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胜利挺进

过了阳历年,朝鲜的气候变了,几天几夜飘风扬雪的山野白茫茫的一片,雪深处没到膝盖以上。一到傍晚,我们志愿军的战士望着漫天大雪却说:“又是个好天气!”

这种夜晚,飞机骚扰少,汉城道上,真是出奇的热闹。大路小路,朝鲜的大轱轳牛车咕隆咕隆响,从东北来的四套马胶皮大车吱吱撵过去,川流不息的大卡车轰隆轰隆闹的更欢,其中许多还涂着五角白星,显然是新缴获的。

阴历初八、九的月亮,虽说云遮雪掩,映得夜色也像拂晓一样清朗。你可以望见一支模糊的人影,老远闹嚷嚷的。从音节上也能辨出是中国话,也就可以猜出这是东北农民志愿组成的担架队。他们一色反穿着棉大衣,有的胡子上挂着冰雪,一路感叹着朝鲜农民被破坏的家园。

战斗的志愿军行列涌上来了。就是无数这样的人,睡土洞,吃炒面,冰天雪地,每人披着张白布单,从中国边境上把美国侵略者打得一个斤头又一个斤头,屁滚尿流败退下去。向大邱前进!向大田前进!这是他们进军的口号。我见过一支志愿军的炮兵,说的很有趣:“过江(鸭绿江)以后,我们一次战斗也没参加。紧往前赶,总赶不上前方。”一位朝鲜人民军也说:“中国志愿军一走一百多里,简直是机器呀!”我们战士行动的迅速,事实上已经把美国倚仗的机器打输了。

人流里出现了奇怪的队伍,每人背后拖着张耙犁,上边绑着很高的东西。战士们顶天真,永远不会忘记说笑话:“同志啊,你们这是那来的驮骡队!”拉耙犁的当中有人笑道:“别逗乐啦!我们从东北拉了上千里地,特意来慰劳你们的呀!”

山高雪厚,一辆卡车滑到路边大雪坎子里,爬不出来。后面开来朝鲜人民军的炮车,立时停住闸。炮兵从车上跳下来,一齐拥到那辆卡车旁边,嗨哟几声,把车推了出来,也不多言声,急匆匆地各自又开走了。

沿路放哨的人民军响了枪——敌机来了!敌机飞得齐小山顶高,翅膀子扇起地面的积雪,唰唰地扑到人脸上。一台卡车上的汽油桶打着了,火烧起来。司机党从可顾着救车,跳上去,想把汽油桶滚到雪地去。可是汽油桶被打了许多洞洞,油漏出来,转眼全车起了火。党从可的棉衣也烧了,浑身是火,手都烧肿了,看看没法,才滚到雪地里把身上的火滚灭。飞机一走,车马又像流水似地开动起来。这数不尽的人马车辆从不同的方向来,朝着一个方向涌去——往南,往南,向着汉城,向着更大的胜利挺进。

二、重获自由的人民

白天,路上偶然能见的是些零零星星的朝鲜人民,背着顶着点破烂东西,重新回到自己的家门。家那还像家!他们祖辈父辈住的稻草房子破了,炸毁了;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种的庄稼荒了,烧掉了!但他们获得的却是自由。将近四十年,这个民族过着悲惨的奴隶生活,过去的日子不能再重复了。为了自由,痛苦的母亲将她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孩子送上前线;为了自由,他们能够忍受眼前天大的灾难!

我们落脚到一个里(村),里人民委员会的委员长叫玄变奎,老是阴沉沉的板着个脸,眼神露出一种疯狂的热情。办事十分认真,抢着替志愿军做这个,做那个。翻译人员告诉我说:“你不知道,他是劳动党员,原本有母亲、媳妇、两个小孩。美军要来以前,他跟人民军撤到北边去,这回跟中国志愿军又打回来,到家一看,一家四口都叫敌人害死了!两个小孩叫人装到草袋子里,活活埋了!他一听昏过去半天,醒了以后,没掉一滴泪,跑到人民委员会干起工作来,永远不知道累!”

我还遇见过一个叫金达显的年老农民,脸像石头一样,借我的笔在纸上写道:“我一年六十袋大米”,接着做了个划洋火的手势,两手向上一扬说:“忽!统统叫美军烧了!”就把脸埋到右胳膊里,又抬起来说:“我哭了!”一会又写道:“明春中国去!朝鲜………”便指指嘴,又摆摆手。他是怎样想望着中国农民已经挣得的幸福生活啊!

但是朝鲜人民是踩不倒的。路过新溪,我宿在劳动党细胞委员长姜长连的家里,跟他一家子挤做一堆。早起,屋里来了许多人,大家围着小炕棹,又写又算。一打听,原来是替人民军筹公粮。姜长连是个沈默寡言的人。他对我说:新溪原有座国营牧畜场,方圆四十里,养着牛羊猪等等,还有拖拉机。美军一来,牲灵宰着吃了,拖拉机砸了,临逃跑还使大炮把房子轰平。这些畜牲,就是不愿意人类有着富足的生活。没关系,姜长连说得好:“他毁了我们一个,我们就要动手建设三个同样的牧畜场。”这些劳动党人是能够领导着人民恢复他们破坏的家园,重建祖国的。风雪正大,可是,春天就要来了。现在他们正考虑着春天种稻子的问题。

三、敬礼,中国人民志愿军!

每个朝鲜人都不会忘记中国志愿军正义的援助。他们不懂中国话,惯会用各种各样方法向你表达心意。

好几次宿营,有人凑到我跟前,指指自己说:“我的,劳动党!”表示彼此是阶级兄弟。再不就向你道辛苦,不会说辛苦,不知从谁学到“够呛”两个字,到处听见说:“你的中国来,大大的够呛!”要不干脆连说:“够呛!够呛!”

生活上对你更是体贴入微。深更半夜,不管是刮风下雪,一拍窗户,屋里就点起灯,推开门让你进屋,腾出热炕头给你睡。睡到天亮,你常常会发觉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这是朝鲜母亲的手替你盖的。

有一回,我在行军当中害病,从伙房领回点粗大米,想熬稀饭喝。房东媳妇抢着要替熬,这也罢了;赶熬好端上来一看,米粒又白又大,原来私下给换上好大米了。

还有这样事。志愿军的战士要过河,没有桥,得脱了鞋徒涉。河里流着冰,冷的炸骨头。一个朝鲜老汉看着实在过意不去,赶紧脱下身上穿的对襟长褂子,往战士身上披。战士笑着推开他的手,挽起裤子下了河。那老汉看呆了,两手擎着褂子,半天一动也不动。

 你凡是碰见志愿军的战士,提起老乡,他准会不绝口地说:“朝鲜老乡太好啦。”朝鲜人民更是念念不忘志愿军的好处。曾经几次,我听见隔壁有脆嫩的嗓子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中国……”断断续续的,不成音调。推开板壁上的门一看,都是些朝鲜小孩。这个歌,在中国新解放区,我不止一次听见人民用欢乐的心情唱着,不想今天在朝鲜也听到了。 

 “敬礼,英勇的中国人民志愿军!”——这差不多是随地可见的标语。

《人民日报》 1951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