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蕊触人意,冒寒开雪花。

遥怜水风晚,片片点汀沙。

——黄山谷《题梅》

第一幕

出台人物(按出台先后)

四十多岁的李太太(已寡)李琼

四小姐李琼女李文琪

梅真李家丫头

荣升仆人

唐元澜从国外回来年较长的留学生

大小姐(李前妻所出,非李琼女)李文娟

张爱珠文娟女友

黄仲维研究史学喜绘画的青年

地点三小姐四小姐共用的书房

时间最近的一个冬天寒假里

这三间比较精致的厢房妈妈已经给了女孩子们(三个女孩中已有一个从大学里毕了业,那两个尚在二年级的兴头上)做书房。这房里一切器具虽都是家里书房中旧有的,将就底给孩子们排设,可是不知从书桌的那一处,书架上,椅子上,睡榻上,乃至于地板上,都显然的透露出青年女生宿舍的气氛。现在房里仅有妈妈同文琪两人(文琪寻常被称做“老四”,三姊文霞,大姊文娟都不在家),妈妈(李琼)就显然不属于这间屋子的!她是那么雅素整齐,端正底坐在一张直背椅子上看信,很秀气一副花眼眼镜架在她那四十多岁的脸上。“老四”文琪躺在小沙发上看书,那种特殊的蜷曲姿势,就表示她是这里真实的主人毫无疑问!她的眼直楞楞的望着书,自然底,甜蜜底同周围空气合成一片年青的享乐时光。时间正在寒假的一个下午里,屋子里斜斜还有点太阳,有一盆水仙花,有火炉,有柚子,有橘子,吃过一半的同整个的全有。

妈妈看完信,立起来向周围望望,眼光抚爱底停留在“老四”的身上,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到另一张半榻前翻检那上面所放着的各种活计编织物。老四楞楞的看书连翻过几篇书页,又回头望下念。毫未注意到妈妈的行动。

李琼(妈妈)大年下里,你们几个人用不着把房子弄得这么乱呀!(手里提起半榻上的编织物,又放下)

文琪(老四)(由沙发上半起仰头看看又躺下)那是大姊同三姊的东西,一会儿我起来收拾得了。

琼(慈爱的抿着嘴笑)得了老四,大约我到吃晚饭时候进来,你也还是这样躺着看书!

文琪(毫不客气的)也许吧!(仍看书)

琼(仍是无可奈何的笑笑,要走出门又回头)噢,我忘了,二哥信里说,他要在天津住一天,后天早上到家。(稍停)你们是后天晚上请客吧?

文琪后天?噢,对了,后天,(忽然将书合右胸上稍稍起来一点)二哥说那一天到?

琼 他说后天早上。

文琪 那行了——更好,其实,就说是为他请客,要他高兴一点儿。

琼 二哥说他做了半年的事,人已经变得大人气许多,他还许嫌你们太疯呢!(暗中为最爱的儿子骄傲)

文琪 不会,我找了许多他的老同学,还……还请了璨璨,妈妈记得他是不是有点喜欢璨璨?

琼 我可不知道,你们的事,谁喜欢谁,谁来告诉妈呀?我告诉你,你们请客要什么东西,早点告诉我,厨子荣升都靠不住的,你尽管孩子气,临时又该着急了。

文琪 大姊说她管。

大姊?她从来刚顾得了自己,并且这几天唐元澜回来了,他们的事真有点……(忽然凝思不语另改了一句话)反正你别太放心了,有事还是早点告诉我好,凡是我能帮忙的我都可以来。

文琪 (快活底,感激底由沙发上跳起来仍坐在沙发边沿眼望着妈)真的?妈妈!(撒娇底)妈妈,真的?(把书也扔在一旁)

琼 怎么不信?

文琪 信,信,妈妈!(起来扑在妈妈右肩半推着妈妈走几步)

琼 (同时的)这么大了还撒娇!

文琪 妈妈(再以央求的口气)妈妈……

琼 (被老四扯得要倒,挣扎着维持均衡)什么事?好好的说呀!

文琪 我们可以不可以借你的那一套好桌布用?

琼(犹豫)那块黄边挑花的?

文琪 爹买给你的那块。

琼 (戏拨老四脸)亏你记得真!爹过去了这五年,那桌布就算是纪念品了。好吧,我借给你们用。(感伤向老四)今年爹生忌你提另买把花来孝敬爹。

文琪 (自然底)好吧,我再提另买盒糖送你,(逗妈的口气)不沾牙的!

(哀愁底微笑将出又回头)还有一桩事,我要告诉你。你别看梅真是个丫头,那孩子很有出息,又聪明又能干,你叫她多帮点你的忙……你知道大伯嬷老挑那孩子不是,大姊又常磨她,同她闹,我实在不好说……我很同情梅真,可是就为得大姊不是我生的,许多地方我就很难办!

文琪 妈妈放心好了,梅真对我再痛快没有的了。

〔李琼下,文琪又跳回沙发上伸个大懒腰,重新楞生生的瞪着眼看书。小门轻轻的开了,进来的梅真约摸在十九至廿一岁中间,丰满不瘦,个子并不大,娇憨天生,脸上处处是活泼的表情,尤其是一双伶俐的眼睛顶叫人喜欢。〕

梅真 (把长袍的罩布褂子前襟翻上,里面兜着一堆花生,急促底)四小姐!四小姐!

文琪 (正在翻书,不理会)……

梅 李文琪!

文琪 (转脸)梅真!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

梅 我——我——(气喘底)我在对过陈太太那儿斗纸牌,斗赢了一大把落花生几只柿子!(把柿子摇晃着放书架上)

文琪 好,你又斗牌,一会儿大小姐回来,我给你“告”去。

梅 (顽皮的捧着衣襟到沙发前)你闻这花生多香,你要告去,我回房里一个人吃去。(要走)

文琪 哎,别走,别走,坐在这里剥给我吃。(仍要看书)

梅书呆子倒真会享福!你还得再给我一点赌本,回头我还想掷“骰子”去呢……陈家老姨太太来了,人家过年挺热闹的。

文琪 这坏丫头,什么坏的你都得学会了才痛快,谁有对门陈家那么老古董呀……

(高兴底笑)谁都像你们小姐们这样向上?(扯过一张小凳子坐下)反正人家觉得做丫头的没有一个好的,大老爷昨天不还在饭桌上说我坏么?我不早点学一些坏,反倒给人家不方便!(剥花生)

文琪 梅真,你这只嘴太快,难怪大小姐不喜欢你!(仍看书)

梅 (递花生到文琪嘴里)这两天大小姐自己心里不高兴,可把我给磨死了!我又不敢响,就怕大太太听见又给大老爷告嘴,叫你妈妈为难。

文琪

(把书撇下坐起一点)对了,这两天大姊真不高兴!你说,梅真,唐家元哥那人脾气古怪不古怪?……我看大姊好像对他顶失望的(伸手同梅真要花生)……给我两个我自己剥吧……大姊是虚荣心顶大的人……(吃花生,梅真低头也在剥花生)唐家元哥可好像什么都满不在乎……(又吃花生)……到底,我也没有弄明白当时元哥同大姊,是不是已算是订过婚,这阵子两人就都蹩纽着!我算元哥在外国就有六年,谁知道他有没有人!(稍停)大姊的事你知道,她那小严就闹够了一阵,现在这小陆,还不是老追着她!我真纳闷!

我记得大小姐同唐先生好像并没有正式的订婚,可是差不多也就算是了,你知道当时那些办法古里古怪的……(吃花生)噢,我记起来了,起先是唐先生的姨嬷——刘姑太太——来同大太太讲,那时唐先生自己早动身走了。刘姑太太说是没有关系,事情由她做主,(嚼着花生顽皮的)后来刘姑太许是知道了她做不了主吧,就没有再提起,可是你的大伯伯那脾气,就咬定了这个事……

文琪 现在我看他们真蹩纽,大姊也不高兴,唐家元哥那不说话的劲儿更叫人摸不着头儿!

梅 你操心人家这许多事干么?

文琪 (好笑的)我才没有操心大姊的事呢,我只觉得有点蹩纽!

梅 反正婚姻的事多少总是蹩纽的!

文琪 那也不见得。

梅 (凝思无言仍吃花生)我希望赶明儿你的不蹩纽。

文琪 (起立到炉边看看火把花生皮掷入)你看大姊那位好朋友张爱珠,特别不特别,这几天又尽在这里扭来扭去的,打听二哥的事儿!

梅 (仍捧着衣襟也起立)让她打听好了!她那眯着眼睛,扭劲儿的!

文琪 (提着火筷指梅真)你又淘气了!(忽然放下火筷走过来小圆桌边)梅真,我有正经事同你商量。

梅 可了不得,什么正经事?别是你的终身大事吧?(把花生由襟上倒在桌面上)

文琪

别捣乱,你听着,(坐椅边摇动两只垂着的脚。梅真坐下对面一张椅子上听)后天,后天我们不是请客么?……咳咳……糟糕?(跳下望书桌方面走去)请帖你到底都替我们发出去了没有?前天我看见还有好些张没有寄,(慌张翻抽屉)糟糕,请帖都那儿去了?

梅 (闲适的)大小姐不是说不要我管么?

文琪 (把抽屉大声的关上)糟了,糟了,你应该知道,大小姐的话靠不住的呀?她说不要你管,她自己可不一定记得管呀!(又翻另一个抽屉)她说……

(偷偷好笑)得了,得了,别着急……我们做丫头的可就想到这一层了,人家大小姐尽管发脾气,我们可不能把人家的事给误了!前天晚上都发出去了。缺的许多住址也给填上了,你说我够不够格儿做书记?

文琪 (松一口气又回到沙发上)梅真,你真“可以”的!明日我要是有出息,你做我的秘书!

梅 你怎么有出息法子?我们听听看!

文琪 我想写小说。

梅 (抿着嘴笑)也许我也写呢?

文琪 (也笑)也许吧!(忽然正经起来)可是梅真,你要想写,你现在可得多念点书,用点功才行呀!

梅 你说得倒不错!我要多看上了书,做起事来没有心绪,你说大小姐答应不答应我呢?!

文琪 晚上……

梅 晚上看!好!早上起得来吗?我们又没有什么礼拜六,礼拜天的!

文琪 我同妈妈商量礼拜六同礼拜天给你放假……

梅  得了,礼拜六同礼拜天你们姊儿几个一回家,再请上四五位都能吃能闹的客,或是再忙着打扮出门,我还放什么假?要给我,干脆就给我礼拜一,像中原公司那样……

文琪 好吧,我明儿替你说去,现在我问你正经话……

梅 好家伙。正经话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出来呀?

文琪 没有呢!……你看,咱们后天请客,咱们什么也没有预备呢!

梅 “咱们”请客?我可没有这福气!

文琪 梅真你看!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这酸劲儿的不好,我告诉你,人就不要酸,多好的人要酸了,也就没有意思了……我也知道你为难……

梅 你知道就行了,管我酸了臭了!

文琪 可是你不能太没有勇气,你得望好处希望着,别尽管灰心。你知道酸就是一方面承认失败;一方面又要反抗,倒反抗不反抗的……你想那多么没有意思?

梅 好吧,我记住你这将来小说家的至理名言,可是你忘了世界上还有一种酸,本来是一种忌妒心发了酵变成的,那么一股子气味——可是我不说了。……

文琪 别说吧,回头……

梅 好,我不说,现在我也告诉你正经话,请客的事,我早想过了!……

文琪 我早知道你一定有鬼主意……

梅 你看人家的好意你叫做鬼主意!其实我仅可不管你们的事的!话不又说回来了么;到底一傻丫头的职务是什么呀?

文琪 管它呢?我正经劝你把这丫头不丫头的事忘了它,(看到梅真抿嘴冷笑)你——你就当在这里做……做个朋友……

梅 朋友?谁的朋友。

文琪 帮忙的……

梅 帮忙的?为什么帮忙?

文琪 远亲……一个什远房里小亲戚……

得了吧,别替我想出好听的名字了,回头把你宝贝小脑袋给挤破了!丫头就是丫头,这个倒霉事就没有法子办,谁的好心也没有法子怎样的,除非……除非那一天我走了,不在你们家!别说了,我们还是讲你们请客的事吧。

文琪 请客的事,你闹得我都把请客的事忘光了!

