同的感到这“囹圄”的苦恼。然而少有人能作破巴士的“大”狱的勇敢的行为,与高洁的精神。

作废的过度的理想,在我胸中感到苦闷!在红日的旗帜招展下这华美的夜行车已度过荒原,穿行在茫茫夜的大野里。

东北的气候虽在这初春的清宵,却仍然奇冷袭人,“南满洲”的朔风透过了双重的车窗,与蒸汽管的温度战斗着。据说在路旁有许多地方我们的邻人却高标着多少战迹的荣耀,当初与哥萨克健儿肉搏的地带,有木牌竖在坚硬的地土中,可以辨识。这是邻人的夸张,但我们记起来却想什么呢?

至少,我是不承认人为的界限的,但耻辱的标识却似印在我的心头。这未免是自己的冲突吧!否,军国主义与国家主义等等的名词,我们的邻人是为了生活的掠夺与占有,时刻未能忘却,我们却不是的,我们只是任人侮辱与宰割的羔羊!这其间不需要详加解说,过去的各国度的劣行,而现在还是照样的模拟着,想去重行翻印的书。在我们不看却倒情愿,不过为要求消灭了人为的界限,我们却不能坐看与此相反的势力的猖獗。即不说情愿将耻辱洗去,不说一定要“当今争于气力”(见《韩非子·五蠹篇》),然而这是“人类的瑕疵吧”,我们为全人类着想,也应当将这些瑕疵洗刷,抉摘一番!

秩序,训练,精干,我们的邻人真比我们这衰老颓丧的民族好得多!每个夜之驿上红日旗在风声与大电灯下摇摆着,黄衣的兵士剑枪着地的清响。车中呢,只是能喋喋不休的“支那旅人”,以及为了一点点生活的要求带着粗皮帽子青布棉袄往更远的地方去劳动的“支那劳动者”,鼻息咻咻,仍然作他们的好梦生涯。这些景象我不诅恨,不叹息,只感到窒闷的凄凉!

从那地道中上车时,我与同行的人已被一位眼突头扁的穿了花缎蓝袍的“非邻人”的青年在车口将我们查问一次。他是邻人的听差,当然到处执行主人的命令。这神气静穆而眼光锐利的青年,从他一手拿着香烟一手拄了司提克的悠然的态度看来,又不得不佩服我们邻人的训练了!他从容地由人群中走过,这一车中有的是非邻人,却只是向我们几个人问问口供。

到处是邻人的话,到处是他们的规矩,真的,如我前几年在那日出的国中旅行一样。不过更感到时时的不安,却也怪,真到邻人的范围圈中倒也罢了。

一夜的恍惚,到天明后,我下车出了站台,坐上马车的时候,还疑惑是在车中。

茫茫地想到这人类的自造的界限……又茫茫地想起燕子与蝴蝶的将来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