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红记

魏陵张实子京撰

唐僖宗时,有儒士于祐,晚步禁衢间。于时万物摇落,悲风素秋,颓阳西倾,羁怀增感。视御沟,浮叶续续而下。祐临流浣手。久之,有一脱叶,差大于他叶,远视之,若有墨迹载于其上。浮红泛泛,远意绵绵。祐取而视之,果有四句题于其上。其诗曰: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祐得之,蓄于书笥,终日咏味,喜其句意新美,然莫知何人作而书于叶也。因念御沟水出禁掖,此必宫中美人所作也。祐但宝之,以为念耳,亦时时对好事者说之。祐自此思念,精神俱耗。一日,友人见之,曰:“子何清削如此?必有故,为吾言之。”

祐曰:“吾数月来,眠食俱废。”

因以红叶句言之。友人大笑曰:“子何愚如是也,彼书之者,无意于子。子偶得之,何置念如此。子虽恩爱之勤,帝禁深宫,子虽有羽翼,莫敢往也。子之愚,又可爱也。”

祐曰:“天虽高而听卑,人苟有志,天必从人愿耳。吾闻牛仙客遇无双之事,卒得古生之奇计。但患无志耳,事固未可知也。”

祐终不废思虑,复题二句,书于红叶上云:

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

置御沟上流水中,俾其流入宫中。人为笑之,亦为好事者称道。有赠之诗者,曰:

君恩不禁东流水,流出宫情是此沟。

祐后累举不捷,迹颇羁倦,乃依河中贵人韩泳门馆,得钱帛稍稍自给,亦无意进取。久之,韩泳召祐谓之曰:“帝禁宫人三千余得罪,使各适人。有韩夫人者,吾同姓,久在宫。今出禁庭,来居吾舍。子今未娶,年又逾壮,困苦一身,无所成就,孤生独处,吾甚怜汝。今韩夫人箧中不下千缗,本良家女,年才三十,姿色甚丽。吾言之,使聘子,何如?”

祐避席伏地曰:“穷困书生,寄食门下,昼饱夜温,受赐甚久。恨无一长,不能图报,早暮愧惧,莫知所为。安敢复望如此。”

泳令人通媒妁,助祐进羔雁,尽六礼之数,交二姓之欢。祐就吉之夕,乐甚。明日,见韩氏装橐甚厚,姿色绝艳。祐本不敢有此望,自以为误入仙源,神魂飞越。既而韩氏于祐书笥中见红叶,大惊曰:“此吾所作之句,君何故得之?”

祐以实告。韩氏复曰:“吾于水中亦得红叶,不知何人作也。”

乃开笥取之,乃祐所题之诗。相对惊叹感泣久之。曰:“事岂偶然哉?莫非前定也。”

韩氏曰:“吾得叶之初,尝有诗,今尚藏箧中。”

取以示祐。诗云:

独步天沟岸,临流得叶时

此情谁会得,肠断一联诗。

闻者莫不叹异惊骇。一日,韩泳开宴召祐洎韩氏。泳曰:“子二人今日可谢媒人也。”

韩氏笑答曰:“吾为祐之合,乃天也,非媒氏之力也。”

泳曰:“何以言之?”

韩氏索笔为诗,曰:

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

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

泳曰:“吾今知天下事无偶然者也。”

僖宗之幸蜀,韩泳令祐将家僮百人前导。韩以宫人得见帝,具言适祐事。帝曰:“吾亦微闻之。”

召祐,笑曰:“卿乃朕门下旧客也。”

祐伏地拜,谢罪。帝还西都,以从驾得官,为神策军虞候。韩氏生五子三女。子以力学俱有官,女配名家。韩氏治家有法度,终身为命妇。宰相张濬作诗曰:

长安百万户,御水日东注。水上有红叶,子独得佳句。

子复题脱叶,流入宫中去。深宫千万人,叶归韩氏处。

出宫三千人,韩氏籍中数。回首谢君恩,泪洒胭脂雨。

寓居贵人家,方与子相遇。通媒六礼具,百岁为夫妇。

儿女满眼前,青紫盈门户。兹事自古无,可以传千古。

议曰:流水,无情也。红叶,无情也。以无情寓无情而求有情,终为有情者得之,复与有情者合,信前世所未闻也。夫在天理可合,虽胡越之远,亦可合也。天理不可,则虽比屋邻居,不可得。悦于得,好于求者,观此,可以为诫也。

赵飞燕别传

谯川秦醇子复撰

余里有李生,世业儒术。一日,家事零替。余往见之。墙角破筐中有古文数册,其间有《赵后别传》,虽编次脱落,尚可观览。余就李生乞其文以归,补正编次以成传,传诸好事者。

赵后腰骨尤纤细,善踽步行。若人手执花枝,颤颤然,它人莫可学也。生在主家时,号为飞燕。入宫复引援其妹,得幸,为昭仪。昭仪尤善笑语,肌骨秀滑。二人皆天下第一,色倾后宫。自昭仪入宫,帝亦希幸东宫。昭仪居西宫,太后居中宫。后日夜欲求子,为自固久远计,多用小犊车载年少子与通。帝一日惟从三四人往后宫。后方与人乱,不知。左右急报,后遽惊出迎帝。后冠发散乱,言语失度,帝固亦疑焉。帝坐未久,复闻壁衣中有人嗽声,帝乃出。由是帝有害后意,以昭仪隐忍未发。一日,帝与昭仪方饮,帝忽攘袖嗔目,直视昭仪,怒气怫然不可犯。昭仪遽起,避席伏地,谢曰:“臣妾族孤寒下,无强近之爱。一旦得备后庭驱使之列,不意独承幸御,浓被圣私,立于众人之上。恃宠邀爱,众谤来集。加以不识忌讳,冒触威怒。臣妾愿赐速死以宽圣抱。”

因泪交下。帝自引昭仪曰:“汝复坐,吾语汝。”

帝曰:“汝无罪。汝之姊,吾欲枭其首,断其手足,置于溷中,乃快吾意。”

昭仪曰:“何缘而得罪?”

帝言壁衣中事。昭仪曰:“臣妾缘后得备后宫。后死,则妾安能独生?陛下无故而杀一后,天下有以窥陛下也。愿得身实鼎镬,体膏斧钺。”

因大恸,以身投地。

帝惊,遽起持昭仪曰:“吾以汝之故,固不害后,第言之耳。汝何自恨若是。”

久之,昭仪方就坐。问壁衣中人,帝阴穷其迹,乃宿卫陈崇子也。帝使人就其家杀之,而废陈崇。昭仪往见后,言帝所言,且曰:“姊曾忆家贫饥寒无聊,姊使我与邻家女为草履,入市货履市米。一日得米归,遇风雨无火可炊。饥寒甚,不能寐,使我拥姊背,同泣。此事姊岂不忆也?今日幸富贵,无他人次我,而自毁如此。脱或再有过,帝复怒,事不可救,身首异地,为天下笑。今日,妾能拯救也。存没无定。或尔。妾死,姊尚谁攀乎?”