梅 你瞧,你的同情心也到不了那儿不是,刚说几句话,就算闹了你的正经事,好娇的小姐!

文琪 你的嘴真是小尖刀似的!

梅 对不起,又忘了你的话。

文琪 我的什么话?

梅 你不说,有勇气就不要那样酸劲儿么?

〔荣升入,荣升是约略四十岁左右的北方听差,虽然样子并无特殊令人注意之处,可是看去却又显然有一点点滑稽。〕

荣升 四小姐电话……黄仲维先生,打什么画会里打来的,我有点听不真,黄先生只说四小姐知道……

文琪 (大笑)得了,我知道,我知道。(转身)耳机呢,耳机又跑那里去了?

梅 又是耳机跑了!什么东西自己忘了放在那儿的,都算是跑了!电话本子,耳机都长那么些腿?(亦起身到处找)

荣升 (由桌子边书架上找着耳机递给四小姐,自己出)

文琪 (接电话)喂,喂,(生气底)荣升!你把电话挂上罢!我这儿听不见!外,仲维呀?什么事?

梅 四小姐我出去吧,让你好打电话……

文琪

(按着电话筒口)梅真,梅真你别走,请客的事,(急招手)别走呀!喂,喂,什么?噢,噢,你就来得啦?……我这儿忙极了,你不知道!吓?我听不见,你就来吧!吓?好,好……

梅 (笑着回到桌上拿一张纸一支铅笔坐在椅上,一面想一面写)

文琪 (继续打电话)好,一会儿见。(拔掉电话把耳机带到沙发上一扔)

梅 (看四小姐)等等又该说耳机跑了!(又低头写)

文琪 刚才我们讲到那儿?

梅 讲到……我想想呀,噢,什么酸呀臭呀的,后来就来了甜的……电话?

文琪 (发出轻松的天真的笑声)别闹了,我们快讲请客的事吧。

梅  哎呀,你的话怎么永远讲不到题目上来呀?(把手中单子递给文琪看)我给你写好了一个单子你看好不好?家里蜡台我算了算一共有十四个,桌布我也想过了……

文琪 桌面,(看手中单子)亏你也想到了,我早借好啦!

梅 好吧,好吧,算你快一步!我问你吃的够不够?

文琪 (高兴底)够了,太够了。(看单子)嘿,这黑宋磁胆瓶拿来插梅花太妙了,梅真你怎么那么会想。

我比你大两岁,多吃两碗饭呢!(笑)我看客厅东西要搬开,好留多点地方你们跳舞,你可得请太太同大老爷说一声,回头别要大家“不合适”。(起立左右端详)这间屋子我们给打扮得怪怪的,顶摩登的,未来派的,(笑)像电影里的那样留给客人们休息抽烟,谈心或者“作爱”——好不好?

文琪 这个坏丫头!

梅 我想你可以找你那位会画画的好朋友来帮忙,随便画点摩登东西挂起来,他准高兴!

文琪 找他?仲维呀?鬼丫头,你主意真不少!我可不知道仲维肯不肯。

梅 他干么不肯?(笑着到桌边重剥花生吃)

文琪 (跟着她过去吃花生,忽然俯身由底下仰看着梅真问)唐家元哥——唐元澜同黄——黄仲维两人,你说谁好?

梅 (大笑以挑逗口气)四小姐,你自己说吧,问我干么?!

文琪 (不好意思)这鬼!我非打你不可!(伸手打梅背)

梅 (乱叫,几乎推翻桌子,桌子倾斜一下花生落了满地,两人满房追打)

〔荣升开门无声的先皱眉,要笑又不敢。〕

荣升 唔,四小姐,唐先生来了。

〔四小姐同梅真都不理会,仍然追着闹〕

荣升 (窘,咳嗽)大小姐,三小姐管莫都没有回来吧?

〔四小姐同梅真仍未理会。〕

荣升 (把唐元澜让了进来,自己踌躇的)唐先生您坐坐吧,大小姐还没有回来。(回头出)

〔唐元澜已是三十许人,瘦高,老成持重,却偏偏富于幽默。每件事,他都觉得微微好笑,却偏要皱皱眉。锐敏的口角稍稍掀动,就停止下来;永远像是有话要说,又不想说,仅要笑笑拉倒。他是个思虑深的人,可又有一种好脾气,所以样子看去倒像比他的年岁老一点。身上的衣服带点“名士派”,可不是破烂或是肮脏,口袋里装着书报一类东西,一伸进去,似乎便会带出一些纸片〕

唐元澜 (微笑看四小姐同梅真,似要说话又不说了,自己在袋里掏出烟盒来,将抽,又不抽了)

文琪 (红着脸摇一摇头发望到唐)元哥,他们都不在家,就剩我同梅真两个。

唐 (注视梅真又向文琪)文琪玩什么这么热闹。

文琪 (同梅真一同不好意思的憨笑,琪指梅真)问她!

唐 我问你二哥什么时候能到家?

梅 (因鞋落,俯身扣上鞋,然后起立,难为情的望着门走,听到话,回头忙着)

文琪 二哥后天才到,因为在天津停一天,(向梅)这坏丫头!怔什么?

梅 你说二少爷后天才回来?……我想……我先给唐先生倒茶去吧。

唐 别客气了,我不大喝茶,(皱眉看到地上花生)噢,这是那里来的?(俯身拾地上花生剥着放入嘴里)

梅 (憨笑的)你看唐先生饿了,我给你们开点心去!(又回头)四小姐,你们吃什么?

文琪  随便,你给想吧噢,把你做的蛋糕拿来(看梅将出又唤回她)等等,梅真,(伸手到抽屉里掏几张毛钱票给梅)哪,拿走吧,回头我忘了,你又该赌不成了。

梅 (高兴的淘气的笑)好小姐,记性不坏,大年下我要赌不成说不定要去上吊,那多冤呀?

唐 (目送梅出去)你们真热闹!

文琪 梅真真淘气,什么都能来!

唐 聪明人还有不淘气的?文琪,我不知道你家里为什么现在不送她上学了。

文琪

我也不大知道,反正早就不送她上学了。奶奶在的时候就爱说妈惯她,现在是大伯伯同伯嬷连大姊也不喜欢她,说她上了学,上不上,下不下的,也不知算什么!那时候我们不是一起上过小学么?在一个学堂里大姊老觉得不合适……

唐 学堂里同学的都知道她是……

文琪 自然知道的,弄得大家都蹩纽极了,后来妈就送她到另外一个中学,大半到了初中二就没有再去了……

唐 为什么呢?

文琪  她觉得太受气了,有一次她很受点委曲——一个刺激吧,(稍停)别说了,(回头看看)一会儿谁进来了听见不好。(稍停)……元哥,你说大姊跟从前改了样子没有?

唐 改多了……其实谁都改多了,这六年什么都两样得了不得……大家都——都很摩登起来。

文琪

尤其是大姊,你别看三姊糊里糊涂的,其实更摩登,有点普罗派,可很矛盾的,她自己也那么说,(笑)还有妈妈。元哥你看妈妈是不是个真正摩登人?(急说的)严格的说,大姊并不摩登,我的意思说,她的思想……

唐 (苦笑打断文琪的话)我抽根烟,行不行?(取出烟)

文琪 当然——你抽好了!

唐 (划洋火点上衔着烟走向窗前两手背着)

文琪 (到沙发上习惯的坐下,把腿弯上去,无聊的)我——我也抽根烟行不行?

唐 (回过身来微笑)当然——你抽好了!

文琪 我可没有烟呀!

唐 对不起。(好笑底从袋里拿出烟盒,开了走过递给文琪,让她自己拿烟)

文琪 (取根烟让唐给点上)元哥,写文章的人是不是都应该会抽烟?

唐 (逗老四口气)当然的!要真成个文豪,还得学会了抽雪茄烟呢!

文琪 (学着吹烟圈)元哥,你是不是同大姊有点蹩纽?你同她不好,是不是?

唐 (笑而不答,拾起沙发上小说看看,诧异地)你在看这个?(得意)喜欢么?真好,是不是?

文琪 好极了!(伸手把书要回来)元哥,原来你也有热心的时候,起初我以为你什么都不热心,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爱!

唐 干么我不热心?世界上(话讲得很慢)美的东西……美的书……美的人……我一样的懂得爱呀!怎么你说得我好像一个死人!

文琪 不是,我看你那么少说话,怪蹩纽的,(又急促的)我同梅真常说你奇怪!

唐 你同梅真?梅真也说我奇怪么?(声音较前不同,却压得很低)

文琪 不,不,我们就是说——摸不着你的脾气……(窘极,翻小说示唐)你看这本书还是你寄给大姊的,大姊不喜欢,我就检来看……

唐大姊不喜欢小说,是不是?我本就不预备她会看的,我想也许有别人爱看!

文琪 (老实底)谁?(又猜想着)

唐 (默然,只是抽着烟走到矮榻前,预备舒服的坐下,忽然触到毛织物,跳起,转身将许多针线移开)好家伙,这儿创作品可真不少呀!

文琪

(吓一跳,笑着,起来走过去)对不起,对不起,这都是姊姊们的创作,扔在这儿的!我来替你收拾开点,(由唐手里取下织成一半的毛衣,提得高高的)你看这是三姊的,织了滑冰穿的,人尽管普罗,毛衣还是得穿呀!(比在自己身上)你看,这颜色不能算太“布而乔雅”吧?(顽皮得高兴)

唐 (又检起一件大红绒的东西)

文琪 (抢过在手里)这是大姊的宝贝,风头的东西,你看,(披红衣在肩上,在房里旋转)我找镜子看看……

〔大小姐文娟同张爱珠,热闹的一同走入。文娟是个美丽的小姐,身材长条,走起路来非常好看,眉目秀整,但不知什么缘故,总像在不耐烦谁,所以习惯于锁起眉尖,叫人家有点儿怕她,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她似的,怪难过的。张爱珠,眯着的跟里有许多讲究,她会笑极了,可是总笑得那么不必需,这会子就显然在热闹的笑,声音吱吱喳喳的在说一些高兴的话〕

文娟 (沉默底,冷冷底望着文琪)这是干么呀?

文琪 (毫不在意的笑笑底说)谁叫你们把活全放开着就走了?人家元哥没有地方坐,我才来替你们来收拾收拾。

张爱珠 mr唐等急了吧,别怪文娟,都是我不好……(到窗前拢头发抹口唇)

唐 (局促不安)我也刚来。(到炉边烤火)

文娟 (又是冷冷的一望)刚来?(看地上花生,微怒)谁这样把花生弄得满地?!(向老四)屋子乱,你干么不叫梅真来收拾呢?你把她给惯得越不成样子了!

文琪 (好脾气的陪笑着)别发气,别发气,我来当丫头好了。(要把各处零碎收拾起来)

文娟 谁又发气?更不用你来当丫头呀!(按电铃)爱珠,对不起呵,屋子这么乱!

爱珠 你真爱清楚,人要好看,她什么都爱好看。(笑眯眯的向唐)是不是?

〔梅真入〕

梅 大小姐回来啦?

文娟 回来了,就不回来,你也可以收拾,收拾这屋子的!你看看这屋子像个什么样子?

梅(偷偷同老四做脸,老四将笑状掩住口)我刚来过了,看见唐先生来了,就急着去弄点心去。

文娟 我说收拾屋子就收拾屋子,别拉到点心上。

梅(掀着嘴)是啦,是啦。(望着伸着手)您的外套脱不脱?要脱就给我吧,我好给挂起来,回头在椅子上堆着也是个不清楚不是?

文娟 (生气的脱下外套交梅)拿去吧,快开点心!

梅 (偏不理会底走到爱殊前面)张小姐您的也脱吧,我好一起挂起来。

爱珠 (脱下外套交梅)

梅 (半顽皮的向老四)四小姐,您受累了,回头我来检吧。(又同老四挤了挤眼,便捧着一堆外套出去)

唐 (由炉边过来摩擦着手大声的笑)这丫头好利害!

文娟 (生气底)这怎么讲!

