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也罢,喜剧也罢,一出戏少不了一个故事,你可以极力减轻它的重要性,但是只要你的戏里面如古人所云有“三人行”,就有了情节,就有了故事。好了,我直想写戏。我要挑一个故事,一下子就可以吓住人的。不过,有一个限制,那就是除掉《窝狄浦斯王》型不算。我可以叫儿子杀父亲,可不能够再叫他娶他的生母,还生儿养女来了一群。那太、太难了。我天大胆子也不敢冒那个险。我看够了前车之鉴。今人有路喀斯 (Lucas) 者曾经代莎士比亚拟了一个重写窝狄浦斯 (Oedipus) 的纲要,我不相信莎翁贸然接受他的好意。他愿意重写《哈姆雷特》,但是要想超过索浮克里斯 (Sophocles) 的杰作《窝狄浦斯王》的成就,就现在看来,一时还是一句梦话。对于悲剧作家,窝狄浦斯的故事正也是一个他杀死的女妖司凡克司 (Sphinx) 的谜,索浮克里斯以他的卓越的戏剧经验 (天才自然也就包括在里面) 为悲剧作家争来这个解谜的最大荣誉。他的功绩不是因为他头一个用这个故事用成功,而更是用这个故事,他为戏剧艺术辟了一条路,他自己不曾再走,但是降到十九世纪中叶,易卜生走了一个烂熟,于是数典忘祖,人人以为易卜生头一个走。

日神告诉拉易欧斯 (Laius)、塞拜 (Thebes) 的国王,将来他要死在他的儿子手中。王后意奥喀丝塔 (Jocaste) 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三天之后他把婴儿脚上钉了钉子——窝狄浦斯的字意就是脚镣,派人扔到山野。若干年后,拉易欧斯带了几个侍仆,轻车简从,走到一个三叉路口,迎面来了一个年轻人,争夺道路,杀死拉易欧斯和他的三个随从,只有一个逃了回去,报告王后凶信。就在这时,司凡克司下凡扰乱塞拜,回答不出它的谜的它全弄死。王后颁诏,能够为国除妖的,王后下嫁。年轻人路过这里,解了谜,除了妖,娶了王后,自然而然也就做了国王。他一直把自己当做另一个国家考林司的太子,他之所以出走,因为日神曾经向他预言,他要杀父娶母,于是只要父母在世一日,他决计不回祖国。他是个正直干练的国王,火气也许足些,疑心也许大些,然而他为人正直,心口如一,也许太正直了,太做好人了,被命运所俘虏。他以为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没有一个人不为他这样想,但是正如剧作家最后所说:

我们不要就把一个活人叫做幸福,除非他走出生命的边畴,没有受到苦难。

因为许多年以后,塞拜忽然发生灾异: 甚至于“黑暗的地府也充满了呜咽与眼泪”。日神的指示到了,一切由于前王拉易欧斯的冤仇没有洗雪,坦白的正直的窝狄浦斯立即下诏搜捕凶手。为前王,也更为他的臣民。——然而,戏在这时开始了。守正不阿的窝狄浦斯得到的又是什么?像一个灯蛾,扑向命运的火焰,他仅仅证明,以他的固执 (真理不就是这样找到的?) 明白他自己就是凶手。狡诘之徒不再追究下去,多不过也只是一个凶手罢了。然而,这才叫可怕,他得到的远比毁灭为甚,因为他自以为逃出祖国,逃出日神的预言,真也可怜,他正好跌入命运之网,杀父娶母,生儿养女,成了人类最不齿也最无辜的罪犯!