乃涕泣不已,后亦泣焉。自是帝不复往后宫,承幸御者,昭仪一人而已。昭仪方浴,帝私视。侍者报昭仪,昭仪急趋烛后避。帝瞥见之,心愈眩惑。他日昭仪浴,帝默赐侍者,特令不言。帝自屏罅觇,兰汤滟滟,昭仪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飞荡,若无所主。帝语近侍曰:“自古人主无二后,若有,则吾立昭仪为后矣。”

赵后知帝见昭仪浴,益加宠幸,乃具汤浴,请帝以观。既往,后入浴。后裸体,以水沃帝,愈亲近而帝愈不乐,不终幸而去。后泣曰:“爱在一身,无可奈何。”

后生日,昭仪为贺,帝亦同往。酒半酣,后欲感动帝意,乃泣数行。帝曰:“它人对酒而乐,子独悲,岂不足耶?”

后曰:“妾昔在后宫时,帝幸其笫。妾立主后,帝时视妾不移目,甚久。主知帝意,遗妾侍帝,竟承更衣之幸。下体常污御服,妾欲为帝浣去。帝曰:‘留以为忆。’不数日,备后宫。时帝齿痕犹在妾颈。今日思之,不觉感泣。”

帝侧然怀旧,有爱后意,顾视嗟叹。昭仪知帝欲留,昭仪先辞去。帝逼暮方离后宫。后因帝幸,心为奸利,上器主受,经三月,乃诈托有孕,上笺奏云:“臣妾久备掖庭,先承幸御,遣赐大号,积有岁时。近因始生之日,复加善祝之私,特屈乘舆,俯临东掖,久侍宴私,再承幸御。臣妾数月来,内宫盈实,月脉不流,饮食甘美,不异常日。知圣躬之在体,辨天日之入怀。虹初贯日,应是珍符,龙据妾胸,兹为佳瑞。更期蕃育神嗣,抱日趋庭,瞻望圣明,踊跃临贺。谨此以闻。”

帝时在西宫,得奏,喜动颜色,答云:“因阅来奏,喜庆交集。夫妇之私,义均一体,社稷之重,嗣续其先,妊体方初,保绥宜厚。药有性者勿举,食无毒者可亲。有恳来上,无烦笺奏,口授宫便可矣。”

两宫候问。宫使交至,后虑帝幸,见其诈,乃与宫使王盛谋自为之计。盛谓后曰:“莫若辞以有妊者不可近人,近人则有所触焉,触则孕或败。”

后乃遣王盛奏帝。帝不复见后,第遣使问安否。而甫及诞月,帝具浴子之仪。后召王盛及宫中人曰:“汝自黄衣郎出入禁掖,吾引汝父子俱富贵。吾欲为自利长久计,托孕乃吾之私意,实非也。言已及期。子能为我谋焉?若事成,子万世有后利。”

盛曰:“臣为后取民间才生子,携入宫为后子。但事密不泄,亦无害。”

后曰:“可。”

盛于都城外有生子者,才数日,以百金售之。以物囊之,入宫见后,既发器,则子死。后惊曰:“子死,安用也?”

盛曰:“臣今知矣。载子之器气不泄,此子所以死也。臣今求子,载之器,穴其上,使气可出入,则子不死。”

盛得子,趋宫门欲入,则子惊啼尤甚,盛不敢入。少选,复携之趋门,子复如此,盛终不敢入宫。后宫守门吏严密。因向壁衣事。故帝令加严之甚。盛来见后,具言惊啼事。后泣曰:“为之奈何?”

时已逾十二月矣。帝颇疑讶。或奏帝曰:“尧之母十四月而生尧。后所妊当是圣人。”

后终无计,乃遣人奏帝云:“臣妾昨梦龙卧,不幸圣嗣不育。”

帝但叹惋而已。昭仪知其诈,乃遣人谢后曰:“圣嗣不育,岂日月不满也?三尺童子尚不可欺,况人主乎?一日手足俱见,妾不知姊之死所也。”

时后庭掌茶宫女朱氏生子。宦者李守光奏帝。帝方与昭仪共食,昭仪怒,言于帝曰:“前者帝言自中宫来。今朱氏生子,从何而得也?”

乃以身投地,大恸。帝自持昭仪起坐。昭仪呼宫吏祭规曰:“急为取子来!”

规取子上。昭仪语规曰:“为我杀之。”

规疑虑。昭仪怒骂曰:“吾重禄养汝,将安用也?不然,吾并录汝!”

规以子击殿础死,投之后宫。宫人孕子者尽杀之。后帝行步迟涩,颇气惫,不能御昭仪。有方士献大丹。其丹养于火百日,乃成。先以瓮贮水,满,即置丹于水中,即沸,又易去,复以新水。如是十日,不沸,方可服。帝日服一粒,颇能幸昭仪。一夕,在大庆殿,昭仪醉进十粒,初夜,绛帐中拥昭仪,帝笑声吃吃不止。及中夜,帝昏昏,知不可,将起坐,夜或仆卧。昭仪急起,秉烛自视帝,精出如泉溢。有顷,帝崩。太后遣人理昭仪且急,穷帝得疾之端。昭仪乃自绝。后居东宫,久失御。一夕后寝,惊啼甚久,侍者呼问,方觉。乃言曰:“适吾梦中见帝。帝自云中赐吾坐。帝命进茶。左右奏帝:‘后向日侍帝不谨,不合啜此茶。’吾意既不足。吾又问:‘昭仪安在?’帝曰:‘以数杀吾子,今罚为巨鼋,居北海之阴水穴间,受千岁冰寒之苦。’”

乃大恸。后北鄙大月王猎于海,见一巨鼋出于穴上,首犹贯玉钗,颙望波上,倦倦有恋人之意。大月王遣使问梁武帝,武帝以昭仪事答之。

谭意歌传

谯郡秦醇子复撰

谭意歌小字英奴,随亲生于英州。丧亲,流落长沙,今潭州也。年八岁,母又死,寄养小工张文家。文造竹器自给。一日,官妓丁婉卿过之,私念苟得之,必丰吾屋。乃召文饮,不言而去。异日复以财帛贶文,遗颇稠叠。文告婉卿曰:“文廛市贱工,深荷厚意。家贫,无以为报。不识子欲何图也?子必有告。幸请言之。愿尽愚图报,少答厚意。”