唐 没有怎样讲,我就是说她好利害。

文娟 这又有什么好笑?本来都是四妹给惯出来的好样子,来了客,梅真还是这样没规没矩的。

唐  别怪四妹,更别怪梅真,这本来有点难为情,这时代还叫人做丫头,做主人的也不好意思,既然从小就让人家上学受相当教育,你就不能对待她像对待底下人老妈子一样!

文娟 (羞愤)谁对待她同老妈子一样了,既是丫头,就是进了学,念了一点书,在家里也还该做点事呀,并且妈妈早就给她月费的。

唐 问题不在做事上边,做事她一定做的,问题是在你怎样叫她做事……口气,态度,怎样的叫她不……不觉得……

爱珠

(好笑的向文娟)mr唐有的是书生的牢骚……她就不知道人家多为难,你们这梅真有时真气人透了……mr唐,你刚从外国回来有好些个思想,都太理想了,在中国就合不上。

文娟

(半天不响才冷冷底说)人家热心社会上被压迫的人,不好么?……可是我可真不知道谁能压迫梅真?我们不被她欺侮压迫就算很便宜啰,那家伙……尽借着她那地位来打动许多人的同情!遇着文霞我们的那位热心普罗的三小姐更不得了……

爱珠 其实丫头还是丫头脾气,现在她已经到了岁数——他们从前都说丫头到了要出嫁的岁数,顶难使唤的了,原来真有点那么一回事!我妈说……(吃吃笑)

文琪 (从旁忽然插嘴)别缺德呀!

文娟 你看多奇怪,四妹这护丫头的劲儿!

〔门开处黄仲维笑着捧一大托盘茶点入,梅真随在后面无奈何他,黄年青,活泼,顽皮,身着洋服内衬花毛线衣,健康得像运动家,可是头发蓬松一点有一副特别灵敏的眼睛,脸上活动的表情表示他并不是完全的好脾气,心绪恶劣时可以发很大的脾气,发完又可以自己懊悔。就因为这一点许多女孩子本来可以同他恋爱的倒有点怕他,这一点也就保护着他不成为模范情人。此刻他高兴底胡闹底走入他已颇熟识的小书房。〕

黄 给你们送点心来了!(四顾)大小姐,四小姐,张小姐,唐先生,您们大家好!(手中捧盘问梅真)这个放那儿呀?

梅 你看,不会做事可偏要抢着做!(指小圆桌)哪,放这儿吧!

文娟 (皱眉对梅)梅真规矩点,好不好?

梅 (掀起嘴,不平底)人家黄先生愿意拿,闹着玩又有什么要紧?

爱珠 (作讨厌梅真样子转向黄)仲维,你来的真巧,我们正在讨论改良社会,解放婢女问题呢。

黄 讨论什么?(放下茶盘)什么问题?

爱珠 解放婢女问题。

梅 (如被刺,问张)张小姐,您等一等,这么好的题目,等我走了再讨论吧,我在这儿,回头妨碍您的思想!(急速转身出)

唐(咳嗽要说话又不说)

黄 梅真生气了。

文琪 你能怪她么?

文娟 生气让她生气好了。

爱珠 我的话又有什么要紧,“解放婢女问题”,作婢女的听见了又怎样?我们不还说“解放妇女”么?我们做妇女听见难道也就该生气么?

文琪 (不理张)我们吃点心吃点心!仲维,都是你不好,无端端惹出是非来!

黄 真对不起!(看大小姐,生气底)谁想到你们这儿规矩这么大?!我看,我看,(气急底)梅真也真……倒……

文琪 (搁住黄的话)别说啦,做丫头当然倒霉啦!

黄 那,你们不会不要让她当丫头么?

文琪 别说孩子话啦——吃点心吧!

文娟 (冷笑的)你来做主吧!

黄 (不理大小姐)向文琪,怎样是孩子话?

(调了嗓子,低声的)文琪的意思是:这不在口里说让不让她当丫头的问题。问题在:只要梅真在她们家,就是不拿她当丫头看待,她也还是一个丫头,因为名义上实际上,什么别的都不是!又不是小姐,又不是客人,又不是亲戚……

文琪 (惊异底望元澜,想起自己同梅谈过的话)元哥,你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你看梅真这样有什么办法?

唐  有什么办法?(稍停)也许只有一个办法,让她走,离开你们家,忘掉你们,上学去,让她到别处去做事——顶多你们从旁帮她一点忙——什么都行,就是得走。

文娟 又一个会作主的——这会连办法都有了,我看索性把梅真托给你照应得了,元澜,你还可以叫她替你的报纸办个社会服务部。

文琪 吃点心吧,别抬杠了!(倒茶)仲维,把这杯给爱珠,这杯给大姊。

〔大家吃点心。〕

唐 (从容底仍向娟)人家不能替你作主,反正早晚你们还是得那样办,你还是得让她走,她不能老在你们这里的。

文娟 当然不能!

文琪 元哥,你知道梅真自己也这样想,我也……

文娟 老四,梅真同你说过她要走么?

文琪 不是说要走,就是谈起来,她觉得她应该走。

文娟

我早知道她没有良心,我们待她真够好的了,从小她穿的住的都跟我们一样,小的时候太小,又没有做事,后来就上学,现在虽然做点事,也还拿薪水呀!元澜根本就不知道这些情形。……元澜,你去问你刘姨嬷,你还问她,从前奶奶在的时候,梅真多叫老太太生气,刘姨嬷知道。

唐 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一个人总有做人的,的——的pride呀。谁愿意做,做……哪,刚才爱珠说的:“婢女”呀!管你给多少薪水!

爱珠 (检起未完毛线衣织,没有说话,此刻起立)文娟,别吵了,我问你,昨天那件衣料在那儿?去拿给我看看,好不好?

文娟 好,等我喝完这口茶,你到我屋子比比,我真想把它换掉。

爱珠 (又眯着眼笑)别换了,要来不及做了,下礼拜小陆请你跳舞不是?别换了吧。

文娟 你不知道,就差那一点就顶不时髦顶不对劲了。小陆眼睛尖极了。

黄 (吃完坐在沙发看杂志,忽然插嘴)什么时髦不时髦的,怎样算是对劲,怎样算是不对劲?

唐 (望望文娟无语,听到黄说话,兴趣起来,把杯子放下听,拿起一块蛋糕走到角落要倚着书架)

爱珠 你是美术家,你不知道么?

文琪 (轻声亲热底逗黄)碰了一鼻子灰了吧?

唐 (无聊的忽走过,俯身由地上检拾一个花生吃)

黄 (看见)这倒不错,满地上有吃的呀,(亦起俯身检一粒)怎么,我检的只是空壳。(又俯身检寻)

文琪 你知道这花生那里来的?

黄 不知道。

文琪 (凑近黄耳朵)梅真赌来的!

文娟 (收拾椅上活计东西要走,听见回头问)那儿来的?

〔唐黄同文琪都笑着不敢答应。〕

黄 (忽然顽皮的)有人赌来的!

文娟 什么?

文琪 (急)没有什么,别听他的,(向黄)再闹我生气了。

文娟 (无聊的起来)爱珠,上我屋来,我给你那料子看吧。(向大家)对不起呀,我们去一会就来,反正看电影时间还早呢,老三也没有回来。

爱珠 (提着毛织物,咭咭呱呱的)你看这件花样顶难织了,我……(随娟出)

〔文娟同爱珠同下。〕

唐 哎呀,我都忘了约好今天看电影,还好,我来了!我是以为二弟今天回来,我来找他有事!(无聊的坐下看报)

黄 (直爽的)我没有被请呀,糟糕,我走吧。(眼望着文琪)

文琪 别走,别走,我们还有事托你呢,我们要找你画点新派的画来点缀这个屋子。

黄 (莫明其妙的)什么?

文琪

我们后天晚上请客,要把这屋子腾出来作休息室,梅真出个好主意,她说把它变成未来派的味儿,给人抽烟说话用。我们要你帮忙。(唐在旁听得很有兴趣,放报纸在膝上)

黄 (抓头)后天晚上,好家伙!

〔门忽然开了,李琼走了进来。〕

琼 (妈妈的颜色不同平常那样温和,声音也急促点)老四你在这儿,我问你,你们干么又同梅真过不去呀?大年下的!

文琪 我没有……

唐 表姑。

黄 伯母。

琼 来了一会儿,对不起,我要问老四两句话。

文琪 妈,妈别问我,妈知道大姊的脾气的,今天可是张爱珠诚心同梅真过不去!爱珠实在有点儿太难。

(坐下叹口气)我真不知怎么办好!梅真真是聪明,岁数也大了,现在我们这儿又不能按老规矩办事,现在叫她上那儿去好,送她到那儿去我也不放心,老实说也有点舍不得。你们姊儿们偏常闹到人家哭哭啼啼的,叫我没有主意!

文琪 不要紧,妈别着急,我去劝劝她去好不好?

黄 对了,你去劝劝她,刚才都是我不好。

琼 她赌气到对门陈家去了,我看那个陈太太对她很有点不怀好意。

文琪 (张大了眼)怎么样不怀好意,妈?

琼 左不是她那抽大烟的兄弟!那陈先生也是鬼头鬼脑的……得了,你们小孩子那里懂这些事?梅真那么聪明人,也还不懂得那些人的用心。

唐 那老陈不是吞过公款被人控告过的么?

可不是?可是后来,找个律师花点钱,事情麻麻糊糊也就压下来了;近来又莫明其妙的很活动,谁知道又在那里活动些甚么。一个年顶轻的少奶奶,人倒顶好,所以梅真也就常去找她玩,不过,我总觉得不妥当,所以她一到那边我就叫人叫她回来,我也没告诉过梅真那些复杂情形……(稍停,向文琪)老四你现在就过去一趟,好说坏说把梅真劝回来罢!

文琪 好吧,我,我就去。(望黄)

黄 我送你过去。

〔文琪取壁上外衣,黄替她穿上。〕

文琪 妈,我走啦。元哥一会见。

黄 (向唐招呼底摆摆手)好,再见。

〔两人下。〕

唐 (取烟盒遵给李琼)表姑抽烟不?

琼 (摇摇头)不是我偏心,老四这孩子顶厚道。

唐 我知道,表姑,文琪是个好孩子。(自己取烟点上俯倚对面椅背上)

元澜,我是很疼娟娟的,可是老实说,她自小就有脾气。你知道,她既不是我生的,有时使我很为难……小的时候,说她有时她不听,打她太难为情,尤其是她的祖母很多心,所以我也就有点惯了她。现在你回来了……

唐 (忽起立,将烟在火炉边打下烟灰,要说话又停下)

琼 (犹疑的)你们的事快了吧?

唐 (抬头很为难的说)我觉得我们这事……

琼  我希望你劝劝娟娟,想个什么法子弄得她对生活感觉满足……我知道她近来有点脾气,不过她很佩服你,你的话她很肯听的,你得知道她自己总觉得没有嬷有点委曲。

我真不知道怎样对表姑说才好,我也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这样说:我——我觉得这事真有点叫人难为情。当初那种办法我本人就没有赞成,都是刘姨嬷一个人弄的。后来我在外国写许多信,告诉他们同表姑说,从前办法太滑稽,不能正式算什么,更不能因此束缚住娟娟的婚姻。我根本不知道,原来刘姨嬷就一字没有提过,反倒使亲亲戚戚都以为我们已经正式订了婚。

我全明白你的意思,当时我也疑心是你刘姨嬷弄的事。你也得知道我所处地位难,你是我的表侄,娟娟都又不是我亲生的,娟娟的伯父又守旧,在他眼里连你在外国的期间的长短好像我都应该干涉,更不要说其他!当时我就是知道你们没有正式订了婚,我也不能说。

所以现在真是为难!我老实说我根本对娟娟没有求婚的意思。如果当时,我常来这里,那是因为……(改过语气)表姑也知道那本不应该就认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我们是表兄妹,当时我就请娟娟一块出去玩几趟又能算什么?

都是你那刘姨嬷慌慌张张的跑去同娟娟的伯嬷讲了一堆,我当时也就觉得那样不妥当——这种事当然不能勉强的。不过我也要告诉你,我觉得娟娟很见得你好,这次你回来,我知道她很开心,你们再在一起玩玩熟了,也许就更知道对方的好处。

唐 (急)表姑不知道,这事当初就是我太不注意了,让刘姨嬷弄出那么一个误会的局面,现在我不能不早点表白我的态度,不然我更对娟娟不起了。

琼 (一惊)你对娟娟已说过了什么话么?

