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九出独幕剧,契诃夫的独幕剧全部包括在内。就契诃夫来讲: 研究他的戏剧文学,然而放弃他的独幕剧,因为形式短小,结构单纯,效果也多只是梯突滑稽,几乎等于抛弃契诃夫的一半存在。他的造诣虽说不是它们所能够限制得住的,然而没有这粗俗而又结实的民众艺术的认识和摄取,他的象征手法和抒情境界是否能够通过现实而又戏剧的共鸣达到它们企图完成的鹄的,我们如若偶尔提出这个问题,并非完全无理取闹。
在这些独幕剧 (每出戏都是杰作,正如他的短篇小说在世界文学中之称雄) 里面,有两出属于悲剧,《大路上》和《天鹅之歌》。你读《樱桃园》,你同时必须读《大路上》。假如不是年月把它们分在两个极端,《樱桃园》在他死前不久演出。《大路上》是他最早的尝试,相互有所发明。你可能以为它们是同一时期制作。《樱桃园》的女地主柳薄夫,一个有良心的敢于牺牲自己的感情的人,甘愿毁在她的流氓情夫的手心,不克自拔,因为她有一颗易于激动的同情心,而且带着过多的优雅的习染、没有力量走进无情的现实。《大路上》的包耳雷夫,那不可救药的醉鬼,破产到同样无以为活的地主,像轰走的老狗一样,舔着那曾经要过他而又跟人跑了的妻的衣裙。有人把这说做剧作者“最伟大的短剧”,理由相信十分充足,因为从另一角度去看,《大路上》和高尔基的《夜店》同样可以比做兄弟作,当然高尔基在契诃夫活着的时候没有看到他的《大路上》,模仿和影响根本就不可能,虽说高尔基最初可能完全是受了他的鼓励。他们同样在写一群苦人,愚昧、潦倒、粗野,在一家小店,风雨如晦,过着活地狱一样的生活。《大路上》没有《夜店》的深度,正如没有《樱桃园》的深度,这是独幕剧,然而当做独幕剧看,沉重和明快,两个最难拼到一起的东西,契诃夫一点没有放松地放在质朴的境界进行。沉重,由于生活的实感; 明快,由于观察的促狭心情。就高尔基的早期作品和他的好友契诃夫相比,契诃夫的喜剧方式的促狭,显然格外增加他对于未来的乐观的信仰。高尔基便忧郁多了。
《大路上》在一八八四年写成,第二年剧作者用了一个笔名契孔特 (Chekonte),送到审查所申请演出。从此永远失去音信,直至剧作者死后十年,这才又从审查所找了出来。稿本上批着: “一出阴沉肮脏的戏——不得通过。”
《天鹅之歌》是一八八九年的作品,剧作者这时已经有了名气。
但是另外五出,比前两出流传广远,无数观众加以宠爱,是说明契诃夫的来龙去脉的一道粗线。这些都是小型喜剧,好像一张一张的浮世绘,像他的《樱桃园》那样光影匀适,没有任何抱负,谦虚赤诚,让观众为自己日常的愚蠢大笑一个痛快。它们属于法国流行的小喜剧 (Vaudeville),品格不高,算不了什么正经制作,然而来自民众,所以也就最是接近民众。这原是一种乡下小东西,歌唱多于对话,慢慢到了十八世纪,走歌剧那条路的,叫做歌喜剧 (Opera-comique),走对话这条路的仍然叫做“渥德维勒”—— “渥”是山谷的意思,“德”是属于的意思,“维勒”是维耳 (Vire) 地方的变音,其实就是维耳山谷罢了。喜剧中间加一点歌,便属这一类。最后没有歌的,说谦虚些,也就这样叫。契诃夫自幼喜爱这种胡闹的小喜剧,他的兄弟告诉人,他喜欢他的小喜剧,写这些小玩意儿,从来不觉得丢脸。他对朋友写信: “不要放弃渥德维勒。相信我,这是最高贵的工作。不见得人人能写。”
是的,“不见得人人能写”,特别是像他这五出嘲笑而又温柔的小喜剧。 《一位做不了主的悲剧人物》——一八八八年。《熊》——一八八八年。《求婚》——一八八九年。然后在一九〇三年,《周年纪念》和《结婚》。它们是深厚的土殖培养出来的智慧的花果,一个最宽大也最坚实的传统,那属于《巡按》的光荣的世系。假如要在现今寻找一位剧作家来和莫里哀比拼,萧伯纳嫌他太雅,只有契诃夫可以说是正统。至于法国现代那些喜剧作家,天晓得他们在钻什么牛犄角尖子。然而这就是我们特别要点明的,“雅”不就是“诗”。因为说到最后,最能够俗也最敢于俗的也许才真是诗的。契诃夫是一位诗人,正如莫里哀是一位诗人。诗的形式挡不住契诃夫把真纯的抒情的境界留在他的散文,单从这一点来看,必须再从莎士比亚追寻他的气质,抒情、浪漫,然而莫里哀对于现实的明净的态度做成他的修养。《天鹅之歌》让我们想到他如何酩酊于莎士比亚和相近于莎士比亚的气质的普希金。《樱桃园》有些场面让我们回到莎士比亚独有的灵魂的语言。
萧伯纳明白自己到不了这种真纯的境界,他有太多的姿态,所以他才对自己表示绝望: “我每回看到契诃夫一出戏,我就想把自己的戏全部丢到火里。”诗人,一个真正的诗人,就是不写诗,不用诗的形式也好,会有灵魂和我们的灵魂往来,不仅仅是智慧的赠予而已。
契诃夫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谐和的存在。太单方面地看他,我们会丧失许多欣赏的机缘。高尔基就说过: “契诃夫一辈子活在自己的灵魂当中; 他永远是自己,永远内在地自由。”
他不怕俗,也不怕浅; 人家看见字句,他看见血肉,不单在大地方,全在小地方,因为小地方做成大地方——生命。这就是他让人难懂的地方。难懂,因为我们太粗糙,太不心细,然而当心细和好笑碰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明白,你一定会有最人情的好东西看到的。了解契诃夫的造诣,这些独幕剧是一个开端,也是一种根本。我今天所以把它们全部重译出来,也只是增加自己的认识而已。
(载1947年11月16日《大公报·星期文艺》第5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