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爱情是男子的生命的一部分;

女子的爱情是女子的全部存在。

拿这两句话来看优芮彼第斯的《米狄阿》,倒像正是为古希腊这出大悲剧写的。这是一出可怕的犯罪的苦戏,然而我们的同情,正如剧作者所希望,却在犯罪人这边。米狄阿是这个犯罪人的名字,一个报复神望而却步的年轻女子,爱情让她陆续祸害了她身边的亲人,爱情是她的口惹悬河的辩护。她是一个传奇人物,然而当爱情对别人是美好的绮梦的时候,对她却是铁石一般残酷的现实。爱情在这里不复是美,属于争取和反击,从犯罪到犯罪,给它一个好听的称呼也许只是力。

戏的背景是一连串冒险、杀害和逃亡的事实。一个落魄的希腊英雄,乘了船,到蛮夷地域寻找一件金羊毛宝物。国王给了他一些大难题,眼看就要空着两只手回去,想不到公主米狄阿看中了伊阿孙,用她的法术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中国旧小说的外国公主谁不会祭法宝?谁又看见了中土的汉子不痴心出乱子?单看《罗通扫北》就够了) 帮他解围,夺到金羊毛,而且杀死她的兄长,跟着她的情夫跑到他的故乡。为了防止父王追赶,传说她把兄长的尸身剁碎,一路抛散,由父王零星收殓。为了丈夫的安全,无不可为。丈夫没有国王做,她用药锅蒸死了他的叔父,因为他不肯履行让位的诺言,她狠得下那份心,她是一个野蛮女人,狡诈、单纯、恶毒,然而死心眼儿。叔父的儿子又把这一对野心勃勃的男女赶了出去。他们带着两个儿子,流浪到另一个国家考林司,在离国王克赖翁的宫堡不远的地方住下。米狄阿结好四邻妇女,伊阿孙却蒙国王赏识,招为驸马。在这黑魆魆的背景上面,黑魆魆的还有一个弃妇的怨毒。她哭,她骂,她闹; 她是一个弃妇,不对,她是一个泼妇,她是一个长舌妇,她是一个妖妇。国王震于她的恐吓和计谋,亲自对她宣布驱逐出境,她和她的两个儿子,她白央求。

米: 怎么,你真就流放我,一点也不可怜我的哀求?

克: 我流放你,因为我爱我的家人远过于你。

米: 我的祖国! 我如今要多想念你啊!

克: 是的,除掉我的儿女,我自己也最爱我的城池。

米: 唉,唉,爱情对于活人是多可怕的惩罚!

克: 就我看来,那全看命运转变。

米: 天啊,千万别放松那害我的人!

克赖翁终于答应她和孩子留到第二天天亮。但是,等到天亮,仁人君子,你们有什么好地方做她安身之所?她有娘家,她的罪行不容她回去; 她有婆家,她的罪行不容她回去: 天地虽大,竟容不得这个走投无路的女人。不过她的罪行是为谁犯的?可怜的公主,聪明一时,糊涂一世,爱情对于她只是一串犯罪的记录。

伊阿孙来安排她们母子的出境。他不像米狄阿所认为的负心汉。他有一套文明人的理论来表达他的崇高的情绪,我们不妨听几句看:

关于我的平安,你从前出的力比起你后来得到的报酬,真是差远了。我不妨一桩一桩讲给你听,第一,你不住在你那野蛮地方了,你住在希腊,懂得了公道是什么意思,不靠暴力活着,而靠法律活着; 全希腊人承认你聪明,你也大大有了名;可是假如你还是住在边鄙地方,也就没有人提到你了。

“文明”两个字在“文明人”嘴里成了一种恩惠。我们在这里听到一种更高的嘲弄的意义,至于他同考林司公主结婚,他的理由正是一般男子的理由,他的考虑基于一种实际的要求:

那是因为我们——这顶顶重要——可以过活得安逸,不感到穷困 (因为我知道,人人怕穷),我可以教养我的儿子,和我的门第相配,我可以做你生下来的孩子的兄弟的父亲,给他们同样崇高的地位,把家庭合成一个,——我就受福无穷了。

任凭伊阿孙花言巧语,一位邻居说得好: “你对不起太太,你出卖了她。”