还没有!我觉着困难,所以始终还没有打开窗子说亮话。为了这个事,我真很着急,我希望二弟快回来,也就是为着这个缘故。我老实我说,我是来找梅真的,我喜欢梅真……

琼梅真?你说你……

文琪

(推门入)妈妈,我把梅真找了回来,现在仲维要请我同梅真看电影去,我们也不回来吃饭了!(向唐)元哥,我不同你们一块看电影了,你们提另去吧,劳驾你告诉大姊一声。

〔琪匆匆下。唐失望的怔着。〕

琼 (看文琪微笑)这时期年龄最快活不过,我喜欢孩子们天真烂漫,混沌一点……

文娟 (进房向里来)妈妈在这儿说话呀?老四呢?仲维呢?

琼 (温和的)他们疯疯颠颇跑出去玩去了。

文娟 爱珠也走了,现在老三回来了没有?

琼 老三今早说今天有会,到晚上才能回来的。

娟 (向唐半嘲的口吻)那么只剩了我们俩了,你还看不看电影?

琼 (焦虑底望着唐,希望他肯去)今天电影还不错呢,你们去吧。

唐 表姑也去看么?我,我倒……

琼 我有点头痛不去了,(着重底)你们去吧,别管我,我还有许多事呢,(琼急起到门边)元澜,回头还回来这里吃晚饭吧。

〔琼下。〕

〔文娟直立房中间睨唐,唐娟无可奈何的对望着〕

文娟 怎样?

唐 怎样?

〔幕下〕

第二幕

出台人物(按出台先后)

电灯匠老孙

宋雄电料行掌柜(二十七八壮年人)

梅真李家丫头(曾在第一幕出台)

李大太太李琼夫嫂

四小姐李文琪(曾出台)

黄仲维研究史学喜绘画的青年(曾出台)

荣升仆人(曾出台)

唐元澜从国外回来年较长的留学生(曾出台)

三小姐李文霞

大小姐李文娟(李前妻所出,非李琼女)(曾出台)

地 点 三小姐,四小姐共用的书房

时 间 过了两天以后

同一个书房过了两天的早上。家具一切全移动了一些位置,秩序显然纷乱,所谓未来派的吃烟室尚在创造中,天下混沌,玄黄未定。地上有各种东西,墙边放着小木梯架。小圆桌子推在台的一边,微微偏左,上面放着几副铜烛台,一些未插的红蜡。一个很大的纸屏风上面画了一些颜色鲜浓,而题材不甚明了的新派画;沙发上堆着各种靠背,前面提另放着一张画,也是怪诞叫人注目的作品。

〔幕开时,电灯工匠由梯子上下来,手里拿着电线,身上佩着装机械器具的口袋。宋雄背着手立着看电灯。

宋雄是由机器匠而升作年轻掌柜的人物,读过点书,吃过许多苦,因为机会同自己会利用这机会的麻俐处,卒成功的支持着一个小小专卖电料零件的铺子。他的体格大方眉目整齐,虽然在装扮上显然俗些。头发梳得油光,身上短装用的是黑色绸料,上身夹袄胸上挖出小口袋,金表链由口袋上口牵到胸前扣绊上。椅上放着黑呢旧外衣,一条花围巾,一副皮手套。〕

宋 饭厅里还要安一些灯,加两个插销。电线不够了吧?

工匠 (看电线)剩不多了!要么,我再回柜上拿一趟去!

宋不用,不用,我给柜上打个电话,叫小徒弟送来。你先去饭厅安那些灯口子。

工匠劳驾您告诉老张再给送把小解锥来,(把手里解锥一晃)这把真不得使。(要走又回头)我说掌柜的,今日我们还有两处的“活”答应人家要去的,这儿这事挺麻烦的,早上要完不了怎么办?(缠上剩下的电线)

宋 (挥手)你赶着做,中饭以前非完不行。我答应好这儿的二太太,不耽误他们开饭。别处有活没有活,我也不能管了!

工匠 掌柜的,您真是死心眼,这些活今日就自己来这一早上!

老孙,我别处可以不死心眼,这李家的事,我可不能不死心眼!好!我打十四岁就跟这儿李家二爷在电灯厂里做事,没有二爷,好!说不定我还在那倒霉地方磨着!二爷是个工程师,他把我找去到他那小试验所里去学习,好,那二爷脾气模样就有像这儿的三小姐,他可真是好人,今日太太还跟我提起,我们就说笑,我说,要是三小姐穿上二爷衣服,不仔细看,谁也以为是二爷。

工匠 那位高个子的小姐么?好,那小姐脾气可有呀,今日就这一早上,我可就碰着一大堆钉子了。

(笑)你说的管莫是大小姐!好,她可有脾气!(低声)她不是这位二太太生的。(急回头看)得了,去你的吧,快做活,我可答应下中饭以前完事,你给我尽着做,我给你去打电话。

〔工匠下。〕

〔宋拿起外衣围巾要走,忽见耳机,又放下衣服走到书桌边,拿起耳机,插入插销试电话。〕

(频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喂,东局五○二七,喂,你老张呀?我是掌柜的,我在李宅,喂,我说呀,老孙叫你再叫小徒弟骑车送点电线来,再带一把好的解锥来,说是呢!他说他那一把不得使……谁知道?……老孙就那脾气!我说呀,你给送一把来得了,什么?那家又来催?你就说今日柜上没有人,抓不着工夫,那什么法子!好吧再见啦。(望着门)

〔梅真捧铜蜡台入,放小圆桌上,望宋,宋急拔耳机走近梅。〕

宋 (笑声)梅姊,您这两日忙得可以的?(注视梅不动)

梅  倒挺热闹的,(由地下拿起擦铜油破布擦烛台,频以口呵气)怎么了,小宋你们还不赶着点,仅摆着下去,就要开饭了,饭厅里怎么办?说不定我可要挨说了!(看宋)

宋  (急)我可不能叫你挨说,我已经催着老孙赶着做,那老孙又偏嫌他那解锥不得使,我又打了电话到柜上要去,还要了电线,叫人骑车送来,这不都是赶着做么?

梅  只要中饭以前饭厅里能完事,我就不管了。你还不快去?瞧着点你那老孙!别因为他的解锥不得使,回头叫人家都听话。你可答应太太中饭以前准完事的!

宋 梅姊,你……你可……你可记得我上次提过的那话?

梅 (惊讶的)什么话?噢,那个,得了,小宋,人家这儿忙得这样子,你还说这些?

宋 你……你答应我到年底再说不是?……

梅 一年还没有过完呢!我告诉你吧小宋,我这个人没有什么用处,又尽是些脾气,干脆最好你别再来找我,别让我耽搁你的事情……

宋 我,我就等着你回话……你一答应了,我就跟李太太说去。

梅 我就没有回话给你。

宋 梅……梅姊,你别这样子,我这两年辛辛苦苦弄出这么一个小电料行不容易,你得知道,我心里就盼着那一天你肯跟我一块过日子,我能不委曲你。

梅 得了你别说了。

我当时也知道你在这里同小姐似的讲究,读的书还比我多,说不定你瞧不上我,可是现在,我也是个掌柜的,管他大或小,铺子是我自己办的,七八个伙计,(露出骄傲颜色)再怎样,也用不着你动手再做粗的,我也能让你享点福,贴贴实实过好日子,除非你愿意帮着柜上管管账簿,开开清单。

梅 (怜悯的)不是我不知道你能干。三年的工夫你弄出那么一个铺子来,实在不容易!……

宋 (得意的忸怩的)现在你知道了你可要来,我准不能叫你怎样……我不能丢你的脸。

(急)小宋,你可别这样说,出嫁不是要体面的事,你说得这贫劲儿的!我告诉你什么事都要心愿意才行,你就别再同我提这些事才好,我这个人于你不合适,回头耽搁了你的事。

宋 我……我……我真心要你答应我。

梅 (苦笑)我知道你真心,可是单是你真心不行,我告诉你,我答应不出来!

宋 你,你管莫嫌我穷!我知道我的电料行还够不上你正眼瞧的……

梅 (生气)我告诉你别说得这么贫!谁这么势利?我好意同你说,这种事得打心里愿意才行。我心里没有意思,我怎样答应你?

宋  你……你你不是不愿意吧?(把头弄得低低的,担心的迸出这句疑问,又怕梅真回答他)

(怜悯的)……不……不是不愿意,是没有这意思,根本没有这意思!我这个人就这脾气,我,我这个人不好,所以你就别找我最好,至少今天快别提这个了,我们这儿都忙,回头耽误了小姐们的事不好。

宋 (低头弄上围巾,至此叹口气围在项上,披着青呢旧大衣由旁门出)好吧,我今日不再麻烦你了,可是年过完了你可还得给我一个回话。

〔宋下。〕

(看宋走出自语)这家伙!这死心眼真要命,用在我身上可真是冤透了,(呵铜器仍继续擦)看他讨厌又有点可怜!(叹息)那心用在我身上,真冤!我是命里铸定该吃苦,上吊,跳河的!怎么做电料行的掌柜娘,(发憨笑)电料行的掌柜娘!(忽伏在桌上哭)

〔门开处大太太咳嗽着走入。她是个矮个子,五十来岁瘦小妇人,眼睛小小的,到处张望,样子既不庄严,说话也总像背地里偷说的口气。〕

梅 (惊讶的抬头去后望,急急立起来)大太太是您,来看热闹?这屋子还没有收拾完呢。

大太 (望屏风)这是什么东西——这怪里怪气的?

梅 就是屏风。

大太 什么屏风这怪样子?

梅 (笑笑)我也不知道。

大太 我看二太太真惯孩子,一个二个大了都这么疯!二老爷又不在世了,谁能说他们!今天晚上请多少客,到底?

梅 我也不知道,反正都是几位小姐的同学。

大太 在大客厅里跳舞吗?(好奇的)

梅 对了!(又好笑又不耐烦)

大太 吃饭在那儿呢?

梅 就在大饭厅里啰。(好笑)

大太 坐得下那些人吗?

梅 分三次吃,有不坐下的站着吃……

大太

什么叫做新,我真不懂这些事,(提起这个那个的看)女孩子家疯天倒地的交许多朋友,一会儿学生开会啦,请愿啦,出去让巡警打个半死半活的啦!一会儿又请朋友啦,跳舞啦,一对对男男女女这么拉着搂着跳,多么不好看呀?怪不得大老爷生气常说二太太不好好管孩子!梅真,我告诉你,我们记住自己是个丫头,别跟着她们学!赶明日好找婆婆家。

梅 (又好笑又生气的逗大太太)您放心,我不会嫁的,我就在这儿家里当一辈子老丫头!

大太

(凑近了来,鬼鬼祟祟的)你不要着急,你多过来我院里,我给你想法子。(手比着)那天陈太太,人家还来同我打听你呢。别家我不知道,陈家有钱可瞒不了我!……陈太太娘家姓丁的阔气更不用说啦!

梅 (发气脸有点青)您告诉我陈家丁家有钱做什么?

大太 你自己想吧,傻孩子,人家陈太太说不定看上了你!

梅 (气板竭力忍耐)陈太太,她——她看上了我干吗?!

大太 (更凑近,做神秘的样子)我告诉你……

梅 (退却不愿听)大太太,您别——别告诉我什么……

大太 (更凑近)你听着,陈太太告诉过我她那兄弟丁家三爷,常提到你好,三奶奶又没有男孩子,三爷很急着……

梅 (回头向门跑)大太太,您别说这些话,我不能听……

〔仲维同文琪笑着进来,同梅真闯个满怀。〕

琪 (奇怪的)梅真怎么了,什么事,这样忙?

梅 我——我到饭厅去拿点东西……

〔梅急下。〕

琪 (仍然莫明其妙的)伯嬷,您来有事么?

大太 (为难)没有什么事……就找梅真……就来这里看看。

琪 (指仲维)这是黄先生,(指大太太)仲维,这是我的伯嬷。

黄 我们那一天吃饭时候见过。(致意)

大太我倒不大认得,现在小姐们的朋友真多,来来往往的……

琪(做鬼脸向黄,又对大太太)怪不得您认不得!(故作正经的)我的朋友,尤其是男朋友,就够二三十位!来来往往的——今天这一个来,明天那一个来!……

黄(亦做鬼脸,背着大太太用手指频指着琪)可是你伯嬷准认得我,因为每次你那些朋友排着队来,都是我领头,我好比是个总队长!

