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小时的事:我们家里那只很低小的厅上正在供起香烛,请六神菩萨。离开蜡烛火焰两尺就是单薄的楼板,楼板上面正是置马桶的地方,有人在便溺的时候,楼下历历可闻其声。当时我已经从祖母及母亲的平日的举动言语间习知菩萨与便溺的相犯。这时候看见了在马桶声底下请六神的情形,就责问母亲,母亲用一个“呸”字批掉我的责问,继续又说:“隔重楼板隔重山。”

当时我并不敢确信“板”的效用如是其大,只是被母亲这“呸”字压倒了。后来我在上海租住房子,才晓得这句古典语的确是至理名言。“隔重楼板隔重山”,上海的空间的经济,住家的拥挤,隔一重板,简直可有交通断绝而气候不同的两个世界,“板”的力竟比山还大。

五六年之前,我初到上海,曾在上海的西门的某里租住人家的一间楼底。楼面与楼底分住两份人家,这回是我初次经验。在我们的故乡,楼上总是卧房,楼下总是供家堂六神的厅,决没有楼上楼下分住两份人家的习惯。我托人找到了这房子,进屋的前两天,自已先去看一次。三开间的一座楼屋,楼上三个楼面是二房东自己住的,楼下左面一间已另有一份人家租住,中央一间正面挂着一张朱柏庐先生治家格言,两壁挂着书画,是公用的客堂,右面一间空着,就是我要租住的。

在初到上海的我看来,这实在是一家,我们此后将同这素不相识的两份人家同居,朝夕同堂,出入同门,这是何等偶然而奇妙的因缘。将来我们对这两份人家一定比久疏的亲戚同族要亲近得多,我们一定从此添了两家新的亲友,这是何等偶然而奇妙的因缘。我独自起了这样的心情,就请楼上的二房东下来,预备同他接洽,并作初见的谈话。

一个男子的二房东从楼窗里伸出头来,问我有什么事。我走到天井里,仰起头来回答他说,“我就是来租住这间房间的,要和房东先生谈一谈”。那人把眉头一皱,对我说:“你租房子?没有什么可谈的。你拿出十二块钱,明天起这房子归你。”

那头就缩了进去。随后一个娘姨出来,把那缩进去的头所说的话对我复述一遍。我心中有点不快,但想租定了也罢,就付他十二块钱,出门去了。

后来我们搬进去住了。虽然定房子那一天我已经见过这同居者的颜色,但总不敢相信人与人的相对待是这样冷淡的,楼板的效用这样大的。偶然在门间或窗际看见邻家的人的时候,我总想招呼他们,同他们结邻人之谊。然而他们的脸上有一种不可侵犯的颜色,和一种拒人的力,常常把我推却在千里之外。尽我们租住这房子的六个月之间,与隔一重楼板的二房东家及隔一所客堂的对门的人家朝夕相见,声音相闻,而终于不相往来,不相交语,偶然在里门口或天井里交臂,大家故意侧目而过,反似结了仇怨。

那时候我才回想起母亲的话,“隔重楼板隔重山”,我们与他们实在分居着空气不同的两个世界,而只要一重楼板就可隔断。板的力比山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