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说到戏剧文学,总以为易卜生最先注意到妇女问题。他在《娜拉》这出戏里面,站在妇女立场,让娜拉走一条前人应当走然而没有走的道路。这个安乐窝是基于不合理的社会组织而成功的。她自以为尽了她最大的为妻的本分,结局这个陈陈相因的社会不唯不加赏纳,反而认做为一种冒昧的过失。她开始觉醒了:

我真不知道,事情简直搅浑了我的头脑。我只知道你和我对于事情有完全不同的看法。我原来以为法律是那个样子,现在我也明白不是了; 不过要我相信法律对,我以为不可能。按照法律,一个女人没有权利放开她的年老将死的父亲,或者搭救她丈夫的性命。我不能相信这个。

于是她丢下丈夫儿女和她的温暖的家庭出走了。

现在我想指出的,女性的呼声,那种反抗不合理的社会的信条的精神,远在莎士比亚的时代就有了,而且那样强烈,那样基本,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留下的印象,至今还在心灵颤动。十多年来,没有看到一篇文字推荐这出“苦戏”,我始终引以为憾。

那就是《马费公爵夫人》(The Duchess of Malfi)。作者是约翰·外布司特 ( John Webster)。他的身世比他的同代莎士比亚还要隐晦。后人仅仅知道他是一个裁缝的儿子,自己也在裁缝公会做事,后来又到教会当记事。他只有四出戏留到后代。直到十九世纪,浪漫主义的蓬起把他从沉微之中救出,重新估价他的作品,价值高到仅次于莎翁而已。也就够了,还有比这更高,也更光荣的估价?通常多把他的杰作《马费公爵夫人》和古希腊的索浮克利斯 (Sophocles) 的《窝狄浦斯王》(Odipus) 归入大悲剧最惨的一类,认为这两出戏最合乎亚里士多德所谓恐怖与怜悯的悲剧条件。但是,由于篇幅关系,我这里只想就他的主题做一个概括的介绍。

《马费公爵夫人》写一个年轻寡妇再醮,不顾两个哥哥的反对,终于私下和她心爱的宫臣结婚,生了三个孩子,后来哥哥们知道了,把她从逃亡的地方捉回,连她的两个小孩子和女仆一齐杀害。一位哥哥还是大主教,自己有情妇,另一位哥哥不像他那样阴沉,然而坚强之中怀有感情,所以派人缢死他的妹妹之后,凶手请他点验尸身。

包扫拉: 你往这儿看,

费迪南: 一直在看,

包扫拉: 你不哭? 别的罪好比说话! 暗杀是直着嗓子嚷嚷: 水润湿了地,可是血呀,往上飞,化成天上的露水。

费迪南: 盖好她的脸,我的眼睛发黑: 她年轻轻就死了。

费迪南和她原来还是孪生。这一脑门子的理教与贪心的魔王,忽然当着他缢杀的妹妹的尸首动了真情,那一直被尘土埋得实实的感情。他会说: “盖好她的脸,我的眼睛发黑: 她年轻轻就死了。”等到最后一幕,我们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疯了,正如莎翁的马克白夫人,疯了,死了。自己的良心和自己的人性在最后把自己弄死了。

他和大主教,这一对难兄难弟,从来没有想到人性这个问题。他们不是严峻,便是腐烂,生活之中永远没有适当。做这种大人物的妹妹真是可怜极了。更可怜是,自己也是一个大人物、一个公爵夫人,一个永远过活在寂寞和制度之中的贵族女子。她有的是热情,也有的是温顺。然而两个哥哥异口同声不许她这个小寡妇和任何男子交往的时候,她起了反感,立刻“自动地”叫起来:

我们生在名门大阀的人真也可怜呀!

因为没有人敢向我们求婚,只好自己出口,

好像一个暴君一说话就成了两个人。

由于畏惧,模棱两可,我们同样

被逼以谜语、以梦来表示我们强烈的热情,

离开质朴的道德的路……

她私下结了婚。费迪南带了一把刺刀给她,这个不守家规的小贱人,说: “那么,死,快点儿!”妹妹告诉他,请他不要发怒:“我的名誉是安全的。”让我们听下面的对话,哥哥的那样世故,那样长; 妹妹的那样短,那样高昂。

费迪南: 你知道什么是名誉吗?我来告诉你!! 自然也没有用,因为教训如今来的太迟了。有一时期,名誉、爱情和死亡要旅行全球; 他们决定分手,走三条不同的路。死亡告诉他们,他们可以在大战场或者闹瘟疫的城市寻见他; 爱情劝他们到没有野心的牧人中间打听他,在这地方不谈装奁,有时候也在没有遗产的安静的亲友中间; 名誉说: “等等,别扔下我;因为我的性格是这样子,假如我有一回离开我的相好,你们就永远也找不到我了。”这就是你: 你已经和名誉分手,使他再也见不到了。所以,我走啦: 我永远不会再和你见面了。

公爵夫人: 在人世多少王公之中,为什么单单我要关在匣子里面,像一个神物?我年轻,也还算美。

我愿意放下我的笔,我没有力量传达公爵夫人的声音,汪洋着人情,最基本的人性,最自然的要求,尖而且利,一直穿破了灰色的传统和理教的束缚。想想看,在十六世纪之末,远在易卜生出世二百年前,在妇女没有一点点声音的时代,我们的剧作家代年轻寡妇发出高亢的呼吁。说些堂而皇之的理由,都带些辩证的矫情味道,然而当我听到那简单的本能的抗议:

我年轻,也还算美。

我五体投地,拍案叫绝; 我寻找不出辞藻表达我的赞美; 我推心置腹接受剧作家的勇敢,赤裸裸地提出他的观点,不做丝毫假饰,不问任何风习: 为这个勇敢的挑战的寡妇嚷嚷:

我年轻,也还算美。

二月廿六日

(载1947年3月1日《文汇报·笔会》第18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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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署名“刘西渭”。——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