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两种力量对立起来,因为冲突,所以明显,今天几乎没有一个写戏的不懂得这个道理。布吕地耶 (Brunetière) 甚至于把戏剧完全看做冲突。我们没有理由像他那样说话总带一些霸道味儿,可是我们愿意说,这种戏剧手法老早就有了,远在二千三百多年以前,古代希腊大悲剧家索浮克利斯 (Sophocles) 就有这样一出杰作,轰动当代,夺去锦标,为了酬谢他的造诣,议会把最高的“将军”名衔送他; 同时站在二千四百年的距离边沿,科学昌明,人类自命进步,我们还没有看到一出同类的戏,气质崇高,热情排宕,语言凝练,能够超越他的成就。你可以挑剔,你甚至于感到遗憾。然而当你一看中国,类似的材料正多,千分之一的成就也少; 再看欧美,形式由于社会的情势的变异而繁复了,表现由于要求的确切而圆适了。感觉由于心理的深入而细致了。然而当着现代的社会问题剧,从各自的处理追寻各自的造诣,以二千年的隔离做为评骘的背景,我们将和雅典人民一样,把荣誉送给这位伟大的剧作者,真懂得戏,也真懂得人生。纪元前四四二年,《安娣高妮》(Antigone) 和世人相见,帮人类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个永远没有可能解决的问题。

一方面是感情,一方面是理智; 一方面是饶恕,一方面是惩罚; 一方面是人情,一方面是王法; 一方面是亲族,一方面是国族; 一方面是血统,一方面是正义; 一方面是良心,一方面是尊严; 或者如黑格尔 (Hegel) 所说,一方面是女人保护家庭,一方面是男子支持国族。让我们说明白些,自然和政权,究竟谁最有道理? 不冲突便罢。到了双方直接比拼的时候,我们说到了双方都有道理,全走极端的时候,我们应当把胜利给谁?我们往往先跟政权走,那是现实的; 然而,慢慢着,还有一个更现实的,表面似乎没有力量,然而,看罢,看个仔细……

兄弟做了国王,把哥哥放逐在外,于是哥哥勾结邻邦,兴七路大军,直逼京城,要和兄弟决一胜负。他们决定单打单,结果同时在战场死亡,弟弟砍死哥哥,哥哥戳死弟弟——我说的是席布司,古代一个小国,不是现今中国,虽说极其相似。王位空了,他们只有两个妹妹,于是舅舅渔人得利。新王是克赖翁,下令安葬前王艾调克里斯,至于他的哥哥,叛党领袖,几陷国家于灭亡,暴尸于野,不许入土,好让鸟兽啄食………他们有两个妹妹,大的叫安娣高妮,小的叫伊丝米妮: 消息传到她们的耳朵,一对可怜虫,无父无母,大的许给舅舅的儿子,还没有成亲。幕开了,安娣高妮悄悄把妹妹带到宫门外,把新王的命令讲给她听: 她要妹妹帮她去抬哥哥的尸身,设法把他埋掉。

伊: 你疯啦! 克赖翁不是明明禁止?

安: 他没有权拦挡我埋我的家人。

伊丝米妮正如大多数妇女,接受制度,良弱可欺,习惯于她们的低落的地位:

现在就剩下你我两个人了,我们要是不顾法律,违背国王的旨意和权势,想想我们有多可怜,定死无疑。我们必须记住,我们生下来是女人,没有方法和男人争; 再说,管治我们的人比我们权势大,哪怕事情再坏,我们只好依从。

烈火一般的安娣高妮,悲剧是她的性格,不顾一切,为自己决定下一条险路:

那么,我将来不会叫你帮我了; 而且,就是将来你愿意,我也不会要你来分担我的责任,你走你的路,我决定去埋他,我犯罪,然而清白: 我要做一个我爱过的人所爱的人; 因为死人对于我,远比活人亲近。我是在死人那边待定了。

妹妹的懦弱显然让她生气,安娣高妮丢下妹妹,一个人做她所认为的神圣的事去了。

她的孤独仿佛圣光,形成高贵的心灵的晕。剧作者完全明白他的任务。安娣高妮属于没有地位的妇女,已然输了一着; 她的父母在恶运之下覆亡,如今她的兄长又在自相残杀之下溃灭,剧作者借用妹妹伊丝米妮的劝谏告诉我们知道。安娣高妮处在一个绝对的劣势,我们一开始就已清楚。然而剧作者怎么样叫我们知道的?姐妹的争执。安娣高妮为了人情去死,伊丝米妮为了人情去活。这里无所谓是非,然而当我们看见妹妹也不敢帮忙的时候,安娣高妮履险若夷的孤高到了什么样绝望的境地! 她站在全人类的对面,一个苦命女孩子,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借重。她竟然去了: 戏有了,我们的敬意也油然而生。