大太 (莫明其妙的)怎么排队来法子?我不记得谁排队来过!

黄 您没有见过?

琪  下回我叫他们由您窗口走过……好让大伯伯也看看热闹。

大太(急摇手)不要吧,老四,你不知道你的大伯伯的脾气?

大太 你们笑什么?

琪 没有什么。

大太

(叹口气)我走了,你们这里东西都是奇奇怪怪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看!今早上也不知道是谁把客厅那对湘绣风景镜框子给取下了,你嬷说是交给我收起来……我,我就收起来,赶明儿给大姊陪嫁,那本来是你奶奶的东西!

黄 那对风景两面一样,一边挂一个,真是好东西!

琪 对了,您收着给大姊摆新房吧,那西湖风景,又是月亮又是水的,太好看了,我们回头把它给糟塌了太可惜!

〔荣升入〕

荣 大太太在这屋子么?

大太 在这屋子。什么事?

荣 对门陈太太过来了,在您屋子里坐,请您过去呢。

大太 (慌张)噢,我就来,就来……

〔大太太下,黄同琪放声的笑出来。〕

荣 (半自语)我说是大太太许在这屋子里,问梅真,她总不答应,偏说不知道,害得我这找劲儿的!……

〔荣下。〕

琪 对门陈太太,她跑来做什么?那家伙,准有什么鬼主意!

黄 许是好奇也来看你们的热闹。谁让你们请跳舞,这事太新鲜,你不能怪人家不好奇,想来看看我们都是怎样的怪法子!

琪  (疑惑的)也许吧……还许是为梅真,你听伯嬷说来她没有?嘿!……得了,不说了,我们先挂画吧。回头我一定得告诉妈去!

黄 对了来挂吧,(取起地上画,又搬梯子把梯架两腿支开放好)文琪,我上去,你替我扶着一点,这梯子好像不大结实。(慢慢上梯子)

琪 (扶住梯子,仰脸望)你带了钉子没有?

黄 带了,(把画比在墙上)你看挂在这里行不行?

琪 你等等唔,我到那一边看看。(走过一边)行了,不不……再低一点……好了,就这样。(又跑到梯下扶着。)

黄 (用锤子刚敲钉子)我钉啦!

琪 你等等!(又跑到一边望)不,不,再高一点!

黄 一会儿低,一会儿高,你可拿定了你的主意呀!

琪 你这个人什么都可以,就是这性急真叫人怕你!

黄 (钉画,笑)你怕我吗?

琪 (急)我可不怕你!

黄 (钉完画由梯上转回头)为什么呢?

琪 因为我想我知道你。

黄 (高兴的转身坐梯上)真的?

琪 (仰着脸笑)好,你还以为你自己是那么难懂的人呀?

黄 (默望底下楞楞的注视琪,不说话,只吹口哨)

琪 你这是干吗呀?(用手轻摇梯身)

黄 别摇,别摇,等我告诉你。

琪 快说,不然就快下来!

黄 自从有了所谓新派画,或是立体派画,他们最重要的贡献是什么?

琪 我可不知道!(咕噜着)我又不学历史,又不会画画!

黄  得了别说了,我告诉你,立体画最重要的贡献,大概是发现了新角度!这新角度的透视真把我们本来四方八正的世界——也可以说是宇宙——推广了变大了好几倍。

琪 你讲些什么呀?

(笑)我在讲角度的透视。它把我们日常的世界推广了好几倍!你知道的,现代的画!乃至于现代的照相——都是由这新角度出发!一个东西,不止可以从一面正正的看它,你也可以从上,从下,斜着,躺着或是倒着,看它!

琪 你到底要说什么呀?

黄 我就说这个!新角度的透视。为了这新角度,我们的世界,乃至于宇宙,忽然扩大了,变成许多世界,许多宇宙。

琪 许多宇宙这话似乎有点不通!

黄 此刻我的宇宙外就多了一个宇宙,我的世界外又多出一个世界,我认识的你以外又多了一个你!

琪 (恍然悟了黄在说她)得了,快别胡说一气的了!

黄 我的意思是:我认识的你以外,我又多认识了一个你——一个从梯子上望下看到的,从梯子下望上望着的李文琪!

琪 (不好意思)你别神经病地瞎扯吧!

黄 (望琪)我顶正经的说话,你怎么不信!

我信了就怎样?(顽皮的)你知道这宇宙以外,根本经不起再多出一个,从梯子上望下看到的,从梯子下望上望的李文琪所看到的,坐在梯子顶上说疯话的黄仲维!(仰脸大笑)

黄 你看,你看,我真希望你自己此刻能从这儿看看你自己,(兴奋)那一天我要这样替你画一张相!

琪 你画好了末,闹什么劲儿?下来吧。

黄 说起来容易。我眼高手低,就没有这个本领画这样一张的你!要有这个本领,我早不是这么一个空想空说的小疯子了!

琪 你就该是个大疯子了么?

黄 可不?对宇宙,对我自己的那许多世界,我便是真能负得起一点责任的大疯子了!

琪 快下来吧,黄大疯子,不然,我不管替你扶住梯子了!

黄 (转身预备下来,却轻轻的说)文琪,如果我咬定了你这句话的象征意义,你怎样说?(下到地上望琪)

琪 什么象征意义?

黄 (拉住文琪两手,对面望住她)不管我是大疯子小疯子,在梯子顶上幻想着创造什么世界,你都替我扶住梯子,别让我摔下去,行不行?

琪 (好脾气地,同时又刺讽地)什么时候你变成一个诗人?

(放下双手丧气地坐在梯子最下一级上)你别取笑我,好不好?……你是个聪明人,世界上最残忍的事就是一个聪明人笑笨人!(抬头向文琪苦笑)有时候,你弄得我真觉到自己一点出息都没有!(由口袋里掏出烟,垂气叹气)

琪 (感动,不过意的凑近黄,半跪在梯边向黄柔声问)仲维,你,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刻薄人!

黄 (迷惑的抓头)你?你,一个刻薄人?文琪,你怎么问这个?你别这样为难我了,小姐!你知道我不会……不会说话……简直的不会说!

琪 不会说话,就别说了,不好么?(起立)

黄 (亦起立抓过文琪肩膀摇着它)你这个人!真气死我!你你……你不知道我要告诉你什么?

琪 (逗黄又有点害怕)我,我不知道!(摆脱黄抓住她的手)

黄 (追琪)你……你把你耳朵拿过来,我非要告诉你不可——今天!

琪 (顽皮的歪着把耳朵稍凑近)哪……我可有点聋!

黄 (捉住琪的脸,向她耳边大声的)我爱你,知道吗,文琪?你知道我不会说话……

琪 (努着嘴红着脸说不出话半天)那——那就怎么样呢?(两手掩面笑,要跑)

黄 (捉住琪要放下她两手)怎样?看我……琪看我,我问你……别这样蹩纽吧!(从后面揽住文琪)我问你,老四,你……你呢?

琪 (放下手转脸望黄,摇了一下头发微笑)我——我只有一点儿糊涂!

黄 (高兴地)老四!你真……真……噢,(把琪的脸藏在自己的胸前感伤的吻文琪发)你,你弄得我不止有一点儿糊涂了怎么好?小四!

琪 (伏在黄胸前憨笑)仲维,我有一点想哭。(抽咽着又像是笑声)

〔门开处唐元澜忽然闯入房里。〕

唐 今日这儿怎么了?!(忽见黄琪两人,一惊)对不起,太高兴了忘了打门!

琪(同时转身望唐,难为情的相对一笑)

琪 (摇一摇头发,顽皮倔强的)打不打门有什么关系?那么洋派干吗?

唐 (逗文琪)我才不知道刚才谁那么洋派来着,好在是我,不是你的大伯伯!

琪 (憨笑)元哥,你越变越坏了!(看黄微笑)

唐 可不是?(忽然正经的)顶坏的还在后边,你们等着看吧!文琪,你二哥什么时候到?

黄 (看表)十一点一刻。

唐 为什么又改晚了一趟车?

琪 我也纳闷呢,从前,他一放假总急着要回家来,这半年他怎么变了,老像推延着,故意要晚点回来似的。

唐 (看墙上画同屏风)仲维,这些什么时候画的?

黄 画的?简直是瞎涂的,昨天我弄到半晚上才睡!

唐 那是甜的苦工,越作越不累,是不是?

〔梅真入,仍恢复平时活泼。〕

梅 (望望画望黄同琪)你们就挂了这么一张画?

琪 可不?还挂几张?

黄 挂上一张就很不错了!

唐 你不知道,梅真,你不知道一张画好不容易挂呢!(望琪)

梅 (看看各人)唐先生您来的真早!您不是说早来帮忙么?

唐 谁能有黄先生那么勤快,半夜里起来做苦工!

黄 老唐,今日起你小心我!

梅 (望两人不懂)得了,你们别吵了,唐先生,现在该轮到您赶点活了,

(手里举着一堆小白片子)您看,这堆片子本来是请您给写一写的。

(放小桌上)

唐 (到小桌边看)这些不都写好了么?

梅 可不?(淘气的)要都等着人,这些事什么时候才完呀?四小姐,你看看这一屋子这么好?

〔三小姐文霞跑进来。文霞穿蓝布夹袍,素静像母亲,但健硕比母亲高。她虽是巾帼而有须眉气概的人,天真稚气却亦不减文琪。爱美的心,倔强的志趣,高远的理想,都像要由眉宇间涌溢出来。她自认爱人类,愿意为人类服务牺牲者,其实她就是一个富于热情又富于理想的好孩子。自己把前面天线展得很长很远,一时事实上她却仍然是学校家庭中的小孩子。〕

霞 (兴奋的)饭厅里谁插的花?简直的是妙!

〔大家全看着彼此。〕

梅 (不好意思的转去收拾屋子)

琪 一定是梅真!(向梅努嘴)

霞 我以为或者是妈妈——那个瓶子谁想到拿来插梅花!

琪 那黑胆瓶呀?可不是梅真做的事。(向梅)梅真,你听听我们这热心的三小姐!怎么?梅真“烧盘儿”啦?

黄 梅真今天很像一个导演家!

霞 嘿,梅真,你的组织能力很行呀,明日你可以到我们那剧团里帮忙!

梅 得了,得了,你们尽说笑话!什么导演家啦,组织能力啦,组织了半天导演了半天,一早上我还弄不动一个明星做点正经事!

黄 好,我画了一晚上不算?今日早上还挂了一张名画呢?

梅 对了,这二位明星(指黄同琪)挂一张画的工夫,差点没有占掉整一幕戏的时候!(又指唐)那里那一位,好,到戏都快闭幕了才到场!

〔大家哄然笑。〕

唐 你这骂人的劲儿倒真有点像大导演家的口气,你真该到上海电影公司里去……

梅 导演四小姐的恋爱小说,三小姐的宣传人道的杰作……

霞 梅真,你再顽皮,我晚上不帮你的忙了,你问什么社会经济问题以后我都不同你说了,省得你挖苦我宣传人道!

〔宋雄入,手里提许多五彩小烛笼。〕

宋 四小姐,饭厅灯安好一排,您来看看!

琪 安好了吗?真快,我来看……

〔琪下。〕

黄 我也去看看……

〔黄随琪下。〕

霞 宋雄!你来了,你那铺子怎样啦?

宋 三小姐,好久没有见着您,听说您总忙!您不是答应到我那铺子里去参观吗?您还要看学徒的吃什么?睡在那儿我待他们好不好?您怎么老不来呀?

霞 (笑)我过两天准来,你错待了学徒,我就不答应你!

宋  好,三小姐,这一城里成千成万的大资本家,您别单挑我这小穷掌柜的来作榜样!告诉您,我待人可真不错,刚才那小伙计送电线来,您不出去瞧瞧?吃得白胖白胖的。

唐 (微笑插嘴)小电灯匠吃得白胖白胖的可不行!小心上了梯子掉下来!

