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读到美国多罗色·巴克尔夫人(DorothyParker)的诗文选集,一九四四年出版,我特别注意她的诗。这集子有英国老小说家兼戏剧家毛拇(W.SomersetMaugham)给作的导言。导言中说她的常识使她的诗有独具的、特殊的风味,说靠着常识我们才能容忍这不定的、无理的、粗糙的、短暂的生活,并且觉得有意思。说“她无论怎样抒写自己,无论怎样高飞远举,她总用常识的金练子下锚在这悬空的世界里”。这就是说她的眼不但看着自己,并且老在看着别人。她对生活中的小事物发生情感;小事物在生活过程里正也占着重要的部分。她的诗反映着她自己,她的多样而完整的人格——她的苦痛,她的欢笑,她的温柔,她的美感,她的粗鄙,她的常识。毛拇说“这种种情性,我们大家也都有,僧正和老政治家例外;但她的更高明,更集中。所以读她一首诗就像倒拿着望远镜看她”,那么远,那么小,可又那么清朗。

她的诗的清朗是独具的,特殊的。诗都短,寥寥的几句日常的语言,简直像会话。所以容易懂,不像一般近代诗要去苦思。诗都有格律,可是读来不觉,只觉自然如话。这个“自然”是从追琢中来,见得技术的完整。短而完整是她的诗,所以幽默有深味。有深味也有深愁,可是她看开了,所以读起来倒只觉得新鲜似的。你也许会说她是玩世派,你也许会说玩世派哼鼻子,抽肩膀,跟伤感派抹眼泪,揩鼻涕一样,都只取快一时,过了就算了。可是巴克尔夫人似乎不止冷眼旁观,她也认真的从小事物里触着了这时代的运命。导言里记下她送给毛拇的一首诗:

我的白母鸡糊涂惯;

她老给绅士们生蛋。

你不能用绳用枪去威逼

她过来供给无产阶级。

指的是毛拇,也有几分自道罢?总而言之,她于幽默的比喻中认真的触着了这时代的问题了。在这时代,早也罢,晚也罢,谁也得触着这问题的。

这里选译她的诗十一首,以见一斑。七首载在《足够的绳子》一卷中,四首载在《落日炮》一卷中;有些可以说是她的两性观,有些可以说是她的人生观。译文照原作用韵:

或人的歌

这是我的誓愿:

他会将我的心占有保持;

我们会甜蜜的翻身而睡,

年年岁岁一般。

计时的沙漏会迅速漏沙,

爱情却不会和沙子并家;

他也就是我,我也就是他:

这是我的誓愿。

这是我的祈祷:

教他长是在我身边温存;

教他想起我来得意忘形,

日日这般到老;

教我忘记了旧时的困苦;

让我,为求取我们的幸福,

我的爱要比起他的不如:

这是我的祈祷。

这是我的心得:

情人的誓言淡得像雨水:

爱情是苦痛的先驱护卫——

但愿所言不实!

我的心永远是如饥如渴,

我的爱永远是如怨如慕;

他这样负心人不止一个:

这是我的心得。

总账

剃刀教你们伤脸;

河水沾衣濡足;

酸类给你们留瘢;

药物抽筋张脉。

枪弹不懂规矩;

圈套在开着等人;

煤气刺鼻欲吐;

你们还照样生存。

老兵

想当年我年轻,勇敢,强壮,

是就是,非就非,丝毫不让!

我羽毛飘举,我旗帜展开,

我骑马游行,矫正这世界。

“你们一群狗,出来,打!”我说,

可惜人只能死一回,我哭。

但我老了;好事坏事无数

混乱的织成功一幅花布。

我坐下说,“世界就是这般;

听其自然,才是聪明独擅。

胜一场,败一场,兵家常事,

好孩子,这中间很少差异。”

惰性勒住我,还在播弄我;

这玩艺儿,据人说就叫哲学。

某女士

啊,我能为你笑,偏着头颈,

热烈的吞咽你的话如风,

我能为你涂芬芳的红唇,

用熟练的指尖摸你眉峰。

你演述你的恋爱史给我,

啊,我大笑称奇,出眼水,

你也大笑,你却不能看出

我的心小死了几千百次。

你会相信,我也知道我像

愉快的清晨,白雪的照耀;

我心里一切的挣扎来往,

你决不会知道。

啊,我遇见你,能欢笑静听,

你带来新鲜的探险逸话——

说那不检点的微妙女人,

说那手的温存,耳语唧喳。

你高兴我,放开喉咙用力

高唱你新相知的叙事歌。

你就要我——惊奇、愉快、老实,

却看不出我的眼像星河。

等到你找新知去而不回,

啊,我能吻你,一般的热闹。

我爱,你去后我有何更改,

你决不会知道。

观察

如果我不绕着公园跑车,

我准知道可以做些工夫。

如果我每晚十点钟上床,

我可以恢复旧日的容光。

如果我不去玩儿什么的,

我大概已经有了点样子;

可是我就爱上现在这般,

因为我看来一切不相干。

两性观

女人要一夫一妻;

男人偏喜欢新奇。

爱情是女人的日月;

男人有别样的花色。

女人跟她丈夫过一生;

男人数上十下就头疼。

总起来说既这般如此,

天下还会有什么好事?

卧室铭

破了晓又是一天;

我得起来了些愿,

虽然穿衣、吃喝,

也在动手动脚,

东学几分,西学几分,

有哭有笑,出力,骂人,

听个歌,看回戏,

纸上写几个字,

认仇人不然交朋友——

到了儿却教床等我。

虽然自尊也自振,

回床却好像宿命。

虽然忧思徘徊,

床却不得不归。

不论扬眉是低首,

日子都归到床头。

起来、出去、前行。

总非回床不成,

春夏秋冬这四季——

起来简直是傻气!

不治之症

如果我的心着火受了伤,

这倒安全些,凭经验估量;

也会平静些,要是我相信

恋爱的道路决不会翻新——

你的恋爱教你痴呆糊涂,

其实热爱向来依样葫芦;

我会快乐些,要是用心看

一个吻正和别个吻一般。

矢口的誓辞,悦耳的名号,

当年海伦走就用这一套;

沉重的心胸,折磨的忧郁,

当年法盎逃也是这一局。

唉唉,虽然惨,可一点不假,

天下的男人他们是一家;

那有女孩子敢这样开口

叫她的爱人和她长相守?

虽然试他时他鼓起勇气,

说如果变心就不得好死,

他依然像别个有始无终。

可是你,我的人,与众不同。

圣地

我的地方没有人饶舌可嫌;

低低的云挨着那山腰,

空气甜新,带着黑烟舒卷,

那些烧着的是我的桥。

苹果树

头回我们看见这苹果树

枝条濯濯,直而发灰;

可是我们简直无忧无虑,

虽然春天姗姗其来。

末后我和这棵树分了手,

枝条挂着果实沉沉;

可是我更无馀力哀愁

夏天的死,年纪轻轻。

中夜

星星近得像花,也软得像花,

众山如网,用影子缓缓织成;

这里没有片叶片草分了家——

一切合为一份。

月明无线,太空不分家,蓝光

宝石般懒懒滚转,悠然而息。

这整夜无一物有刺有芒,

除开我的心迹。

《文聚》,194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