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智慧进步了,人类本身是否也跟着进步,丢下书本来看四周,我有时很想揪住爱因斯坦帮我解答这个问题。有毛病的不是智慧,而是人性。爱因斯坦可能征服智慧,甚至于死亡,但是我不敢就说他以智慧和死亡的力量能够动摇低如禽兽高比神灵的人性。活着的文明充满了自信,我们不妨回到已经死了的古代文明寻求谦虚。

古希腊好比我们的战国,也好比今天我们的世界或者缩小些,好比今天我们的中国。波斯以空前的军力侵略希腊,于是不分南北,不问政制,全希腊人以一个心和一个力抵御强敌,在最后关头争回了自由和生存。胜利带来分裂。以民主和文明自命的雅典有海军、有财富,更有十足的傲慢推行帝国政策。斯巴达不卖账,寡头政体已经形成一道藩篱,还不算人民的勤苦精神。内战爆发了。今年雅典占优势,过了几年轮到斯巴达逞雄,几十年来没有一个了结。就在兄弟阋于墙的时候,马其顿崛起北方,虎视眈眈,等候侵并的机会。斯巴达在纪元前四〇四年进军雅典,然而占便宜的不是斯巴达,乃是马其顿的少主亚力山大。

战争是惨酷的。站在它的出口非死即亡。民主与文明的雅典并不两样。纪元前四一六年,雅典强迫希腊西南一个小岛米劳司放弃中立,岛上的居民没有应允,雅典轻而易举地加以占领,但也惨不忍睹地加以灭绝: “他们杀死所有成年的男子,把妇孺当奴隶卖掉。”——这传到了雅典,曾经而且一直为祖国的荣誉而骄傲而歌颂的大悲剧家优芮彼第斯第一个感到忿怒。他没有力量阻止战争,但是他不能够接受蹂躏无辜,即使他是一个雅典市民。他捺下感情,翻开家喻户晓的史诗,不顾四周的反感 (活着的时候,雅典人始终没有喜欢他过) 从想象上追寻一个更大的教训,以战争的尾声来映照战争本身的罪恶和空虚。第二年雅典人看到《陶哀妇女》,一部辉煌的反战的杰作,《西线平静无事》站在一边像是一个小弟弟。

麦乃辣屋斯纠合希腊众家兄弟,推举他的长兄做元帅,跨海出征陶哀,因为王后海兰丢下他,跟随巴芮斯跑到这里偕老。双方最大的英雄阵亡了。阿克里斯杀死陶哀的太子海克陶,自己又被后者的兄弟巴芮斯射死。经过十年的苦斗,陶哀灭亡了,男子斩尽杀绝,妇孺成了俘虏,由着希腊人摆布。戏在这时候开始。

背景是毁坏的城墙,茅草房挤满了陶哀的后妃公主,等候战胜者希腊将领的分配,天还没有亮。海神伤悼陶哀的命运:

树林子成了空的,神龛也让血流成了红的。蒲芮阿伊没有埋,倒在自己家里,高高的神龛的楼梯上面。福芮吉的金子让人运走,珍贵的服饰也去了希腊的船; 兵士累透了,走来走去,等候风在最后把他们送回家乡,重和久别了的妻子相会………

但是他们等到的只是海上的风暴,另一个十年的流离,覆亡和乞讨。他们狂妄到了极点,能够预言的公主喀桑达躲到雅典女神的神龛,也叫他们拉了出去奸淫。雅典女神不再庇护希腊士兵了,亲自告诉海神,要在他们凯旋的归程一一加以毁灭。“引子”像一个大网,连胜利者和俘虏一同兜在里面; 像一片黑影,衬亮耀武扬威的胜利者的面目。就在他们毫不放松地收拾这些妇孺的时候,“引子”里面的神示对于全戏是一种说明,也更是一种嘲弄。

这是一出苦戏。单调、沈闷,然而崇高、庄严。苦到不能够再苦。亚里士多德把我们的剧作者看做“最悲的诗人”,悲剧两个字实在不够使用。一群俘虏是戏的人物,这群俘虏还都是妇女。年轻美貌的一个一个当着我们面前分发了,亲人从此拆离,沦入姘头奴仆的悲惨生涯。富贵荣华成了灰烬,没有怜悯,没有解救,绝望之后仍是绝望,但是,这就是人——女人——了不起的地方,一种忍受的潜力支撑着天崩地裂的苦难。到了完全黑暗的时候,绝望本身便是力量。但是,剧作者要我们看的还有东西在: 陶哀是一个希腊人所谓的野蛮国家,可是文明在这里怎样表现自己呢?兽性主有一切。又是什么样的兽性?懦怯。被惩罚的对面是些什么?男子已经死光了的一群老弱妇孺。仆在台上的是一个老婆子:哭着,诉着,自己没有希望,还把希望时时给人。一个女儿已经在希腊大英雄阿克里斯的坟头做了活祭的牺牲。还有一个女儿,喀桑达,自幼儿舍给神,如今被希腊元帅看中了,叫士兵牵去陪他消遣。