宋 (好脾气的大笑,望着梅立刻敛下笑容,很庄严的)三小姐那天到我行里玩玩?买盏桌灯使?

霞 好,我过两天同梅真一块来。

宋 (高兴向梅)梅姊,对了,你也来串串门。(急转身望梯子)这梯子要不用了,我给拿下去吧。

梅 (温和的)好吧,劳驾你了。(急转脸收拾屋子)

〔宋拿梯子下。〕

唐 我也去看看饭厅的梅花去!

梅 得了,唐先生,您不是来帮忙吗?敢情是来看热闹的!

唐 (微笑高兴的)也得有事给我做呀?!

梅 那,这一屋子的事,还不够您做的?

霞 我也该来,来帮点忙了。

梅 三小姐,这堆片子交给您,由您分配去,吃饭分三组,您看谁同谁在一起好。就是一件。(附霞耳细语)

霞 这坏丫头!(笑起来,高兴的向门走)

〔文霞下。〕

梅 (独自收拾屋子不语

唐 (望梅,倚书架亦不语)

梅 怎么了,唐先生?

唐 没有怎么了,我在想。

梅 什么时候了,还在想!

唐 我在想我该怎么办!

梅 什么事该怎么办?

唐 所有的事!……好比……你……

梅 (惊异的立住)我?

唐 你!你梅真,你不是寻常的女孩子,你该好好自己想想。

梅 我,我自己想想?……那当然,可是为什么你着急,唐先生?

唐 (苦笑)我不着急,谁着急?

梅 这可奇怪了!

唐 奇怪,是不是?世界上事情都那么奇怪!

梅 唐先生,我真不懂你这叫做干吗!

唐 别生气,梅真,让我告诉你,我早晚总得告诉你,你先得知道我有时很糊涂,糊涂极了!

梅 等一等唐先生,您别同我说这些话!有什么事您不会告诉大小姐去?

梅真!大小姐同我有什么关系?除掉那滑稽的误会的订婚!你真不知道,我不是来找那大小姐的,我是来这儿解释那订婚的误会的,同时我也是来找她二弟帮忙我,替你想一想法子离开这儿的。

梅 找二爷帮你的忙,替我想法子离开这儿?我愈来愈不明白你的话了!

唐 我知道我这话唐突,我做的事糊涂,我早该说出来,我早该告诉你……(稍顿)

梅 我不懂你早该告诉我什么?

我早该告诉你,我不止爱你,我实在是佩服你,敬重你,关心你。当时我常来这儿找她们姊妹们玩,其实也就是对你……对你好奇,来看看你,认识你!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一样的对你好奇,尽想来看你,认识你——平常的说法也许就是恋爱你,颠倒你。

梅 来看我?对我好奇?(眼睛睁得很大,向后退却)对我……?

你!来看你!对你好奇,我才糊糊涂涂的常来!谁知道倒弄出一个大误会!大家总以为我来找文娟,我一出洋,我那可恶的刘姨就多管闲事,作主说我要同文娟订婚!这玩笑可开得狠了!弄得我这狼狈不堪的!这次回来,事情也还不好办,因为这儿的太太是大小姐的后妈,却是我的亲姑姑,我不愿意给她为难,现在就盼着二少爷回来帮帮我的忙,同文娟说穿了,然后再叫我上地狱过刀山挨点骂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你……

梅 (急得跺脚两手抱住额部,来回转)别说了,别说了,我整个听糊涂了!……你这个叫做怎么回事呀?(坐一张矮凳上,不知所措)

(冷静的)说得是呢?怎么回事?!(叹息)这次我回来才知道大小姐同你那样作对头,我真是糊涂,我对不起你。(走近梅真)梅真,现在我把话全实说了,你能原谅我,同情我!你……(声音轻柔的)这么聪明,你……你不会不……

梅 (急打断唐的话)我,我同情你,但是你可要原谅我!

唐 为什么?

梅 因为我——我止是没有出息的丫头,值不得你,你的……爱……你的好奇!

别那样子说,你弄得我感到惭愧!现在我只等着二少爷回来把那误会的婚约弄清。你答应我,让我先帮助你离开这儿,你要不信我,你尽可让我做个朋友……我们等着二少爷。

梅 (哭声拿手绢蒙脸)你别,你别说了,唐先生!你千万别跟二爷提到我!好我的事没有人能帮助我的!你别同二少爷说。

唐 为什么?为什么别跟二少爷提到你?(疑心想想又柔声的问)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很能了解人情的细心人?他们家里的事有他就有了办法吗?

(擦眼泪频摇头)我不知道,你别问我!你就别跟二少爷提到我就行了!你要同大小姐退婚,自己快去办好了!(起立要走)那事我很同情你的,不信问四小姐。(又哭拭眼泪)

梅真,别走!你上那儿去?我不能让你这样为难!我的话来得唐突,我知道!可是现在我的话都已经实说出来了,你,你至少也得同我说真话才行!(倔强的)我能不能问你,为什么你叫我别对二少爷提到你?为什么?

梅 (窘极摇头)不为什么!不为……

梅真,我求你告诉我真话。(沉着严重的)你得知道,我不是个浪漫轻浮的青年人,我已经不甚年青,今天我告诉你我爱你,我就是爱你,无论你爱不爱我!现在我只要求你告诉我真话。(头低下去,逐渐了解自己还有自己不曾料到的苦痛)你不用怕,你尽管告诉我,我至少还是你的朋友,盼望你幸福的人。

梅 (始终低头呆立着咬手绢边,至此抿紧了口唇,翻上含泪的眼向唐)我感激你,真的,我,我感激你……

唐 (体贴的口气)为什么你不愿意我同文靖提到你?

梅 因为他——他——(呜咽的哭起来)我从小就在这里我……我爱……我不能告诉你……

唐 (安静的拍梅肩安慰的)他知道么?

梅  我就是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呀!(又哭)他总像躲着我……这躲着我的缘故,我也不明白……又好像是因为喜欢我,又好像是怕我——我——我真苦极了……(又蒙脸哭)

梅真!你先别哭,回头谁进来了……(回面张望着拉过梅真到一边)好孩子,别哭,恋爱的事太惨了,是不是?(叹口气)不要紧,咱们两人今天是同行了。(自己低头,掏出手绢吹鼻子,又拿出烟点上,嘴里轻轻说)我听见窗子外面有人过去,快把眼睛擦了!

〔窗外许多人过去,仲维文琪同文霞的声音都有。〕

窗外荣升 二少爷的火车是十一点一刻到。

窗外黄口音 雇几辆洋车?都谁去车站接二哥?

霞 还有我……

琪 我也去接二哥!

黄 快,现在都快十点半了!

〔唐静静的抽着烟,梅真低头插瓶花,整理书架。〕

窗外 二爷火车十一点一刻到,是不是?

又 还有三刻钟了,还不快点?

〔梅又伏桌上哭,唐不过意的轻拍梅肩,门忽轻轻推开,大小姐文娟进来,由背后望着他们。窗外仍有嘈杂声。〕

窗外 接二哥去……快吧……

〔幕下〕

第三幕

出台人物(按出台先后)

大小姐文娟(曾出台)

李二太太李琼(娟继母)(曾出台)

张爱珠文娟友(曾出台)

四小姐文琪(曾出台)

仆人荣升(曾出台)

二少爷文靖初由大学校毕业已在南方工厂供职一年的少年

三小姐文霞(曾出台)

梅真李家丫头(曾出台)

地 点 三小姐四小姐共用书房。

时 间 与第二幕同日,下午四点钟后

同一个房间,早上纷乱的情形又归恬静。屋子已被梅真同文琪收拾得成所谓未来派的吃烟室。墙上挂着新派画,旁边有一个比较怪诞的新画屏风。矮凳同靠垫同其他沙发,椅子分成几组,每组有他中心的小茶几,高的,矮的,有红木的,有雕漆的,圆的同方的。家具显然由家中别处搬来,茶几上最主要的供设是小盏沙灯同烟碟。书架上窗子前均有一种小小点缀,最醒目的是并排的红蜡烛。近来女孩子们对于宴会显然受西洋美术的影响,花费她们的心思在这种地方。

〔幕开时天还没有黑,阳光已经有限,屋中似乎已带点模糊。大小姐文娟坐在一张小几前反复看一封短短的信。〕

(自语)这真叫人生气!今早的事,我还没有提出,他反如此给我为难!这真怪了,说得好好随他来,现在临时又说不能早来!这简直是欺侮我!(皱眉苦思)今晚他还要找我说话,不知要说什么?……难道要同我提起梅真?(不耐烦的起立去打电话)喂,东局五三四〇,哪儿?喂唐先生在家么?我李宅,李小姐请他说话……(伸头到处看有没有人)……喂,元澜呀?我是娟,对了……你的信收到了,我不懂?干吗今晚不早来跳舞?为什么你愈早来,愈会妨碍我的愉快?怎么这算是为我打算!什么?晚上再说?这样你不是有点闹蹩纽,多成心给人不高兴?……人……人家好意请你……你自己知道对不起人,那就不要这样,不好么?你没有法子?为什么没有法子?晚上还是不早来呀?那……那随你。(生气的将电话挂上伏在桌上哭,又擦擦眼泪欲起又怔着)

〔妈妈(李琼)走进屋子,望见文娟哭,惊讶的退却,又换个主意仍然进来。〕

琼 (装作未见娟哭)这屋子排得倒挺有意思!

娟 (低头拭泪不答)

琼 (仍装做未见)到底是你们年青人会弄……

娟 (仍不语)

娟娟,这趟二弟回来,你看是不是比去年显着胖一点?(望见娟不语)我真想不到他在工厂里生活那么苦,倒吃胖了,这倒给我这做父母的一个好教训。我自己寻常很以为我没有娇养过孩子,就现在看来我还应该让你们孩子苦点才好?(偷看文娟见她没有动静)你看,你们这宴会,虽然够不上说侈奢,也就算是头等幸福。这年头挨饿的不算,多数又多数的人是吃不得饱的,这个有时使我很感到你们的幸福倒有点像是罪过!(见到娟总不答应,决然走到她背后拍着她)娟娟,怎么了?热闹的时候又干吗生气?

娟 (梗声愤愤的)谁,……谁愿意生气?!

琼 娟,妈看年轻的时光里不值得拿去生气的!昨晚上,我听你睡得挺晚,今晚你们一定会玩到更晚,小心明天又闹头痛!

娟 (索性哭起来)

琼 别哭别哭,回头眼睛哭红了不好看,到底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气愤的抬头告诉李琼)元澜今晚要丢我的面子!他,他说他不能早来,要等很晚才到,吃饭的时候人家一定会奇怪的,并且妈不是答应仲维同老四今晚上宣布他们的婚约吗?

琼 元澜早来晚来又有什么关系?

娟 怎么没有关系?!并且,我告诉妈吧,梅真太可恶了!

琼 (一惊)梅真怎么了?

怎么了?!妈想吧!一直从元澜回来后,她总是那么妖精似的在客人面前讨好,今早上我进这屋子正看见她对元澜不知哭什么!元澜竟然亲热的拿手搭在她背上,低声细语的在那儿安慰她!我早就告诉妈梅真要不得!

(稍稍思索一下)在你们新派人的举动里,这个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这也不能单怪梅真。(用劝告口气)我看娟娟,你若是很生气元澜,你们那婚约尽可以“吹”了,别尽着同元澜生气下去,好又不好,吹又不吹的僵着!婚姻的事不能勉强的,你得有个决心才好。

娟 他,他蹓了人,我怎么不生气!

琼 他要真不好,你生他的气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大家客客气气的把话说开了,解除了这几年口头上的婚约,大家自由。

娟 这可便宜了他!

这叫什么话,娟?你这样看法好像拿婚姻来同人赌气,也不顾自己的幸福!这是何苦来?你要不喜欢他,或是你觉得他对不起你,那你们只好把从前那事吹了,你应该为自己幸福打算。

娟 这样他可要得意了!他自己素来不够诚意,“蹓”够了人家,现在我要提出吹了婚约的话,他便可以推在我身上说是我蹓了他!

琼  什么是谁“蹓”了谁!如果合不来,事情应该早点解决,我看,婚姻的事很重大,不是可以随便来闹意气的。你想想看早点决定同我说。你知道,我多担心你这事!

