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这个名字: 阿嘉麦穆隆 (Agamemnon),一听那声音就像是除去叫这个名字的国王配做希腊人的兵马大元帅之外没有第二个人。他的弟媳妇淫奔了,那名闻千古的美人海兰。巴芮斯、陶哀的公子,一个在他的兄弟家里做客的年轻人,不顾道义,把她拐走了。他以全希腊的力量渡海远征,带着他心爱的大公主,留下一对幼小儿女,连同国政,交给王后看管。王后叫做克勒泰穆尼丝塔 (Clytemnestra)。这个名字又长又响,不怎么娇声娇气,就像守夜的人形容那叫这个名子的女人:
在这个女人胸脯,跳动著一颗男子的心。
我一样喜欢这个名字。世上自来只有他们夫妇两个人叫这两个旗鼓相当的名字,我相信永远不会有人再这样僭妄,因为,你听,阿嘉麦穆隆,元气足,调子慢,显然是用了十年笨日子灭亡陶哀的大元帅; 因为,你再听,克勒泰穆尼丝塔,长归长,声音有点儿急促,暗里似乎有鬼,不在人世干一两件带打出手的不守妇道的凶事,不像是海兰的姐姐——因为她和另一个淫妇是一对姊妹。
但是,我这种独得其秘的印象,不足为训,即使有趣,是看完了戏才有的。开头遇见这一对冤家似的名字,我觉得自己像爬山,还没有斗起胆子爬,胆子已经落了。它们带我爬上高峻的山径,吃力、一身汗,一路听见泉声潺潺、鸟声关关,忽而一阵风,什么地方传来了奇怪的如有所示的声音,偶有所得,并无所悟,神秘而明晔、平静而隐约,正在神往美好的山景,身际已是万丈深壑,啸嗷在耳,云氛破了,赤裸裸的是戏。气象万千化为恐怖,凯旋的英雄倒了,阴谋的胜利代替欢迎的热情,歌功颂德的贤妇一霎时变成凶恶的母夜叉: 克勒泰穆尼丝塔!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的戏剧的后裔和她一比,马克白夫人、阿达莉(Athalie),她们的许许多多的弱妹,全都暗无颜色。这伟大的悍妇,在丈夫走进浴盆的时候,一连几斧把他劈死,功成了,亲自欢天喜地讲给一群屏息的长老。但是在她动手以前,你不要妄想她有一丝口风透露,一点颜色供你猜测。火山不曾爆发,原是绮丽一片。她的心计如一口古井,不生涟漪。她似乎就是命运的化身,握稳了生杀大权,于是行若无事。然而一切只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花开得好只因有毒,话说得好只因要你相信。她的一言一动,原先你往好里解释,如今你明白了,她在做戏。戏的巧妙运用说明人物的性格,然而剧作者的匠心给你伏下惊人之笔,就在戏的高潮来到的时候,性格敛去浮光掠影,让你接识它的深厚的存在。她是一个王后,她是一个悍妇,然而一个伟大的悍妇。
说穿了,这是一出阴谋戏,本质应当并不高,然而剧作者的气质的崇高化入字里行间,使它不仅成为戏剧文学的杰作,而且成为杰出的杰作。这是人类自有戏剧以来留下的第一道里程碑,剧作者正是那古老的爱司苦劳斯(Aeschylus)。他着眼不在阴谋,那是渺小如你我之流的把戏。这里没有明枪暗箭,勾心斗角,窃窃耳语,将成垂败的制胜场面,这里什么也没有,平如野,直知矢,远看是一堵希腊古墙,近看雕镂精细,灵魂工力全在。
我们不妨分析一下开场守夜的人的独白,那不长然而尽够说明剧作者的用意和成就。
我哀求神明解除我的劳役,不再整年守夜,躺下来如一只看家的狗,不是休息,而是在阿出斯 (Atrues) 一系宫殿的房顶拄着一只胳膊,我认识午夜的星空,太悠久,也太清楚,宇宙的辉煌,光的主宰,它们君王一样的面貌指出——下落或者上升的轮转的时序,带来霜或者带来火的岁月的区分。
如今,正如往常,我专心了望什么时候才有火光的信号,那明亮的烽火,演述陶哀的故事。“陶哀城攻下了”: 因为她时时这样希望着,在这女人胸脯,跳动着一颗男子的心。
所以我稍在我这安息不得的床铺,浴着夜露,梦也不来,哎! 因为站在睡眠的地方,是和我相熟的“恐惧”,赶走那阖住我的眼睑的温柔的安息。
假如有时候,找不到睡眠,我哼一支歌曲来医治我的灵魂,——马上我就流下眼泪,为这一家遭逢的患难忧伤,不似从前,在光荣之中笼照。
但是现在终于到了我欢迎的时间,我可以自由了,希望的烽火不再稽迟,照亮了深夜。好啊! (一道烽火烧红了海天)敬礼! 夜火! 你给我的精神带来白昼,把光明赐给阿高斯(Arges),还有跳舞,还有歌唱,庆祝幸运到来!