索浮克利里要我们看的罪犯既不是一条无知无识的鱼自投罗网,也不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匪徒,□□□□[2]。这里是一位有强烈性格的君子,暴躁,然而仁厚; 多疑,然而正直; 这样一个人倒在命运之前,剧作者希望我们能够明白: 性格上的缺陷才是真正的原因; 然而就在他的缺陷帮命运为他埋伏陷阱的时候,他的更好的性格为他争去更多的同情。他属于人类; 伟大的斗争的人类;他的悲剧属于我们可能的愚昧。然而就在一切朝他压下来的时候,他有一个深厚的性格做为他的坚固的基石,他没有软塌塌成为血肉模糊一团,他从头到尾直挺挺站着像一个硬汉子。剧作者以他的慧心给他的旷古绝今的罪犯找到存在的理由。他的遭遇有可能成为我们的遭遇,我们感到恐怖; 我们庆幸自己不曾遭遇,然而他那样一个好人遭遇到了,于是怜悯。要想了解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的定义,我们心里必须先有《窝狄浦斯王》这出无可比拟的大悲剧打底子。

剧作者接受传统的形式,并不从头铺叙他的故事,然而就在接受的时候,他把最高的艺术效果给了它,用的方法是经济而又戏剧,正如路喀斯所推许于易卜生: “境遇不仅仅在这里被揭露: 揭露本身显示而且加紧危机。这些痛苦的灵魂不由自己,说出他们的故事,就和死鬼当着但丁的米怒斯一样; 他们的遭遇使他们不可沉默: 他们的语言带来他们的毁灭。”我们只要看一下《盖布勒耳》,就明白路喀斯的指示的正确。然而我们回到两千年前看一下《窝狄浦斯王》,易卜生在选择生命的最后一刹时所用的前进而又倒叙的戏剧方式就有了来源。

亚里士多德在他的《诗学》里面全心全意赞美《窝狄浦斯王》,认为它是揭发和逆转的最好的实例。我们不妨来看使者那场戏,就会明白他多有道理,他所赞美的《窝狄浦靳王》把戏剧艺术带到一个什么样的高峰,后人如莎翁、易卜生、奥尼尔或许抵达同一高度,然而说到超过,我们还没有看到这么一位奇才。戏剧嘲弄在这里达到最浓的密度,因为揭发本身就是逆转,力量强到不可再强。使者是来报喜信的,他欢欢喜喜赶了来,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使者: 王后,我来为你的家和你的丈夫报告喜信。

王后: 什么喜信?你从什么地方来?

使者: 从考林司。听了我的报告,你会马上欢喜,说不定又要哀伤。

王后: 是什么?怎么会有两种意思?

使者: 如一般人所说,考林司那边要立他为王。

王后: 怎么会的?老包立布斯 (Polybus) 不当权了吗?

使者: 不当权了: 因为死神把他带到坟墓里了。

王后的兴奋不言可喻: 丈夫不会杀死他的父亲了,日神的预言不灵了。但是窝狄浦斯不敢回去登基,因为他的母后还活着,他怕应了日神的另一半预言。热心的使者把最后的疑虑也帮他解除了。

使者: 你怕在你父母的身上犯罪?

窝: 是呀,老年人,——我一直怕的就是这个。

使者: 可是你知道,你的害怕完全没有根据?

窝: 那怎么能够,我不是我父母生的?

使者: 因为包立布斯和你没有血统关系。

窝: 你说什么?包立布斯不是我的父亲?

于是使者一番好意告诉他,从前他怎么样从山野拾到一个脚上钉了钉子的婴儿,怎么样献给包立布斯认为义子。这一切证明他早年在三叉路口杀死的拉易欧斯才是他的父亲,而如今站在面前的王后就是他的母亲! 王后立即明白使者的揭发富有危险性,拦阻她的丈夫或者她的儿子盘根究底。

王后: 我求你了,听我讲: 不要那样做。

窝: 我不听,我要弄明白全部真情。

王后: 我为了你好——我往好里劝你,

窝: 可是你的劝告惹我心烦。

王后: 不幸的人啊,但愿你永远不知道你的身世就好了!

她跑进宫里自缢了。牧羊人来了,他是从前那个奉命扔掉婴儿的宫臣,也正是那个唯一从三叉路口逃命回来的侍仆。他不肯说出真情。窝狄浦斯恐吓他,他说了,现在,一切成为可怕的事实,窝狄浦斯王不但是凶手,还是杀父娶母的忤逆。他弄瞎自己的眼睛,没有人敢惩罚他,他惩罚自己,他把自己流放到他的父母原先抛弃他的山野。

(载1947年5月15日《文汇报·笔会》第24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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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署名“刘西渭”。——编者

[2] 此处四个字印刷不清,无法辨清。——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