娟 那么,梅真怎么样?她这样可恶,您也不管吗?

琼 梅真的事我得另外问问她,我还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些什么不应该的事。

娟 我不是告诉您了么,她对元澜讨好,今早我亲眼看到他们两人在这屋子里要好得了不得样子……

琼 这事我看来还是你自己决定,如果你不满元澜对你的态度,你就早点同他说,以后你们的关系只算是朋友,从前的不必提起,其他的事根本就不要去管它了。

娟 您尽在我同元澜的关系一点上说,梅真这样可恶荒唐,您就不提!

琼 老实说,娟,这怎样又好算梅真的荒唐可恶呢?这事本该是元澜负点责!现在男女的事情都是自己自由的,我们又怎样好去禁止谁同谁“讨好”?

娟 好,我现在连个丫头都不如了!随便让她给侮辱了,我只好吞声下气的去同朋友解除婚约!我反正只怪自己没有嬷,命不好……

娟,你不能对我这样说话!(起立)我自认待你一百分的真心。你自小就为着你的奶奶总不听我的话,同我种种为难,我对你总是很耐烦的。今天你这么大了,自己该有个是非的判别力!据我的观察,你始终就不很喜欢元澜的,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不明白的表示出来?偏这样老生气干吗?

娟 谁说过我不喜欢元澜?

我说据我的观察。我也知道你很晓得他学问好,人品好,不过婚姻不靠着这种客观的条件。在性情上你们总那么格格不入,这回元澜由国外回来,你们两人兴趣越隔越远……

娟 反正订婚的事又不是我的主张!本来是他们家提的不是;现在他又变心了,叫我就这样便宜了他,我可没有那么好人!

琼 娟,这是何苦来呢?

娟 我不知道!(生气的起立)我就知道,我要想得出一个法子,我一定要收拾收拾梅真,才出得了我这口气。我恨透了梅真!当时我就疑心元澜有点迷糊她。

琼 你早知道了,为什么你答应同元澜订婚?

娟 就是因为我不能让梅真破坏我同元澜的事!

琼 娟,你这事真叫我着急,你这样的脾气只有给自己苦恼,你不该事事都这样赌气似的来!

事事都迫着我赌气么!这梅真简直能把我气死,一天到晚老像反抗着我。明明是丫头而偏不服!本来她做丫头又不是我给卖掉的,也不是我给买来的,她对我总是那么一股子恨!

她这点子恨也许有一点,可是你能怪得她么?记得当时奶奶在时你怎样的压迫她,怎样的使她的念书问题变得格外复杂?当时她岁数还小,没有怎样气,现时她常常愤慨她的身世,怀恨她的境遇,感到不平……不过她那一点恨也不仅是恨你……

娟 我又怎样的压迫她?她念书不念书怎么又是我负责?

当然我是最应该负责的人,不过当时她是你奶奶主张买来的,又交给我管,一开头我就知道不好办,过去的事本来不必去提它,不过你既然问我,我也索性同你说开,当时我主张送她到学堂念书,就是准备收她作干女儿,省得委曲她以后的日子。我想她那么聪明,书总会念得好。谁知就为着她这聪明,同你一块儿上学,功课常比你的好,你就老同她闹,说她同你一块上学,叫你不好看。弄到你奶奶同我大生气,说我做后嬷的故意如此,叫你不好过。这样以后我才把她同你姊妹们分开,处处看待她同看待你们有个不同,以示区别……

娟 奶奶当时也是好意,她是旧头脑,她不过意人家笑话我同丫头一起上学……那时二弟上的是另外一个学堂,三妹四妹都没有上学,就是我一人同梅真。

就为得这一点,我顺从了你奶奶意思,从此把梅真却给委曲了!到了后来我不是把梅真同三妹四妹也同送一个学堂,可是事事都成了习惯,她的事情地位一天比一天不好办,现在更是愈来愈难为情了!老实说,我在李家做了十来年的旧式儿媳妇,事事都顺从着大人的主意,我什么都不懊悔,就是梅真这桩事我没有坚持我的主张,误了她的事,现在我总感到有点罪过……

娟 我不懂您说的什么事一天比一天的不好办,愈来愈难为情?

你自己想想看!梅真不是个寻常的女孩子,又受了相当高的教育,现在落个丫头的名义,她以后怎么办?当时在小学校时所受的小小刺激不算,后来进中学,她有过朋友,不能请人家到家里来,你们的朋友她得照例规规矩矩的拿茶,拿点心,称先生,称小姐——那回还来过她同过学的庄云什么,你记得么?她就不感到不公平,我们心里多感到难为情?……现在她也这么大了,风气同往前更不同了,她再念点新思想的书……你想……

娟 那是三妹在那儿宣传她的那些社会主义!

琼 这也用不着老三那套社会主义,我们才明白梅真在我们这里有许多委曲不便的地方!就拿今天晚上的请客来说吧,到时候她是不是可以出来同你们玩玩?……

娟 对了!(生气的)今天晚上怎么样?四妹说妈让梅真出来做客——是不是也让她跳舞?……要是这样,我干脆不用出来了……这明明是同我为难!

琼 (叹口气)一早上我就为着这桩事七上八下的,想同你商量,我怕的就是你不愿意,老三,老四都说应该请梅真。

娟 那您又何必同我商量?您才不用管我愿意不愿意呢!

娟,我很气你这样子说话!你知道,我就是常常太顾虑了你愿意不愿意,才会把梅真给委曲了,今晚上的宴会,梅真为你们姊妹忙了好多天,你好意思不叫她出来玩玩。她也该出来同你们的朋友玩玩了。

娟 这还用您操心?(冷冷的)分别不过在暗同明的就是了。今早上她不是同元澜鬼混了一阵子么?(哭)反正,我就怪我没有嬷……

娟,你只有这么一个病态心理吗?为什么你不理智一点客观一点,公平一点看事!……我告诉你,我要请梅真出来做客是一桩事,你同元澜合得来合不来又是一桩事,你别合在一起闹。并且为着保护你的庄严,你既不满意元澜,你该早点同他说穿了,除掉婚约。别尽着同他蹩纽,让他先……先开口……我做妈的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娟 (委曲伤心的呜咽着哭起来)

(不过意的走到娟身旁,坐下一臂揽住文娟,好意的)好孩子,别这样,你年纪这么轻,幸福,该都在前头呢,元澜不好,你告诉他……别叫人笑话你不够大方……对梅真我也希望你能厚道一点……

〔爱珠忽然走进来。〕

珠 (惊谔的)文娟怎么了?

琼 张小姐你来得正好,娟娟有点不痛快,你同她去洗洗脸……一会就要来客了不是?娟,今晚上你们请客几点来?

娟 六点半……七点吧……反正我不出来了。

珠 娟娟,怎么啦?(坐娟旁)

(起立)张小姐你劝劝她吧,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情,我今晚决定请梅真出来做客,趁这机会让我表白一下我们已经同朋友一样看待她。你是新时代人,对于这点一定赞成的,晚上在客人跟前一定不会使梅真有为难的地方。(起立要走)

珠 伯母今晚请梅真作客,这么慎重其事的,(冷笑)那我们都该是陪客了,怎么敢得罪她!

琼 (生气正色的)我不是说笑话,张小姐,我就求你们年青人厚道一点,多多帮点忙……

娟 (暗中拉爱珠衣袖)

〔琼下。〕

珠 怎么了,娟?

娟  怎么了?这是我的命太怪,碰了这么个梅真!大家近来越来越惯她,我想不到连妈都公然护着她,并且妈妈明明听见了我说元澜有点靠不住……今早上他们那样了……

珠 我不懂元澜怎么靠不住?

娟 你看不出来元澜近来的样子在疯谁?他常常盯着眼看梅真的一举一动,没有把我气死!今早上……

〔外面脚步响。〕

珠 (以手指放唇上示意叫文娟低声)唏!外面有人进来,我们到你屋子去讲吧……

〔娟回头望门,外面寂然。〕

娟 回头我告诉你……

珠 (叹口气向窗外望,又回头)娟,我问你,我托你探探你二弟的口气,你探着什么了没有?

娟 二弟的嘴比蜡封的还紧,我什么也问不出来。据我看,他也不急着看璨璨……

珠 得了,我也告诉你,我看,也是梅真的鬼在那儿作怪,打吃午饭时起我看你二弟同梅真就对怔着,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外面又有语声,两人倾耳听。〕

娟 我们走吧,到我屋子去……

〔荣升提煤桶入。〕

娟 什么事,荣升?

荣 四小姐叫把火添得旺旺的,今儿晚上要屋子越热越好。

珠 我们走吧!

〔娟珠同下。〕

(独弄火炉,一会儿又起立看看屋子,对着屏风)这也不叫着什么?(又在几个小凳上试试。屋子渐来渐黑)这天黑得真早!(荣升又去开了开小灯,左右回顾才重新到火炉边弄火炉)

〔小门开了,四小姐文琪肩上披着白毛巾散着显然刚洗未干的头发进来。〕

荣 四小姐,是您呀?

琪 荣升,火怎样了?

荣 我这儿正通它呢!说话就上来。

琪 荣升,今晚上,今晚上你同梅真说话客气点!

荣 我们“多会儿”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人家是个姑娘……

琪 不是为别的,今晚上太太请梅真出来作客,你们就当她是一位客人,好一点,你知道她也是我的一个同学。

荣 反正,您是小姐,您要我们怎样,我们一定得听您的话的,可是四小姐……我看(以老卖老的)您这样子待她,对她也就没有什么好处……

琪 为什么?你的话我不懂!(走近火炉烤头发)

荣 您想吧,您越这样子待她,不是越把她眼睛提得老高,往后她一什么,不是高不成,低不就,不落个空么?

琪 我不懂,这个怎讲?

荣 就说那德记电料行宋掌柜的,说话就快有二年了!

琪 宋掌柜又怎么了,什么快有二年了?

荣 (摩擦两掌吞吞吐吐的)那小宋不尽……等着梅真答应……嫁给他吗?

琪 (惊讶的)小宋等……等……梅真?

说得是呢?那不是挺“门当户对”的。梅真就偏不给他个回话,人家也就不敢同二太太提,那天我媳妇还说呢,她说,要么她替宋掌柜同太太小姐们说说好话,小宋也没有敢让我们来说话,今儿我顺便就先给您说一下子……

〔小门忽然推开,文靖——刚回家的二少爷——进来。文靖像他一家子人,也是有漂亮的体格同和悦的笑脸的。沉静处,他最像他母亲,我们奇怪的是在他笑悦的表情底下,却蕴住与他不相宜的一种忧郁,这一点令人猜着是因为他背负着一个不易解决的问题所致,而不是他性情的倾向。〕

靖 (亲热淘气的)怎样?

琪 (向荣升)你去吧,快点再去别的屋子看看炉子。

荣 好吧,四小姐。

〔荣匆匆下。〕

靖 (微笑)荣升还是这个样子,我总弄不清楚他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重新淘气的)怎样?我看你还是让我跟你刷头发吧!

琪 二哥,我告诉你了,你去了一年,手变粗了,不会刷头发了,我不要你来弄我的头!

靖 别那么气我好不好?你知道我的手艺本来就高明,经过这一年工厂里的经验,弄惯了顶复杂的机器,我的手更灵敏了许多……

琪 得了,我的头可不是什么复杂的机器呀!

靖 (笑逗琪)我也知道它不复杂,仅是一个很简单的玩艺儿!

琪 二哥你真气人!(用手中刷子推他)你去吧,你给自己去打扮打扮,今晚上有好几位小姐等着欢迎你呢!去吧,我不要你刷我的头发。……

靖 (把刷子夺过举得高高的)我真想不到,我走了一年,我的娇嫩乖乖的小妹妹,变成了这么一个凶悍泼赖的“娘们”!

琪 你真气死我啦!

靖 别气,别气,气坏了,现在可有人会不答应我的……

琪 (望靖,正经的)二哥……二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喜欢不喜欢仲维呢?……(难为情的)二哥,你得告诉我真话……

靖 (亲热怜爱的)老四,你知道我喜欢仲维,看样子他很孩子气,其实我看他很有点东西在里面,现在只看他怎样去发展他那点子真玩艺儿……

琪 我知道,我知道,我看我们这许多人里,顶算他有点,有点真玩艺儿。二哥,你也觉得这样,我太高兴了……今晚上我们就宣布订婚的事。

〔两人逐渐走近火炉边。〕

靖 (轻轻的推着琪)高兴了,就请你坐下,乖乖的让我替你刷头发……做个纪念,以后嫁了就轮不到哥哥了!