婉卿曰:“吾久不言,诚恐激君子之怒。今君恳言,吾方敢发。窃知意哥非君之子。我爱其容色。子能以此售我,不惟今日重酬子,异日亦获厚利。无使其居子家,徒受寒饥。子意若何。”

文曰:“文揣知君意久矣,方欲先白。如是,敢不从命。”

是时方十岁,知文与婉卿之意,怒诘文曰:“我非君之子,安忍弃于娼家乎?子能嫁我,虽贫穷家,所愿也。”

文竟以意归婉卿。过门,意歌大号泣曰:“我孤苦一身,流落万里,势力微弱,年龄幼小。无人怜救,不得从良人。”

闻者莫不嗟恸。婉卿日以百计诱之。以珠翠饰其首,轻煖披其体,甘鲜足其口,既久益勤,若慈母之待婴儿。辰夕浸没,则心自爱夺,情由利迁。意歌忘其初志,未及笄,为择佳配。肌清骨秀,发绀眸长,荑手纤纤,宫腰搦搦,独步于一时。车马骈溢,门馆如市。加之性明敏慧,解音律,尤工诗笔。年少千金买笑,春风惟恐居后,郡官宴聚,控骑迎之。时运使周公权府会客,意先至府,医博士及有故至府,升厅拜公。及美髯可爱,公因笑曰:“有句,子能对乎?”

及曰:“愿闻之。”

公曰:“医士拜时须拂地。”

及未暇对答,意从旁曰:“愿代博士对。”

公曰:“可。”

意曰:“郡侯宴处幕侵天。”

公大喜。意疾既愈,庭见府官,多自称诗酒于刺。蒋田见其言,颇笑之。因令其对句,指其面曰:“冬瓜霜后频添粉。”

意乃执其公裳袂,对曰:“木枣秋来也著绯。”

公且惭且喜,众口嗡然称赏。魏谏议之镇长沙,游岳麓时,意随轩。公知意能诗,呼意曰:“子可对吾句否?”

公曰:“朱衣吏,引登青障。”

意对曰:“红袖人,扶下白云。”

公喜,因为之立名文婉,字才姬。意再拜曰:“某,微品也。而公为之名字,荣逾万金之赐。”

刘相之镇长沙,云一日登碧湘门纳凉,幕官从焉。公呼意对。意曰:“某,贱品也,安敢敌公之才。公有命,不敢拒。”

尔时迤逦望江外湘渚间,竹屋茅舍,有渔者携双鱼入修巷。公相曰:“双鱼入深巷。”

意对曰:“尺素寄谁家。”

公喜,赞美久之。他日,又从公轩游岳麓,历抱黄洞望山亭吟诗,坐客毕和。意为诗以献曰:

真仙去后已千载,此构危亭四望赊。

灵迹几迷三岛路,凭高空想五云车。

清猿啸月千岩晓,古木吟风一径斜。

鹤驾何时还古里,江城应少旧人家。

公见诗愈惊叹,坐客传观,莫不心服。公曰:“此诗之妖也。”

公问所从来,意歌以实对。公怆然悯之。意乃告曰:“意入籍驱使迎候之列有年矣,不敢告劳。今幸遇公,倘得脱籍为良人箕帚之役,虽死必谢。”

公许其脱。异日,诣投牒,公诺其请。意乃求良匹,久而未遇。会汝州民张正字为潭茶官,意一见谓人曰:“吾得婿矣。”

人询之,意曰:“彼风调才学,皆中吾意。”

张闻之,亦有意。一日,张约意会于江亭。于时亭高风怪,江空月明。陡帐垂丝,清风射牖,疏帘透月,银鸭喷香。玉枕相连,绣衾低覆,密语调簧,春心飞絮。如仙葩之并蒂,若双鱼之同泉,相得之欢,虽死未已。翌日,意尽挈其装囊归张。有情者赠之以诗曰:

才识相逢方得意。风流相遇事尤佳。

牡丹移入仙都去,从此湘东无好花。

后二年,张调官,复来见。意乃治行,饯之郊外。张登途,意把臂嘱曰:“子本名家,我乃娼类,以贱偶贵,诚非佳婚。况室无主祭之妇,堂有垂白之亲。今之分袂,决无后期。”

张曰:“盟誓之言,皎如日月,苟或背此,神明非欺。”

意曰:“我腹有君之息数月矣。此君之体也,君宜念之。”

相与极恸,乃舍去。意闭户不出,虽比屋莫见意面。既久,意为书与张云:

阴老春回,坐移岁月。羽伏鳞潜,音问两绝。首春气候寒热,切宜保爱。逆旅都辇,所见甚多。但幽远之人,摇心左右,企望回辕,度日如岁。因成小诗,裁寄所思,兹外千万珍重。

其诗曰:

潇湘江上探春回,消尽寒冰落尽梅。

愿得儿夫似春色,一年一度一归来。

逾岁,张尚未回,亦不闻张娶妻。意复有书曰:

相别入此新岁,湘东地暖,得春尤多。溪梅堕玉,槛杏吐红,旧燕初归,暖莺已啭。对物如旧,感事自伤。或勉为笑语,不觉泪泠。数月来颇不喜食,似病非病,不能自愈。孺子无恙意子年二岁,无烦流念。向尝面告,固匪自欺。君不能违亲之言,又不能废己之好,仰结高援,其无□焉。或俯就微下,曲为始终,百岁之恩,没齿何报。虽亡若存,摩顶至足,犹不足答君意。反覆其心,虽秃十兔毫,罄三江楮,亦不能□兹稠叠,上凂君听。执笔不觉堕泪几砚中。郁郁之意,不能自已。千万对时善育,无或以此为至念也。短唱二阕,固非君子齿牙间可吟,盖欲摅情耳。

曲名《极相思令》一首:

湘东最是得春先,和气暖如绵。清明过了,残花巷陌,犹见秋千。对景感时情绪乱,这密意,翠羽空传。风前月下,花时永昼,洒泪何言。

又作《长相思令》一首:

旧燕初归,梨花满院,迤逦天气融和。新晴巷陌,是处轻车轿马,禊饮笙歌。旧赏人非,对佳时,一向乐少愁多。远意沉沉,幽闺独自颦蛾。正消黯无言,自感凭高远意,空寄烟波。从来美事,因甚天教两处多磨?开怀强笑,向新来宽却衣罗。似恁地人怀憔悴,甘心总为伊呵。

