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古人和今人来比,把我们的范围限制到戏剧方面,我们的确要起“余生也晚”的哀思。我们属于现代,然而把“现代”的精神的意义早就揭示了的,不是空话一番,而是身体力行,活在两千多年以前的优芮彼第斯 (Euripide)。人家才叫活着,人家活得那样胆大,那样丰盈,那样充实,那样聪明,然而当他活着为人误解甚至于辱骂的时候 (大喜剧家阿芮斯陶芬尼斯领头而且公开地在戏里接二连三地嘲弄他),那样耐得住冷淡,我行我素,而又那样恳挚。他活在他的时代; 他的时代活在他的作品里: 政治腐烂,人民无以为生,旧传统和旧道德失去立足的根基,有心人在寂寞的思维之中开始觉醒。苏格拉底是他的好观众,听说是他的戏,不问远近也要赶去。苏格拉底以妖言惑众的罪名判处死刑。优芮彼第斯没有坐牢,然而老年也去了异乡。英雄在他的笔底下失去光辉,妇女和奴隶在他的笔底下有了地位,而且,为我们开辟新天地,他要我们看那穷苦的被压迫的人民,要我们看自己,看人。人和英雄和神站在对面。他尊重神的存在,然而他那样把神机械化,或者技术化,暴君成了化身,或者例如在《艾翁》(Ion)这出戏,日神 (Apollo) 俨然一个坏蛋。

戏在代耳分 (Delphi) 日神大庙的门前进行。前庙管理是女司祭自幼收养的一个无父无母的男孩子,人家给了他一个名字叫做艾翁。来了一群雅典宫女 (合唱队),他领导她们游览,为她们解说四墙的浮雕壁画,但是她们的王后来了,别人看见神庙欢欢喜喜,她的脸上却流着泪。为什么?什么事让她这样伤心?她一开口就怨尤:

我们女人有多可怜! 可是你们神呀,又多残忍! 毁我们的如若是你们的不公道,我们还有什么地方去想望公道?

她的名子叫做克赖屋萨 (Creusa),嫁给一个外乡人库色斯(Xuthus),酬谢他为雅典建立的战功,他们结婚很久了,一直没有儿女,所以一同来到代耳分,求教于日神的预言。听说艾翁不知道生身的母亲,克赖屋萨不由自己嚷了出来:

啊,就像你的母亲,另有一个母亲吃苦。

这引起年轻人的好奇和同情,往细里盘问。克赖屋萨由于羞耻,咽下一半秘密。

克: 我的朋友说,日神看中了她……

艾: 一个女人和一个神! 异乡人,别这样讲。

克: 她生下一个儿子: 瞒着她的父亲。

艾: 不会的: 神不像人那样卑鄙。

克: 她说是真的; 她为这个吃够了苦,

至于那个婴儿,她的朋友丢在山洞,但是等她回来再看,已经不见了,还用说,让飞禽走兽吃了。克赖屋萨赶先丈夫一步前来,就是想问那强暴的日神一个明白。艾翁劝她放弃这种单刀直入的作风,因为:

那不可能; 因为谁有那胆子来预言?就在他自己的宫殿,神必须回答你的问话,还得拿公道给他自己最严酷的惩罚。

但是库色斯来了,王后求年轻人不要泄露她的秘密——为什么?假如是她的朋友的事,如她所说,又有什么必要隐瞒她的丈夫?他吩咐王后去参拜侧殿的神明,他自己到大殿礼求日神,带一个儿子回去。他们分头走开,留下那年轻人,朝夕侍奉日神,如今听到克赖屋萨的控诉,正义感撼动他的虔诚:

可是我必须责备日神,假如他使强上了贞女的床,私下做了父亲,却又不顾子女,由着他们去死。别这样做; 正因为你的法力大,你必须尊重贞节; 因为,假如生人敢这样胡闹,神明一定降罚! 可是你为生人立法,自己倒知法犯法,那公道又从何得到?

