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之先生:

我真不知道怎样谢谢你这次的visit①才好!星五那天我看你从早到晚不是说话便是演讲真是辛苦极了。第二天一清早我想着你又在赶路到华京去,着实替你感着疲劳。希望你在华京从容一点,稍稍休息过来。

那天听讲的人都高兴得了不得。那晚,饭后我自己只觉得有万千的感触。倒没有向你道谢。要是道谢的话,“谢谢”两字真是太轻了。不能达到我的感激。一个小小的教育会把你辛苦了足三天,真是!

你的来费给我好几层的安慰,老实说当我写信去请你来时实在有些怕自己唐突,就是那天见了你之后也还有点不自在。但是你那老朋友的诚意温语立刻把我put at

ease②了。

你那天所谈的一切——宗教,人事,教育到政治——我全都忘不了的,尤其是“人事”;一切的事情我从前不明白,现在已经清楚了许多。就还有要说要问的,也就让他们去,不说不问了。“让过去的算过去的”,这是志摩的一句现成话。

大概在你回国以前我不能到纽约来了,如果我再留美国一年的话,大约还有一年半我们才能再见了。适之先生,我祝你一切如意快乐和健康。回去时看见朋友们替我问候,请你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现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着自慰和满足。告诉他我绝对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的不了解。但是路远隔膜,误会是所不免的,他也该原谅我。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彻的明白了,但是过去的算过去,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永远记念着。

如你所说的,经验是可宝贵的。但是有价值的经验全是苦痛换来的,我在这三年中真是得了不少的阅历,但就也够苦了。经过了好些的变动,以环境和心理我是如你所说的老成了好些,换句话说便是会悟了。从青年的idealistic

phase①走到了成年的realistic phase②。做人便这样做罢。idealistic的梦停止了,也就可以医好了许多vanity③。这未始不是个好处。

照事实上看来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现在一时国内要不能开始我的工作,我便留在国外继续用一年功再说。有便请你再告诉志摩,他怕美国把我宠坏了,事实上倒不尽然,我在北京那一年的spoilt④生活,用了三年的工夫才一点一点改过来。要说“spoilt”,世界上没有比中国更容易spoilt人了,他自己也就该留心点。

通伯和夫人⑤为我道念,叔华女士若是有暇可否送我几张房子的相片,自房子修改以后我还没有看见过,我和那房子的感情实是深长。旅居的梦魂常常绕着琼塔雪池。她母亲的院子里就有我无数的记忆,现在虽然已不堪回首,但是房主人们都是旧交,我极愿意有几张影片留作纪念。

感情和理性可以说是反对的。现在夜深,我不由得不又让情感激动,便就无理的写了这么长一封信,费你时间扰你精神。适之先生,我又得apologiz⑥了。回国以后如有机会极闲暇的时候给我个把字吧,我眼看着还要充军一年半,不由得不害怕呀。

胡太太为我问好,希望将来到北京时可以见着。就此祝你

旅安

徽音寄自费城

三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