张得意书辞,情悰久不快,亦私以意书示其所亲,有情者莫不嗟叹。张内逼慈亲之教,外为物议之非,更期月,亲已约孙贳殿丞女为姻。定问已行,媒妁素定,促其吉期,不日佳赴。张回肠危结,感泪自零。好天美景,对乐成悲,凭高怅望,默然自已。终不敢为记报意,逾岁,意方知,为书云:

妾之鄙陋,自知甚明。事由君子,安敢深扣。一入闺帏,克勤妇道,晨昏恭顺,岂敢告劳。自执箕帚,三改岁华。苟有未至,固当垂诲。遽此见弃,致我失图。求之人情,似伤薄恶,揆之天理,亦所不容。业已许君,不可贻咎。有义则企,常风服于前书,无故见离,深自伤于微弱。盟顾可欺,则不复道。稚子今已三岁;方能移步。期于成人,此犹可待。妾囊中尚有数百缗,当售附郭之田亩,日与老农耕耨别穰,卧漏复毳,凿井灌园。教其子知诗书之训,礼义之重。愿其有成,终身休庇妾之此身,如此而已。其他清风馆宇,明月亭轩,赏心乐事,不致如心久矣。今有此言,君固未信,俟在他日,乃知所怀。燕尔方初,宜君子之多喜,拔葵在地,徒向日之有心。自兹弃废,莫敢凭高。思入白云,魂游天末。幽怀蕴积,不能穷极。得官何地,因风寄声。固无他意,贵知动止。饮泣为书,意绪无极。千万自爱。

张得意书,日夕叹怅。后三年,张之妻孙氏谢世,湖外莫通信耗。会有客自长沙替归,遇于南省书理间。张询客意歌行没。客抚掌大骂曰:“张生乃木人石心也。使有情者见之,罪不容诛。”

张曰:“何以言之?”

客曰:“意自张之去,则掩户不出,虽比屋莫见其面,闻张已别娶,意之心愈坚,方买郭外田百亩以自给。治家清肃,异议纤毫不可入。亲教其子。吾谓古之李住满女,不能远过此。吾或见张,当唾其面而非之。”

张惭忸久之,召客饮于肆,云:“吾乃张生。子责我皆是。但子不知吾家有亲,势不得已。”

客曰:“吾不知子乃张君也。”

久乃散。张生乃如长沙。数日,既至,则微服游于肆,询意之所为。言意之美者不容刺口。默询其邻,莫有见者。门户潇洒,庭宇清肃。张固已侧然。意见张,急闭户不出。张曰:“吾无故涉重河,跨大岭,行数千里之地,心固在子。子何见拒之深也,岂昔相待之薄欤?”

意云:“子已有室,我方端洁以全其素志。君宜去,无凂我。”

张云:“吾妻已亡矣。曩者之事,君勿复为念,以理推之可也。吾不得子,誓死于此矣。”

意云:“我向慕君,忽遽入君之门,则弃之也容易。君若不弃焉,君当通媒妁,为行吉礼,然后妾敢闻命。不然,无相见之期。”

竟不出。张乃如其请,纳彩问名,一如秦晋之礼焉。事已,乃挈意归京师。意治闺门,深有礼法,处亲族皆有恩意,内外和睦,家道已成。意后又生一子,以进士登科,终身为命妇。夫妇偕老,子孙繁茂。呜呼,贤哉!

王幼玉记

淇上柳师尹撰

王生名真姬,小字幼玉,一字仙才,本京师人。随父流落于湖外,与衡州女弟女兄三人皆为名娼,而其颜色歌舞,甲于伦辈之上。群妓亦不敢与之争高下。幼玉更出于二人之上,所与往还皆衣冠士大夫。舍此,虽巨商富贾,不能动其意。夏公酉夏贤良名噩字公酉。游街阳,郡侯开宴召之,公酉曰:“闻衡阳有歌妓名王幼玉,妙歌舞,美颜色,孰是也?”

郡侯张郎中公起乃命幼玉出拜。公酉见之,嗟吁曰:“使汝居东西二京,未必在名妓之下。今居于此,其名不得闻于天下。”

顾左右取笺,为诗赠幼玉。其诗曰:

真宰无私心,万物逞殊形。嗟尔兰蕙质,远离幽谷青。

清风暗助秀,雨露濡其泠。一朝居上苑,桃李让芳馨。

由是益有光,但幼玉暇日,常幽艳愁寂,寒芳未吐。人或询之。则曰:“此道非吾志也。”

又询其故。曰:“今之或工或商或农或贾或道或僧,皆足以自养。惟我俦涂脂抹粉,巧言令色,以取其财。我思之愧赧无限。逼于父母姊弟,莫得脱此。倘从良人,留事舅姑,主祭祀,俾人回指曰:‘彼人妇也。’死有埋骨之地。”

会东都人柳富字润卿,豪俊之士。幼玉一见曰:“兹吾夫也。”

富亦有意室之。富方倦游,凡于风前月下,执手恋恋,两不相舍。既久,其妹窃知之。一日,诟富以语曰:“子若复为向时事,吾不舍子,即讼子于官府。”

富从是不复往。一日,遇幼玉于江上。幼玉泣曰:“过非我造也。君宜以理推之。异时幸有终身之约,无为今日之恨。”

相与饮于江上,幼玉云:“吾之骨,异日当附子之先陇。”

又谓富曰:“我平生所知,离而复合者甚众。虽言爱勤勤,不过取其财帛,未尝以身许之也。我发委地,宝之若金玉,他人无敢窥觇,于子无所惜。”

乃自解鬟,剪一缕以遗富。富感悦深至,去又羁思不得会为恨,因而伏枕。幼玉日夜怀思,遣人侍病。既愈,富为长歌赠之云:

紫府楼阁高相倚,金碧户牖红晖起。其间燕息皆仙子,绝世妖姿妙难比。

偶然思念起尘心,几年谪向衡阳市。阳娇飞下九天来,长在娼家偶然耳。

天姿才色拟绝伦,压到花衢众罗绮。绀发浓堆巫峡云,翠眸横剪秋江水。

素手纤长细细圆,春笋脱向青云里。纹履鲜花窄窄弓,凤头翅起红裙底。

有时笑倚小栏杆,桃花无言乱红委。王孙逆目似劳魂,东邻一见还羞死。

自此城中豪富儿,呼僮控马相追随。千金买得歌一曲,暮雨朝云镇相续。

皇都年少是柳君,体段风流万事足。幼玉一见苦留心,殷勤厚遣行人祝。

青羽飞来洞户前,惟郎苦恨多拘束。偷身不使父母知,江亭暗共才郎宿。

犹恐恩情未甚坚,解开鬟髻对郎前。一缕云随金剪断,两心浓更密如绵。

自古美事多磨隔,无时两意空悬悬。清宵长叹明月下,花时洒泪东风前。

怨入朱弦危更断,泪如珠颗自相连。危楼独倚无人会,新书写恨托谁传。

奈何幼玉家有母,知此端倪蓄嗔怒。千金买醉嘱佣人,密约幽欢镇相误。

将刃欲加连理枝,引弓欲弹鹣鹣羽。仙山只在海中心,风逆波紧无船渡。

桃源去路隔烟霞,咫尺尘埃无觅处。郎心玉意共殷勤,同指松筠情愈固。

愿郎誓死莫改移,人事有时自相遇。他日得郎归来时,携手同上烟霞路。

富因久游,亲促其归。幼玉潜往别,共饮野店中。玉曰:“子有清才,我有丽质。才色相得,誓不相舍,自然之理。我之心,子之意,质诸神明,结之松筠久矣。子必异日有潇湘之游,我亦待君之来。”

于是二人共盟,焚香,致其灰于酒中,共饮之。是夕同宿江上。翌日,富作词别幼玉,名《醉高楼》,词曰:

人间最苦,最苦是分离。伊爱我,我怜伊。青草岸头人独立,画船东去橹声迟。楚天低,回望处,两依依。

后会也知俱有愿,未知何日是佳期。心下事,乱如丝。好天良夜还虚过,辜负我,两心知。愿伊家,衷肠在,一双飞。

富唱其曲以沽酒,音调辞意悲惋,不能终曲。乃饮酒,相与大恸。富乃登舟。富至辇下,以亲年老,家又多故,不得如约,但对镜洒涕。会有客自衡阳来,出幼玉书,但言幼玉近多病卧。富遽开其书疾读,尾有二句云: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

富大伤感,遗书以见其意,云:

忆昔潇湘之逢,令人怆然。尝欲拿舟,泛江一往。复其前盟,叙其旧契。以副子念切之心,适我生平之乐。奈因亲老族重,心为事夺,倾风结想,徒自潇然,风月佳时,文酒胜处,他人怡怡,我独惚惚如有所失。凭酒自释,酒醒,情思愈彷徨。几无生理。古之两有情者,或一如意,一不如意,则求合也易。今子与吾,两不如意,则求偶也难。君更待焉,事不易知,当如所愿。不然,天理人事,果不谐,则天外神姬,海中仙客,犹能相遇,吾二人独不得遂,岂非命也。子宜勉强饮食,无使真元耗散,自残其体,则子不吾见,吾何望焉。子书尾有二句,吾为子终其篇。云:

临流对月暗悲酸,瘦立东风自怯寒。

湘水佳人方告疾,帝都才子亦非安。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

万里云山无路去,虚劳魂梦过湘滩。

一日,残阳沉西,疏帘不卷。富独立庭帏,见有半面出于屏间。富视之,乃幼玉也。玉曰:“吾以思君得疾,今已化去。欲得一见,故有是行。我以平生无恶,不陷幽狱。后日当生衮州西门张遂家,复为女子。彼家卖饼。君子不忘昔日之旧,可过见我焉。我虽不省前世事,然君之情当如是。我有遗物在侍儿处,君求之以为验。千万珍重。”

忽不见。富惊愕,但终叹惋。异日有过客自衡阳来,言幼玉已死,闻未死前嘱侍儿曰:“我不得见郎,死为恨。郎平日爱我手发眉眼。他皆不可寄附,吾今剪发一缕,手指甲数个,郎来访我,子与之。”

后数日,幼玉果死。

议曰:今之娼,去就狥利,其他不能动其心。求潇女霍生事,未尝闻也。今幼玉爱柳郎,一何厚耶?有情者观之,莫不怆然。善谐音律者广以为曲,俾行于世,使系于牙齿之间,则幼玉虽死不死也。吾故叙述之。

王榭传

唐王榭,金陵人,家巨富,祖以航海为业。一日,榭具大舶,欲之大食国。行逾月,海风大作,惊涛际天,阴云如墨,巨浪走山。鲸龟出没,鱼龙隐现,吹波鼓浪,莫知其数。然风势益壮,巨浪一来,身若上于九天,大浪既回,舟如堕于海底。举舟之人,兴而复颠,颠而又仆。不久,舟破。独榭一板之附,又为风涛飘荡。开目则鱼怪出其左,海兽浮其右,张目呀口,欲相吞噬。榭闭目待死而已。三日,抵一洲。舍板登岸。行及百步,见一翁媪,皆皂衣服,年七十余,喜曰:“此吾主人郎也。何由至此?”

榭以实对,乃引到其家。坐未久,曰:“主人远来,必甚馁。”

进食,馔肴皆水族。月余,榭方平复,饮食如故。翁曰:“‘至吾国者,必先见君。向以郎困倦,未可往。今可矣。”

榭诺。翁乃引行三里,过阛阓民居,亦甚烦会。又过一长桥,方见宫室,台榭,连延相接,若王公大人之居。至大殿门,阍者入报。不久,一妇人出,服颇美丽,传言曰:“王召君入见。”

王坐大殿,左右皆女人立。王衣皂袍,乌冠。榭即殿阶。王曰:“君北渡人也,礼无统制,无拜也。”

榭曰:“既至其国,岂有不拜乎?”

王亦折躬劳谢。王喜,召榭上殿,赐坐,曰:“卑远之国,贤者何由及此?”

榭以风涛破舟,不意及此,惟祈王见矜。曰:“君舍何处?”

榭曰:“见居翁家。”

王令急召来。翁至,□曰:“此本乡主人也,凡百无令其不如意。”

王曰:“有所须,但论。”

乃引去,复寓翁家。翁有一女甚美色。或进茶饵,帘牖间偷视私顾,亦无避忌。翁一日召榭饮。半酣,白翁曰:“某身居异地,赖翁母存活,旅况如不失家,为德甚厚。然万里一身,怜悯孤苦,寝不成寐,食不成甘,使人郁郁。但恐成疾伏枕,以累翁也。”

翁曰:“方欲发言,又恐轻冒。家有小女,年十七,此主人家所生也。欲以结好,少适旅怀,如何?”

榭答:“甚善。”

翁乃择日备礼。王亦遗酒肴采礼,助结姻好。成亲,榭细视女,俊目狭腰,杏脸绀鬓,体轻欲飞,妖姿多态。榭询其国名。曰:“乌衣国也。”

榭曰:“翁常目我主人郎。我亦不识者,所不役使,何主人云也?”

女曰:“君久即自知也。”

后常饮燕,席之间,女多泪眼畏人,愁眉蹙黛。榭曰:“何故?”