然而神有方法帮自己解围。剧作者的慧心在这里,可爱处也在这里。神在冥冥之中所安排的,拆穿西洋镜,只是剧作者对于情节的布置。日神告诉求子心切的库色斯: 他走出殿堂遇见的第一个男子便是他的儿子。他遇见艾翁,他相信他是他的儿子,因为,他回忆,他从前有过一次荒唐行为,也许那女孩子有了孕,生了儿子,舍在日神庙,正是这个年轻人,神不会错的。他终于说服了疑信参半的艾翁。他们决定隐瞒王后克赖屋萨: 雅典不会接受这个身分暧昧的太子,她更不会接受。库色斯决定把艾翁当一个客人带回雅典,等待时机宣布真实情况。他们举行谢神的庆筵去了。库色斯吩咐宫女保守秘密。

他忘记这些宫女是雅典人,站在王后一边。她带着老迈的教师来了。她们把秘密泄露给她知道。她的愤恨没有语言可以形容。天下会有这种不公道事,发生在日神辇下! 她要毒死那年轻人,既然日神注定她没有儿子,而且是谁的儿子?日神自己的! 她不顾羞耻说出她的隐秘了: 那位朋友的故事原是她的故事。可是他倒会帮别人找回儿子。库色斯的大意给我们带来好戏。克赖屋萨的报复促成戏的转折。教师进毒不幸 (或者幸) 被年轻人发觉了,主谋的王后被判死刑,要摔到绝崖底下活活摔死,艾翁亲自率领人手捉拿。克赖屋萨没有地方可藏,只得躲在神座,因为依照习俗,侵犯神座要遭天谴。就在艾翁不顾一切要把罪人拉出神座的时候,女司祭抱着一个筐子出来,吩咐他宽恕敌人。跟随父亲到雅典去,带着这个筐子做纪念: 她从前在庙门拾到他的时候,他就躺在里面。躲在神座的克赖屋萨看到筐子,惊呆了,同时立即明白面前凶狠的年轻人正是她苦苦萦思的儿子。艾翁不相信。但是她说出筐里的东西,她做女儿的时候亲手缀织的绣货,金龙项圈,和一个橄榄树枝,儿子和她拥抱在一起。日神在最后为他的儿子安排了一个去处,母子重逢,唯一受愚的是那天真的父亲,库色斯,心满意足,真还以为神偏爱他,把他过去荒唐的果实还给他。现在轮到母子怎样来瞒这位实心人了。克赖屋萨曾经说得好:

这就是人事,没有东西坚固。

就克赖屋萨这根主线来看,日神的翻案文章做得的确巧妙,他拿公道赎回他的过失,同时以不可知的数为人类解除悲剧的威迫。神是伟大的,我们正在埋怨他,他把幸福给了我们。不过,剧作者真就到此为止吗?他给了我们三个人物,三个有个性的人物,然而天可怜见,都没有逃出他的手心,前前后后都在受他玩弄。他是这出悲喜剧的主要人物,并不露面。他强奸了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有了孕,偷偷在山洞丢下一个私生子,于是十多年过去了,为了挽回他的威信,他不得不拿诳话来骗一位忠厚人。他不能露面,也不敢露面。他还了那女孩子公道,伤了她的丈夫。你可以说,这是唯一可能的办法,是的,这是唯一可能的办法,因为神要维持神的尊严,虚伪的尊严! 神的台坍了。

你或许这样说,神意只是剧作者运用技巧的一个工具,发挥与收煞情节的巧妙安排。当然是。然而离开剧作的技巧得不到另外的生存,这个神真也应该向剧作者提出抗议了。

无论如何,优芮彼第斯在写戏,想的是戏,一眼可以看出。这里有惊奇,有变化,有突击,一句话,有戏。这不是一出纯洁的悲剧,根本不是悲剧。这是狄德罗在十八世纪倡议的所谓严肃剧,后人唤做悲喜剧,但是优芮彼第斯活在纪元前五世纪。狄德罗做梦也不会想到严肃剧早已在上古埋下根源。其实戳穿了看,想给莫里哀的喜剧寻找一个祖先,不应当是那喜笑怒骂的阿芮斯陶芬尼斯,正是我们这位悲剧家优芮彼第斯。有谁看到库色斯,不想到莫里哀的家长如《伪君子》里面的奥耳贡 (Orgon)?这就是古人真正了不起的地方: 他们含有一切可能,后人有可能发扬而光大之,然而活在他们的可能之中。尤其是这出团圆戏的情节,母子重逢,后人用来用去,没有什么好用了,优芮彼第斯头一个用,那样经济,而又那样紧张。在思想上,在技巧上,在摄取人生的形态上,没有话说,他先走一步。司徒阿 (Stuart) 说的是: “去掉优芮彼第斯,现代戏剧不存在。”我们或许在技巧上,在形态上有了进步,可是在思想上,我这个活在现代的人还不敢冒然就往脸上贴金。神如今换了一个样子活着: 还不是好好儿活着?

五月四日

(载1947年5月10日《文汇报·笔会》第23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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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署名“刘西渭”。——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