但愿我的呼喊传到阿嘉麦穆隆王后的耳朵,她在她的床上惊醒,尖着嗓音,欢欢喜喜来欢迎这为攻陷陶哀而燃起的烽火; 因为正是为了这火样的信息,远远才亮起高大的火焰; 我要在人人没有跳舞以前,赶先踏着我们的喜悦的轻快的节拍;因为我可以说了: “我的主子真好运气,看呀! ‘三个六,好骰子,好火。’”让我表示我的忠诚,紧紧握牢他的手,回来了,回来治理我们的家: 家——不过我不说了,古语说得好,一条老牛压着我的舌头。家要是有声音的话,自己会一五一十讲出真话来的! 我呀,打定了主意,说些聪明人可以听的话,对于此外的人呀,什么也不记得,也不知道。
他“打定了主意”什么也不说,可是在这如有所示的不说之中,他说了多多少少! 他在第一段说出他的职守的辛劳; 第二段说出女主人盼望烽火带来喜信: 陶哀的灭亡;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主人,他透露了一点点给你知道,不太多,也就够了: “跳动着一颗男子的心”; 然后到了第三段,他继续诉说他的辛劳,不能睡。不是因为不敢睡,而是因为“恐惧”厮守着他。为什么单单是“恐惧”?他怕什么?怕女主人责打他失职?于是第四段又多告诉了你一点: “这一家”不似从前,已经出了乱子; 什么乱子?“恐惧”在这里有了着落,然而你知道的并不比方才更多。就在这时候: 第五段来了,烽火的信号起了,他感到轻快; 紧跟着第六段,他说他要喊醒他的女主人,同时热切欢迎他的男主人回来,“回来治理我们的家”。但是说到“家”,他有所畏忌,又不说下去了。他走了,把疑窦留给观众,把思绪留给观众,把气氛布在故事的四周,一句话,他把戏留下走了。
气氛。是的,直到阿嘉麦穆隆喊出他的: “噢,我完了——我挨了深深一刀,致命的一刀。”直到这句高潮,神秘的、诱人的、有力的气氛,最后等到那俘来的公主开了口,疯狂一样为“这一家”和自己的命运哭号,气氛动荡了,扩展了,严严的就要爆炸,像一枚气太多的轻气球,于是宫内传来如响斯应的“我完了”,轻气球炸了。——很快你就看到了尾声,剧作者立即停止他的暗示的技巧,正面揭破凶杀的原因: 家庭的纠纷。阿嘉麦穆隆率领大军渡海,阻于风暴,听信神的预言,杀了他的长公主祭祀; 做母亲的记在心里,在家里一直记恨着这件事,那也是她的血,她的肉。但是真正的主使,一个更大的仇恨在最后出现了,艾吉塞斯 (Ae-jisthus),她的情夫,她丈夫的堂兄弟,那和父亲一同放逐在外的流浪人,那有血海冤仇的懦怯的阴谋家。观众如今明白了,戏当然在这时候结束。
五月廿二日
(载1947年5月24日《文汇报·笔会》第24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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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署名“刘西渭”。此剧今又译为《阿伽门农》。——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