女曰:“恐不久睽别。”

榭曰:“吾虽萍寄,得子亦忘归。子何言离意?”

女曰:“事由阴数,不由人也。”

王召榭宴于宝墨殿,器皿陈设俱黑,亭下之乐亦然。杯行乐作,亦甚清婉,但不晓其曲耳。王命玄玉杯劝酒,曰:“至吾国者,古今止两人,汉有梅成,今有足下。愿得一篇,为异日佳话。”

给笺。榭为诗曰:

基业祖来兴大舶,万里梯航惯为客。今年岁运顿衰零,中道隅然罹此厄。

巨风迅急若追兵,千迭云阴如墨色。鱼龙吹浪洒面腥,全舟尽葬鱼龙宅。

阴火连空紫焰飞,直疑浪与天相拍。鲸目光连半海红,gui头波涌掀天白。

桅樯倒折海底开,声若雷霆以分别。随我神助不沉沦,一板漂来此岸侧。

君恩虽重赐宴频,无奈旅人自凄恻。引领乡原涕泪零,恨不此身生羽翼。

王览诗欣然,曰:“君诗甚好。无苦怀家,不久令归。虽不能羽翼,亦令君跨烟雾。”

宴回,各人作□诗。女曰:“末句何相讥也?”

榭亦不晓。不久,海上风和日暖。女泣曰:“君归有日矣。”

王遣人谓曰:“君某日当回,宜与家人叙别。”

女置酒,但悲泣不能发言,雨洗娇花,露沾弱柳,绿惨红愁,香消腻瘦?榭亦悲感。女作别诗曰:

从来惧会惟忧少,自古恩情到底稀。

此夕孤帏千载恨,梦魂应逐北风飞。

又曰:“我自此不复北渡矣。使君见我非今形容,且将憎恶之,何暇怜爱。我见君亦有疾妒之情。今不复北渡,愿老死于故乡。此中所有之物,郎俱不可持去。非所惜也。”

令侍中取丸灵丹来,曰:“此丹可以召人之神魂,死未逾月者,皆可使之更生。其法用一明镜致死者胸上。以丹安于项,以东南艾枝作柱灸之,立活。此丹海神祕惜,若不以昆仑玉盒盛之,即不可逾海。”

适有玉盒,并付以系榭左臂,大恸而别。王曰:“吾国无以为赠。”

取笺,诗曰:

昔向南溟浮大舶,漂流偶作吾乡客。

从兹相见不复期,万里风烟云水隔。

榭辞拜。王命取飞云轩来。既至,乃一乌毡兜子耳。命榭入其中,复命取化羽池水,洒之其毡乘。又召翁妪,扶持榭回。王戒榭曰:“当闭目,少息即至君家。不尔,即堕大海矣。”

榭合目,但闻风声怒涛。既久,开目,已至其家,坐堂上。四顾无人,惟梁上有双燕呢喃。榭仰视,乃知所止之国,燕子国也。须臾,家人出相劳问,俱曰:“闻为风涛破舟,死矣。何故遽归?”

榭曰:“独我附板而生。”

亦不告所居之国。榭惟一子,去时方三岁。不见,问家人。曰:“死已半月矣。”

榭感泣,因思灵丹之言,命开棺取尸,如法灸之,果生。至秋,二燕将去,悲鸣庭户之间。榭招之,飞集于臂。乃取纸细书一绝,击于尾,云:

误到华胥国里来,玉人终日重怜才。

云轩飘去无消息,泪洒临风几百回。

来春燕来,径泊榭臂,尾有小柬。取视,乃诗也。中有一绝,云:

昔日相逢真数合,而今睽隔是生离。

来春纵有相思字,三月天南无燕飞。

榭深自恨。明年,亦不来。其事流传众人口,因目榭所居处为乌衣巷。刘禹锡《金陵五咏》有《乌衣巷》诗云: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即知王榭之事非虚矣。

梅妃传

梅妃,姓江氏,莆田人。父仲逊,世为医。妃年九岁,能诵《二南》,语父曰:“我虽女子,期以此为志。”

父奇之,名曰之采苹。开元中,高力士使闽粤,妃笄矣。见其少丽,选归,侍明皇,大见宠幸。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几四万人,自得妃,视如尘土。宫中亦自以为不及。妃善属文,自比谢女。淡妆雅服,而姿态明秀,笔不可描画。性喜梅,所居阑槛,悉植数株,上榜曰梅亭。梅开赋赏,至夜分尚顾恋花下不能去。上以其所好,戏名曰梅妃。妃有《萧兰》、《梨园》、《梅花》、《凤笛》、《玻杯》、《剪刀》、《绮窗》七赋。是时承平岁久,海内无事,上于兄弟间极友爱,日从燕间,必妃侍侧。上命破橙往赐诸王,至汉邸,潜以足蹑妃履,妃登时退阁。上命连宣,报言:“适履珠脱缀,缀竟当来。”

久之,上亲往命妃。妃拽衣迓上,言胸腹疾作,不果前也。卒不至,其恃宠如此。后上与妃斗茶,顾诸王戏曰:“此梅精也。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光辉。斗茶今又胜我矣。”

妃应声曰:“草木之戏,误胜陛下。设使调和四海,烹饪鼎鼐,万乘自有宪法,贱妾何能较胜负也。”

上大喜。会太真杨氏入侍,宠爱日夺,上无疏意。而二人相嫉,避路而行。上方之英皇,议者谓广狭不类,窃笑之。太真忌而智,妃性柔缓,亡有胜。后竟为杨氏迁于上阳东宫。后上忆妃,夜遣小黄门灭烛,密以戏马召妃至翠华西阁,叙旧爱,悲不自胜。继而上失寤,侍御惊报曰:“妃子已届阁前,当奈何?”

上披衣,抱妃藏夹幕间。太真既至,问:“梅精安在?”

上曰:“在东宫。”

太真曰:“乞宣至,今日同浴温泉。”

上曰:“此女已放屏,无并往也。”

太真语益坚,上顾左右不答。太真大怒曰:“肴核狼籍,御榻下有妇人遗舄,夜来何人侍陛下寝,欢醉至于日出不视朝?陛下可出见群臣。妾止此阁俟驾回。”

上愧甚,拽衾向屏假寐曰:“今日有疾,不可临朝。”

太真怒甚,径归私第。上顷觅妃所在,已为小黄门送令步归东宫。上怒斩之。遗舄并翠钿命封赐妃。妃谓使者曰:“上弃我之深乎?”

使曰:“上非弃妃,诚恐太真恶情耳。”

妃笑曰:“恐怜我则动肥婢情,岂非弃也?”