琪 (笑)二哥,你真怪物,为什么,你这么喜欢替我刷头发?

这个你得问一个心理学家,我自己的心理分析是:一个真的男性他一定喜欢一件极女性的柔媚的东西,我是说天然柔媚的东西,不是那些人工的,侈奢繁腻的可怕玩艺儿!(刷琪发)

琪 吓!你轻一点……

对不起,(又刷琪发)这样子好不好?我告诉你,不知为甚么,我觉得刚洗过的女孩子的头发,表现着一种洁净,一种温柔,一种女性的幽美,我对着它会起一种尊敬,又生一种爱,又是审美的又是近人性的……并且在这种时候,我对于自己的性情也就感到一种和谐的快活。

琪 真的么?二哥。

靖 你看,(一边刷头发)我忘了做男子的骄傲,把他的身边的情绪对一个傻妹妹说,她还不信!

琪 二哥,我还记得从前你喜欢同人家打辫子,那时候我们都剪了头发,就是梅真有辫子……我们都笑你同丫头好,你就好久好久不理梅真……

靖 (略一皱眉)你还记得那些个,我都忘了!(叹口气)我抽根烟好不好哪,(把刷子递给琪)你自己刷一会,我休息一下了……

琪 (接刷子起立)好,就刷这几下子!(频频打散头发摇下水花)二哥,你到底有几天的假?

靖 不到十天。

琪 那为什么你这么晚才回来,不早点赶来,我们多聚几天?你好像不想回家,怕回家似的。

靖 我,我真有点怕么!

琪 (惊奇的)为什么?

靖 老四,你真不知道?

琪 不知道什么?我不懂!

靖 我怕见梅真……

琪 (更惊讶的)为什么,二哥?

靖 (叹口气,抽两口烟,默然一会儿)因为我感到关于梅真,我会使妈妈很为难,我不如早点躲开点,我决定我不要常见到梅真倒好。

琪 二哥!你这话怎么讲?

靖 (坐下,低头抽烟)老四,你不……不同情我么?(打打烟灰)有时我觉到很苦痛——或者是我不够勇敢。

(坐到靖旁边)二哥,你可以全告诉我吗?我想……我能够完全同情你的,梅真实在能叫人爱她……(见靖无言)现在你说了,我才明白我这人有多糊涂!我真奇怪我怎么没想到,我早该看出你喜欢她……可是有一时你似乎喜欢璨璨——你记得璨璨吗?我今晚还请了她。

(苦笑)做妹妹的似乎比做姐姐的糊涂多了。大姐早就疑心我,处处盯着我,有一时我非常的难为情。她也知道我这弱点,更使得我没有主意,窘透了,所以故意老同璨璨在一起,(掷下烟,起立)老四,我不知道你怎样想……

琪 我?我……怎样想?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感到如果我同梅真好,这事情很要使妈妈苦痛,(急促的)我就怕人家拿我的事去奚落她,说她儿子没有出息,爱上了丫头。我觉得那个说法太难堪;社会上一般毁谤人家的话,太使我浑身起毛栗。就说如果我真的同梅真结婚,那更糟了,我可以听到所有难听的话,把梅真给糟蹋坏了……并且妈妈拿我这儿子看得那么重,我不能给人机会说她儿子没有骨气,(恨恨的)我不甘心让大伯嬷那类人得意的有所借口,你知道么?老四!

琪 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了!……怪不得你老那样极力的躲避着梅真。

我早就喜欢她,我告诉你!可是我始终感到我对她好只会给她苦痛的,还要给妈妈个难题,叫她为我听话受气,所以我就始终避免着,不让人知道我心里的事儿,(耸一耸肩)只算是给自己一点点苦痛。(支颐沉思)

琪 梅真她不知道吗?

靖 就怕她有点疑心!或许我已经给了她许多苦痛也说不定。

也许,可是我倒没有看出来什么……我也很喜欢梅真,可是我想要是你同她好,第一个,大伯伯一定要同妈妈闹个天翻地覆,第二个是大姊,一定要不高兴,再加个爱传是非的大伯嬷,妈妈是不会少麻烦的。可是刚才我刚听到一桩事,荣升说梅真……什么她……(有点不敢说小宋求婚的事)

靖 梅真怎么了?(显然不高兴)

琪 荣升说……

〔张爱珠盛妆入。〕

珠 嘿,你们这里这么黑,我给你们开盏灯!

琪 (不耐烦的同靖使个眼色)怎么你都打扮好了!这儿可不暖和呀。

(看靖)我可以不可以叫你老二?你看,这儿这个叫你二哥那个叫你二弟的,我跟着那个叫都不合适!(笑眯眯的,南方口音特重)老二,你看,我这副镯子好不好?(伸手过去)

靖 (客气的)我可不懂这个。

珠 你看好不好看呢?

靖 当然好看!

珠 干吗当然?

靖 (窘)因为当然是应该当然的!

珠 (大笑)你那说话就没有什么诚意!……嘿,老四你知道,你大姐在那儿哭吗?

琪 她又哭了,我不知道,反正她太爱哭。

珠 这个你也不能怪她,(望一望靖)她今早上遇到元澜同梅真两人在屋子里,也不知是怎样的要好,亲热极的那样子——她气极了。

琪 什么?不会,不会,一定不会的!

珠 嘿,人家自己看见了,还有错么?你想。

琪 (望靖,靖转向门)

靖 你们的话,太复杂了,我还是到屋里写信去吧,说不定我明天就得走!

琪 二哥,你等等……

靖 不行,我没有工夫了。

〔靖急下。〕

珠 (失望的望着靖的背影)你的二哥明天就走?

琪 不是我们给轰跑的吗?爱珠,大姐真的告诉你那些话么?

珠 可不真的!难道我说瞎话?

琪 也许她看错了,故意那么说,因为她自己很不喜欢元哥!

这个怎样会看错?我真不懂你怎么看得梅真那么好人!你妈说今晚要正式请梅真在这儿作客,好让她同你们平等,我看她以后的花样可要多了。说不定仲维也要让她给迷住!

琪 爱珠!你别这样子说话!老实说,梅真实在是聪明,现在越来越漂亮,为什么人不能喜欢她?(笑)要是我是男人,也许我也会同她恋爱。

珠 (冷笑)你真是大方,随便可以让姊姊的同自己的好朋友同梅真恋爱,梅真福气也真不坏!

琪 得了吧,我看她就可怜!

〔文霞拉着梅真上。〕

霞 梅真真气人,妈请她今天晚上一定得出来做客,她一定不肯,一定要躲起来。

珠 梅真,干吗这样子客气,有人等着要人同你恋爱呢,你怎么要跑了,叫人失恋!

梅 张小姐,你这是怎么讲?

(拉着梅真)梅真,你管她说什么!我告诉你,你今天晚上就得出来,你要不出来,你就是不了解妈妈的好意,对不起她。你平日老不平社会上的阶级习惯,今天轮到你自己,你就逃不出那种意识,介意这些个,多没有出息!

琪 梅真,要是我是你,我才不躲起来!

梅 (真挚的带点咽哽)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怕有人要不愿意,没有多少意思。

珠 (向梅真)你别看我不懂得你的意思!大小姐今天晚上还许不出来呢,你何苦那么说。反正这太不管我的事了,这是你们李家的纠纷……

霞 怎么?大姊今晚上真不出来吗?那可不行,她还请了好些个朋友,我们都不大熟的……

珠 那你问你大姊去,我可不知道,老实说我今天听了好些事我很同情她……

〔爱珠向着门,扬长而去。〕

梅真你们看,是不是?我看我别出来吧,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心绪……

琪 三姊,我们同去看大姊去吧,回头来了客她闹起蹩纽来多糟糕!

霞 (回头)梅真,你还是想一想,我劝你还是胆子大一点,装做不知道好!今天这时候正是试验你自己的时候……

梅 好小姐,你们快去看大小姐吧,让我再仔细想,什么试验不试验的,尽是些洋话!

〔琪霞同下,梅起灭了大灯,仅留小桌灯,独坐屏风前小角隅里背向门,低头啜泣。门轻轻的开了,文靖穿好晚服的黑裤白硬壳衬衫,黑领结打了一半,外面套着暗色呢“晨衣”dressing—cown进来。〕

老四,给我打这鬼领带……那儿去啦?……(看看屋子没有人,伸个懒腰垂头丧气的坐在一张大椅上,拿出根烟抽,又去寻洋火起立在屋中转,忽见梅真)梅、梅真……你在这儿干吗?

梅 (拭泪起立强笑)好些事,坐在这里想想……

靖 (冷冷的)那么对不起,打扰了!我进来时就没有看见你。

梅 你什么时候都没有看见我……

靖 (一股气似的)为什么我要特别注意你?……

(惊讶的瞪着眼望着)谁那样说啦?那有那样说话的,靖爷!(竭力抑制住)我的意思是你走了一年……今天回来了……谁都高兴,你……你却那样好像……好像不理人似的叫人怪难过的!(欲哭又止住眼泪)

靖 我不知道怎样才叫理人?也许你知道别位先生们怎样理你法子,我就不会那一套……

梅 (更惊讶靖的话)靖爷!你这话有点儿怪!素常你不爱说话,说话总是顶直爽的,今天为什么这样讲话?

靖 你似乎很明白,那不就得了么?更用不着我直爽了!

梅 (生气的)我不懂你这话,靖爷,你非明说不可!

我说过你明白就行了,用不着我明说什么,反正我明天下午就走了,你何必管我直爽不直爽的!你对你自己的事自己直爽就行了。虽然有时候我们做一桩事,有许多别人却为着我们受了一些苦处……不过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梅 (带哭声)你到底说什么?我真纳闷死了!我真纳闷死了。(坐椅上伏椅背上哭起来)

〔靖有点不过意,想安慰梅走到她旁边,又坚决的转起走开。〕

〔文琪入。〕

琪 二哥,(见哭着的梅真)怎么了。

梅 (抬头望琪)四小姐,你快来吧,你替我问问靖爷到底怎么了,我真不懂他的话!

琪 (怔着望文靖不知所措)二哥!

靖 老四,不用问了!我明天就走,一切事情我都可以不必再关心了,就是妈妈我也交给你照应了……

琪 二哥!

〔文靖绷紧着脸匆匆走出。〕

梅 四小姐!

琪 梅真!到底怎么了?

梅 我就不明白,此刻靖爷说的话我太不懂了……

琪 他同你说什么呢?

我一个人坐在这里,他,他进来了起先没有看见我,后来看见了,尚冷冷的说对不起他打扰了我……我有点气他那不理人的劲儿,就说他什么时候反正都像不理人……他可就大气起来问我怎样才叫理人!又说什么也许我知道别位先生怎样理我法子,他不懂那一套……我越不懂他的话,他越……我真纳闷死了!

琪 (怔了这许久)我问你梅真,元哥同你怎么啦?今早上你们是不是在这屋子里说话?

梅 今早上?噢,可是你怎么知道,四小姐?

琪 原来真有这么一回事!(叹口气)张爱珠告诉我的,二哥也听见了。爱珠说大姊亲眼见到你同元哥……同元哥……

梅 (急)可是,可是我没有同唐先生怎样呀!是他说,他,他……对我……

琪 那不是一样么?

梅 (急)不一样么!不一样么!(哭声)因为我告诉他,我爱另一个人,我只知道那么一个人好……

琪 谁?那是谁?

梅 (抽噎着哭)就是,就是你这二哥!

琪 二哥?

梅 (仍哭着)可是,四小姐你用不着着急,那没有关系的,我明天就可以答应小宋……去做他那电料行的掌柜娘!那样子谁都可以省心了……我不要紧……

琪 (难过的)梅真,你不能……

梅 我怎么不能,四小姐?(起立拭泪)你看着吧!你看……看着吧!

琪 梅真!你别……你……

〔梅真夺门而出,琪一人呆立片刻,才丧气的坐下以手蒙面〕

〔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