守兵发现有人奠祭: 一层土洒在暴露的腐尸上面。他赶来报告,那样急促,那样畏缩,他的滑稽似松而紧地把斗争的局势揭开。仿佛千年后莎士比亚的门房,笑第一次进了悲剧,然而门房仅止于插入的缓和效果,守兵本身却在笑之外还把戏往前带了一步。他在无可奈何之中,怜悯而又自幸,把犯人安娣高妮绑来。剧作者在别的地方说得好:

抗拒公正并不容易。

克赖翁似乎就是公正的化身: 法令、权势、尊严、同情、服从,全在他这方面。但是,剧作者又有残文留给我们:

但是那勇敢地迎上祸患的人,

话是诚恳的……

安娣高妮同样滔滔有理。是呀,近直的语言有宏大的力量。

戏在争辩之中进行: 克赖翁得到同情,他要惩处的虽是一个弱女,弱女却是他的至亲,尚未过门的儿媳。然而什么让他得到同情,什么让他丢掉同情: 这个儿媳和外甥女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克赖翁指出全国人民反对她的作为。

克: 你不和他们一样,羞也不羞?

安: 埋自己的哥哥,没有什么好羞的。

克: 可是另一个哥哥是为国家而死,不是吗?

安: 同父同母所生。

克: 那么,他得到的荣誉,分给别人,他不要生气?

安: 死人并不那样想。

克: 可是你把他拉下来和坏人一样待遇。

安: 死的是他的哥哥,不是他的奴才。

克: 哥哥蹂躏国土,弟弟保卫国土。

安: 可是阴曹要同样的礼节。

克: 不过好人不愿意和坏人一样待遇。

安: 谁知道?这在阴曹也许应当。

克: 一个敌人不是一个朋友——死了也不是。

安: 我的本分不是恨,而是爱。

然后我们重新看到伊丝米妮,如今姐姐要死了,她发现永生的寂寞伴着她活,她愿意和她一同去死。但是最好的戏,仍然属于争辩,换了另一种方式进行。海孟 (Haemon) 来了,为他的未婚妻讨情来了。克赖翁相信儿子赞成他的判决,儿子表示顺从。克赖翁得意之余,发表宏论: 在家庭尽责的人,在国家也一定是正直的。合唱队歌颂他。他的虚荣心满足了,然而儿子在柔顺之中开始说出相反的真实的话。人民认为安娣高妮情有可原。

克: 难道要人民教我治理国家?

海: 看,你说话简直跟一个小孩子一样。

克: 我治理国家,不依我的见解,倒依别人?

海: 是一个人的城就算不得城,

克: 难道这城不是统治者的?

海: 沙漠也许要你这样的好皇帝。

克: 这孩子像在替那女人辩护。

可怜的暴君,儿子不唯在辩护,而且留下决绝的话: 她如若死,父王不要再想看见他。爱情第一。合唱队心折了:

噢,爱情,你战胜了,富裕因你贫穷,

夜晚你贴着姑娘的粉脸,

海拦不住你,野地有你的行踪,

神仙逃不出你的管辖,一天的生命也是一样,

你走近谁,谁就疯了。

安娣高妮囚在坟洞自尽了,海孟来不及救她,当时自杀了。使者报告消息给大家听,母亲不作一声,回到宫里也自刎了。克赖翁的倔强仅仅为自己在最后招来家破人亡。他不是一个坏人。权威给了他过多的自信。他以为自己是绝对的,因为政权是绝对的。他忘了自己也是人群之中的一个人。剧作者没有一句褒贬: 事实摊在眼前,性格摊在眼前。冲突的结局是两败俱伤。但是,火花在冒,铁砧在响,人生就在这里。剧作者少的是罗米欧和朱丽耶特的谈情说爱和生离死别,然而这正是古典戏剧的限制和美丽:要我们想,要我们想象。

四月六日

(载1947年4月11日《文汇报·笔会》第2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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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署名“刘西渭”。——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