妃以千金寿高力士,求词人拟司马相如为《长门赋》,欲邀上意。力士方奉太真,且畏其势,报曰:“无人解赋。”

妃乃自作《楼东赋》,略曰:

玉鉴尘生,凤奁香殄,懒蝉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蕙宫,但凝思乎兰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况乃花心飏恨,柳眼弄愁,暖风习习,春鸟啾啾。楼上黄昏兮听凤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温泉不到,忆拾翠之旧游,长门深闭,嗟青鸾之信修。忆昔太液清波,水光荡浮,笙歌赏燕,陪从宸旒。奏舞鸾之妙曲,乘画鹢之仙舟。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愁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

太真闻之,谓明皇曰:“江妃庸贱,以廋词宣言怨望,愿赐死。”

上默然。会岭表使归,妃问左右:“何处驿使来,非梅使耶?”

对曰:“庶邦贡杨妃荔实使来。”

妃悲咽泣下。上在花萼楼,会夷使至,命封珍珠一斛密赐妃。妃不受,以诗付使者,曰:“为我进御前也。”

曰: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上览诗,怅然不乐。令乐府以新声度之,号《一斛珠》,曲名始此也。后禄山犯阙,上西幸,太真死,及东归,寻妃所在,不可得。上悲谓兵火之后,流落他处。诏有得之,官二秩,钱百万。搜访不知所在。上又命方士飞神御气,潜经天地,亦不可得。有宦者进其画真,上言似甚,但不活耳。诗题于上,曰:

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

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

读之泣下,命模象刊石。后上暑月昼寝,仿佛见妃隔竹间泣,含涕障袂,如花朦雾露状。妃曰:“昔陛下蒙尘,妾死乱兵之手,哀妾者埋骨池东梅株傍。”

上骇然流汗而寤。登时令往太液池发视之,不获。上益不乐,忽悟温泉池侧有梅十余株,岂在是乎?上自命驾,令发视。才数株,得尸,裹以锦裀,盛以酒槽,附土三尺许。上大恸,左右莫能仰视。视其所伤,胁下有刀痕。上自制文诔之,以妃礼易葬焉。

赞曰:“明皇自为潞州别驾,以豪伟闻,驰骋犬马鄠杜之间,与侠少游。用此起支庶,践尊位,五十余年,享天下之奉,穷极奢侈,子孙百数,其阅万方美色众矣,晚得杨氏,变易三纲,浊乱四海,身废国辱,思之不少悔。是固有以中其心,满其欲矣。江妃者,后先其间,以色为所深嫉,则其当人主者,又可知矣。议者谓或覆宗,或非命,均其媢忌自取。殊不知明皇耄而忮忍,至一日杀三子,如轻断蝼蚁之命。奔窜而归,受制昏逆,四顾嫔嫱,斩亡俱尽,穷独苟活,天下哀之,《传》曰:‘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盖天所以酬之也。报复之理,毫发不差,是岂特两女子之罪哉?”

汉兴,尊《春秋》,诸儒持《公》《谷》角胜负,《左传》独隐而不宣,最后乃出。盖古书历久始传者极众。今世图画美人把梅者,号《梅妃》,泛言唐明皇时人,而莫详所自也。盖明皇失邦,咎归杨氏,故词人喜传之。梅妃特嫔御擅美,显晦不同,理应尔也。

此传得自万卷朱遵度家,大中二年七月所书,字亦媚好。其言时有涉俗者。惜乎史逸其说。略加修润而曲循旧语,惧没其实也。惟叶少蕴与余得之,后世之传,或在此本。又记其所从来如此。

李师师外传

李师师者,汴京东二厢永庆坊染局匠王寅之女也。寅妻既产女而卒,寅以菽浆代乳乳之,得不死,在襁褓未尝啼。汴俗,凡男女生,父母爱之,必为舍身佛寺。寅怜其女,乃为舍身宝光寺。女时方知孩笑。一老僧目之曰:“此何地,尔乃来耶?”

女至是忽啼。僧为摩其顶,啼乃止。寅窃喜,曰:“是女真佛弟子,”

为佛弟子者,俗呼为师,故名之曰师师。师师方四岁,寅犯罪系狱死。师师无所归,有倡籍李姥者收养之。比长,色艺绝伦,遂名冠诸坊曲。徽宗帝即位,好事奢华,而蔡京章惇王黼之徒,遂假绍述为名,劝帝复行青苗诸法。长安中粉饰为饶乐气象。市肆酒税,日计万缗,金玉缯帛,充溢府库。于是童贯朱勔辈复导以声色狗马宫室苑囿之乐。凡海内奇花异石,搜采殆遍。筑离宫于汴城之北,名曰艮岳。帝般乐其中,久而厌之。更思微行,为狎邪游。内押班张迪者,帝所亲幸之寺人也。未宫时为长安狎客,往来诸坊曲,故与李姥善。为帝言陇西氏色艺双绝,帝艳心焉。翼日,命迪出内府紫茸二匹,霞毡二端,瑟瑟珠二颗,白金廿镒,诡云大贾赵乙,愿过庐一顾。姥利金币,喜诺。暮夜,帝易服杂内寺四十余人中,出东华门,二里许,至镇安坊。镇安坊者,李姥所居之里也。帝麾止余人,独与迪翔步而入。堂户卑庳。姥出迎,分庭抗礼,慰问周至。进以时果数种,中有香雪藕,水晶萍婆,而鲜枣大如卵,皆大官所未供者。帝为各尝一枚。姥复款洽良久,独未见师出拜,帝延伫以待。时迪已辞退,姥乃引帝至一小轩。棐几临窗,缥缃数帙,窗外新篁,参差弄影。帝悠然兀坐,意兴闲适,独未见师师出侍。少顷,姥引帝到后堂。陈列鹿炙、鸡酢、鱼脍、羊签等肴,饭以香子稻米,帝为进一餐。姥侍旁,款语移时,而师师终未出见。帝方疑异,而姥忽复请浴,帝辞之。姥至帝前,耳语曰:“儿性好洁,勿忤。”

帝不得已,随姥至一小楼下湢室中浴竟。姥复引帝坐后堂,肴核水陆,杯盏新洁,劝帝欢饮,而师师终未一见。良久,姥才执烛引帝至房,帝搴帷而入,一灯荧然,亦绝无师师在。帝益异之,为倚徙几榻间。又良久,见姥拥一姬珊珊而来。淡妆不施脂粉,衣绢素,无艳服。新浴方罢,娇艳如出水芙蓉。见帝意似不屑,貌殊倨,不为礼。姥与帝耳语曰:“儿性颇愎,勿怪。”

帝于灯下凝睇物色之,幽姿逸韵,闪烁惊眸。问其年,不答,复强之,乃迁坐于他所。姥复附帝耳曰:“儿性好静坐。唐突勿罪。”

遂为下帷而出。师师乃起,解玄绢褐袄,衣轻绨,卷右袂,援壁间琴,隐几端坐而鼓《平沙落雁》之曲。轻拢慢撚,流韵淡远。帝不觉为之倾耳,遂忘倦。比曲三终,鸡唱矣。帝亟披帷出。姥闻,亦起,为进杏酥饮,枣羔,饦诸点品。帝饮杏酥杯许,旋起去。内侍从行者皆潜候于外,即拥卫还宫。时大观三年八月十七日事也。姥私语师师曰:“赵人礼意不薄,汝何落落乃尔?”