这苦命的老婆子就是陶哀的王后海库巴,自己悲恸,还要承受悲恸。一辆车载来贤惠的长媳和小孙到另一条船上做奴妾。婆媳的号啕震破海天。但是婆婆劝她逆来顺受,用不着为海克陶守节:

……哭他哭得再厉害,哭也哭不醒他。尊敬那如今管你的新主子,让你的柔顺搏取他的欢心。只有这样,你才可以成为那些爱护我们的人的一种力量,而且也许——天神在上,——在仇敌之中,把这个孩子养大,我的海克陶的孩子,重新建立祖国……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希腊的传令官来了,步子迟疑,口也迟疑,因为良心是重的,他给一群寡妇带来恶讯,恶讯使他这个小人物感到羞耻。战胜者决定从城门楼摔死海克陶的孩子,他是为办这件事来的。

戏现在到了中心。祖母惊到失去了语言。母亲对她的小孩子说:

去,我的宝贝,我的心肝,去到凶人手里死,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你爹是太英勇了; 那就是为什么他们弄死你! 别的孩子也要死,可不像你这样儿死,他的好处碰到你变成了坏处。……你哭?不,干什么,我的孩子?你才不懂哪。爹不会来的; 他不会来的; 不像从前,挥着长枪,走出坟来救你! 他的兄弟也没有一个人会来,就是这城墙也抵不了事,怎么样?只那么一跳……,跳下去,你的脖子……啊! 神呀,这样安息了。……没有一个人可怜你! ……你小东西,蜷在我的胳膊当中,你的脖子发出多香的味道! 好宝贝,这胸口奶你,摇你,真也就一点点没有用处?我一夜又一夜不睡觉,守着你的病,把我累得不像人,真也就全没有用处? 香香我。就是这么一回; 再也香不到你了。抱住我,勾好我的脖子: 来香我,嘴对嘴……噢,海兰,海兰……

我没有本领把母子的死别全译出来。我的眼睛已经湿了。但是那真正的祸首,海兰,她又怎么样?她的丈夫为了她的淫奔亡了一个国家,殉了万千生人,如今来到妇女群中带她回国。麦乃辣屋斯没有当场杀死她,或者羞侮她,解除他的一肚子的怨恨。这位希腊英雄,当着海库巴并不气短,然而他给海兰一个机会辩护。他似乎不信她那一套假言假语,然而,他带她上船,吩咐士兵给她弄一个房舱……老婆子恨死了这个女妖精。

海: 我告诉你,你待的那条船,别让她也在上面。

麦: 为什么?难道船会为她的罪恶更重?

海: 怕的是旧情复活。

这就是战争的意义: 死了万千人,成全了一个懦夫,一个怕老婆的汉子,海兰活着回去了,享福去了。戏剧嘲弄在这里变成大块文章。传说之中的英雄不见登场,好容易来了一位主角,竟是鼻梁抹粉的小丑。

然而就在英雄美人重圆的时候,那个无辜的小孩子正从城门楼上面丢了下去摔死。他的罪名是给一个战败的太子做儿子。这小小的尸身,传令官告诉那苦老婆子,由于母亲的嘱托,放在父亲的铜盾——那曾经吓退万千希腊人马的战牌——上面,抬来请祖母包扎好了埋葬。我们现在来到高潮,但是,祖母抚着小孙孙的尸身尽够我们流泪了,我只译出几句显示沉痛:

……你的小嫩胳膊,和爸爸的长相儿一模一样,就这样软搭搭地和肩膀分成两截! 骄傲的亲爱的嘴唇,充满了希望,再也不会张开! 早晨爬到我的床上,亲亲热热地喊我,答应下我: “奶奶,你死了,我修齐头发,带着所有军官走过你的坟墓。”你撒了多大的谎! 你为什么要这样骗我? 现在轮到我,上了年纪,没有家,没有儿女,还得为你流着这冰冷的眼泪。你这样年轻,死得这样惨……

但是传令官来了,吩咐放火烧掉已经毁坏的城堡,因为,最后一批陶哀妇女听到,开船的军号在吹。他拦住海库巴往火海里跳。于是正如海库巴所说:

就像他们赶着的走兽,就像他们驮着的重负,我们去做奴隶。听呀,你们死人,噢! 听呀!

烟罩住倾圮的城墙,死人没有声音:

哈! 你们没有看见?你们没有听见?倒了的塔在响!

和塔一同倒坍的还有人类对于未来的憧憬。真就那样不可挽救吗?我们活到二十世纪了,让人道和科学为我们开辟一条新路。

四月十六日

(载1947年4月21日《文汇报·笔会》第22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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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署名“刘西渭”。“陶哀”今多译为特洛伊。——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