正在这四顾茫茫的时际,除了恨还是恨以外,来了一位雅典国王。他答应保护米狄阿,假如她能够来到雅典。谢天谢地,她终于有了去路,她可以放开手为自己报仇雪恨了,不是杀害那负心汉,那太轻松了,既然她已经在他的心中没有位置,凡在这里有位置的,她全除掉。为什么不?她不就孤零零像饿狗一样被赶开吗?最大的报复是叫他活下去,毁掉他的全部希望,可是还活下去。没有子女是不好受的,雅典国王方才朝山求子回来。她是一个野蛮女人,没有公道和法律,她有祖传的狡诈和残忍,还不提她本人的怨毒。

“女人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东西,就会哭。”这话从米狄阿嘴里出来,谁信谁就上当。伊阿孙听信她的眼泪和软语,答应率领儿子去见公主求情。他们去了,捧着觐见的礼物金冠美服。公主应允留下孩子,不随母亲一同出亡。消息带回给米狄阿,她倒哭了。施行第二个计划,没有那么方便。金冠美服是有毒的,公主穿戴在身上就要死。但是杀两个孩子,自己亲生的血肉,而且亲手来杀,做母亲的该有多大的狠心。他们不比公主父女,夺去她的丈夫; 他们是无辜的,然而为了达到目的,他们也成了她的爱与恨的牺牲品。两个孩子被母亲杀死促成全戏的高峰,因为这违反人性; 然而因为违反人性,才见出分量: 爱,爱到极点; 恨,恨到极点。这不是一个淫妇,像小翠花那样唱“杀子报”。因为,这正是剧作人了不起的地方,在母亲失掉人性的时候,让我们看到人性。她抱住她的孩子哭着,诉着。把他们留给后妈,或者把他们弄死,对于做母亲的同样痛苦。

唉,唉,孩子们,你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为什么笑着这末一回微笑?唉,我怎么办?看着孩子们的笑眼,我的心肠软下来了。我办不到; 我放弃我先前的计划; 我带孩子们离开这地方,我亲生的孩子。我何必拿伤害他们来伤害他们的爹,给我招来双重的伤心?不,不,我决计不。

但是孩子们进了屋子,她真就软了心肠,像她所说?那倒真不像这个热烈的女人走极端的心性了。尽管她吻着她的孩子,尽管她舍不得,她带他们进去——做什么?杀他们去了,可怜的女人。伊阿孙赶来捉她,考林司国王和公主已经被有毒的衣冠害死。然而这个妖妇乘着龙车在半空出现了,儿子的死尸一边一个。伊阿孙想把他们埋在身旁也不可能。

伊: 呸! 该死的妖婆! 杀亲生儿子的凶手!

米: 滚回你的家去! 去,埋你的女人去。

伊: 我去,两个儿子全没有了。

米: 你的伤心还有的是; 等着吧,等你年纪大了就知道了。

伊: 我亲爱,亲爱的孩子!

米: 对你不亲,对他们的妈亲。

伊: 那你倒杀了他们?

米: 对啦,为了折磨你。

戏就这样结束。

在我们这男性中心的社会,所谓讲文明社会,有谁看到这出弃妇悲剧不感到心惊肉颤吗? 把爱和恨写得这样深致而又可怖,而又基本,而又绝望。《米狄阿》的剧作人亏他有这个心,一颗现代犯罪学心理的心。通常多把妖妇驾龙逃走看做戏的一个弱点,其实倒也罢了。剧作者显然站在她的立场,放她的生,自在意中。我唯一的遗憾是四邻的妇女 (合唱队) 知道得太多,米狄阿泄露心计也泄露的太多。米狄阿终是一个异乡人,邻居究竟是考林司人: 这些邻居太伟大了,到了公而无私的地步。我不明白为什么放着一个奶妈不用。她从小带大米狄亚,跟她在外! 自然而然就是她的心腹。另外一个弱点,假如我必须指出,似乎就是孩子们送衣冠去来之间的短促。奶妈出一次场就帮我们放长错觉了。无论如何,故事是不朽的,正好说明喀土拉斯 (Catullus) 这行诗:

我恨,我爱。你也许问我为什么这样做。我不知道,可是我觉得出,并且我苦。

四月二十五日

(载1947年4月29日《文汇报·笔会》第2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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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署名“刘西渭”。——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