师师怒曰:“彼贾奴耳?我何为者?”

姥笑曰:“儿强项,可令御史里行也。”

而长安人言籍籍,皆知驾幸陇西氏。姥闻大恐,曰夕惟涕泣。泣语师师曰:“洵是,夷吾族矣。”

师师曰:“无恐,上肯顾我。岂忍杀我?且畴昔之夜,幸不见逼,上意必怜我。惟是我所窃自悼者,实命不犹,流落下贱,使不洁之名,上累至尊,此则死有余辜耳。若夫天威震怒,横被诛戮,事起佚游,上所深讳,必不至此,可无虑也。”

次年正月,帝遣迪赐师师蛇跗琴。蛇跗琴者,琴古而漆黦,则有纹如蛇之跗,盖大内珍藏宝器也。又赐白金五十两。三月,帝复微行如陇西氏。师师仍淡妆素服,俯伏门阶迎驾。帝喜,为执其手令起。帝见其堂户忽华廠,前所御处,皆以蟠龙锦绣覆其上。又小轩改造杰阁,画栋朱阑,都无幽趣。而李姥见帝至,亦匿避,宣至,则体颤不能起,无复向时调寒送暖情态。帝意不悦,为霁颜,以老娘呼之,谕以一家子无拘畏。姥拜谢,乃引帝至大楼。楼初成,师师伏地叩帝赐额。时楼前杏花盛放,帝为书“醉杏楼”

三字赐之。少顷置酒,师师侍侧,姥匍匐传樽为帝寿。帝赐师师隅坐,命鼓所赐蛇跗琴,为弄《梅花三叠》。帝衔杯饮听,称善者再。然帝见所供肴馔皆龙凤形,或镂或绘,悉如宫中式。因问之,知出自尚食房厨夫手,姥出金钱倩制者。帝亦不怿,谕姥今后悉如前,无矜张显著。遂不终席,驾返。帝尝御画院,出诗句试诸画工,中式者岁间得一二。是年九月,以“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名画一幅赐陇西氏。又赐藕丝灯、暖雪灯、芳苡灯、火凤衔珠灯各十盏;鸬鹚杯、琥珀杯、琉璃盏、镂金偏提各十事;月团、凤团、蒙顶等茶百斤;饦、寒具、银饼数盒。又赐黄白金各千两。时宫中已盛传其事,郑后闻而谏曰:“妓流下贱,不宜上接圣躬。且暮夜微行,亦恐事生叵测。愿陛下自爱。”

帝贪之。阅岁者再,不复出。然通问赏赐,未尝绝也。宣和二年,帝复幸陇西氏。见悬所赐画于醉杏楼,观玩久之。忽回顾见师师,戏语曰:“画中人乃呼之竟出耶?”

即日赐师师辟寒金钿,映月珠还,舞鸾青镜,金虬香鼎。次日,又赐师师端鸡凤咮砚,李廷珪墨,玉管宣毫笔,剡谿绫纹纸,又赐李姥钱百千缗。迪私言于上曰:“帝幸陇西,必易服夜行,故不能常继。今艮岳离宫东偏有官地袤延二三里,直接镇安坊。若于此处为潜道,帝驾往还殊便。”

帝曰:“汝图之。”

于是迪等疏言:“离宫宿卫人向多露处。臣等愿捐赀若干,于官地营室数百楹,广筑围墙,以便宿卫。”

帝可其奏。于是羽林巡军等,布列至镇安坊止,而行人为之屏迹矣。四年三月,帝始从潜道幸陇西,赐藏阄双陆等具。又赐片玉棋盘,碧白二色玉棋子,画院宫扇,九折五花之簟,鳞文蓐叶之席,湘竹绮帘,五采珊瑚钩。是日,帝与师师双陆不胜,围棋又不胜,赐白金二千两。嗣后师师生辰,又赐珠钿金条脱各二事,玑琲一箧,毳锦数端,鹭毛缯翠羽缎百匹,白金千两。后又以灭辽庆贺,大赍州郡,加恩宫府。乃赐师师紫绡绢幕,五采流苏,冰蚕神锦被,却尘锦褥,麸金千两,良酝则有桂露流霞香蜜等名。又赐李姥大府钱万缗。计前后赐金银钱、缯帛、器用、食物等,不下十万。帝尝于宫中集宫眷等宴坐,韦妃私问曰:“何物李家儿,陛下悦之如此?”

帝曰:“无他,但令尔等百人,改艳妆,服玄素,令此娃杂处其中,迥然自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耳。”

无何,帝禅位,自号为道君教主,退处太乙宫。佚游之兴,于是衰矣。师师语姥曰:“吾母子嘻嘻,不知祸之将及。”

姥曰:“然则奈何?”

师师曰:“汝第勿与知,唯我所欲。”

时金人方启舆,河北告急。师师乃集前后所赐金钱,呈牒开封尹,愿入官,助河北饷。复赂迪等代请于上皇,愿弃家为女冠。上皇许之,赐北郭慈云观居之,未几,金人破汴。主帅闼懒索师师,云:“金主知其名,必欲生得之。”

乃索之累日不得。张邦昌等为踪迹之,以献金营。师师骂曰:“吾以贱妓,蒙皇帝眷,宁一死无他志。若辈高爵厚禄,朝庭何负于汝,乃事事为斩灭宗社计?今又北面事丑虏,冀得一当,为呈身之地。吾岂作若辈羔雁贽耶?”

乃脱金簪自刺其喉,不死;折而吞之,乃死。道君帝在五国城,知师师死状,犹不自禁其涕泣之汍澜也。

论曰:李师师以娼妓下流,猥蒙异数,所谓处非其据矣。然观其晚节,烈烈有侠士风,不可谓非庸中佼佼者也。道君奢侈无度,卒召北辕之祸,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