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苏联作家西蒙诺夫的一本新作,我读到的是英文翻译,假如为这本书另寻一个名字,钱锺书先生的《围城》或许十分恰切,因为这里讲的正是史大林堡困守的悠长艰苦的经过。所谓《日夜行》者,表示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在苦战之中过活,不间断,不休息,直到德国的纳粹军队遭遇大包围,势将失败,小说这才结束。

但是,真正是这部小说的主旨的,我相信更是一种精神的昭示。在优势敌人的炮火的压制之下,孤军作战的士兵能够不辱重命,是因为具有一种必胜的信念,一种坚强的意志,来补救人力物力的困乏,终于得以完成最高统帅的指定任务。史大林堡之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转捩点,作者以具体的形象说明红军转败为胜的心理过程。

故事在这里是简单的。“初秋的温暖的黄昏是这样美丽,四周的物事是这样意想不到地安静”,一营士兵沿着渥喀河[1]开到已经陷入巷战的史大林堡。营长是一个老模老样的年轻人,二十九岁,叫做萨布罗夫,沉毅、冷静、坚强,宽大的肩胛,粗实的腰围,心胸和身体一样健康。他是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小说没有另外的进行,除非是这位小营长的日常的艰险的生活。他是一位英雄,有缺陷,然而他的优点为他争来上下的敬爱,出生入死,履险如夷,以性命在结尾换到列宁勋章。小说很容易成为一本日记,但是,作者明白枯燥是一本小说的致命伤,在开端就安排好了一个爱情故事的可能的发展。救护队一位少女叫做安妮亚的成了他的爱人。虽说士兵忠勇奋发,为了小说的兴趣,作者勾划了一个奸细,出卖情报,甚至于出卖长官,然而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稍稍感觉需要解释。

假如小说的情趣单薄,生活在这里却一百二十分地充实。这是血淋淋的活生生的材料,琐碎,然而真实; 局面小,然而强有力;不仅不单调,而且丰盈,充满了栩栩如生的细小的节目。战争是可怖的,巷战尤其可怖,死是寻常,生是意外,然而唯其真实活泼,有趣倒成了这本战史似的小说正常的表征,作者懂得他的经验,他不捏造,不夸张,他写有限几个人,他给他们日常的存在,然后我们作为一个读者明白真理就在小地方活着。这些小地方做成性格的根据,临到后来,萨布罗夫一夜在危险地带来回跑三次的时候,我们接受这种英勇的事迹,犹如接受一个家常的现象。这是理想的创造,然而,这是现实主义的手法。

说到这里,深深值得我们思维。作者不曾用过什么词藻恭维,也不曾过分渲染,把人物和背景写成神话一样的动人之战,正相反,作者用日常语言来完成他所需要的艺术的使命。我不能读原文,但是原文假如不和英文翻译距离过远,我相信作者真懂什么叫做风格。那不是文字堆积出来的东西,那不是玩弄性灵凭空支架出来的东西,那是太简单了,应当怎么样就怎么样,自然,和大自然一样自然。一个老妇人对士兵演述史大林堡的悲惨的遭遇,作者这样叙写道:

那个女人,坐在他的脚边,一直讲着史大林堡,一个又一个举出它的烧毁的街名。这些萨布罗失没有听说过的街名,对于她充满了意义。她知道这些房子,如今成了灰,在什么期间什么地点修盖; 这些树木,如今截下来做障碍物,在什么期间什么地点栽种; 她恋恋不舍于这一切,就像她不在说着一座大城,而是说着她自己的家,许多东西丢掉了,毁掉了,她自己身边的东西,那付亲切样子,把自己也说哭了。

但是最伤心的一句话,也是最表示坚毅心性的一句话,作者还给我们留在后面:

至于她自己的家,恰好相反,她没有一句话说到它。

作者必须描写爱国的心理吗?他不用那些抽象的字句:

他在喝着渥喀河的水,同时他就在战争的中心。这两个观念——渥喀河和战争——虽说明明摆在跟前,并不切合。从他做儿时起,求学时起,整整一生,渥喀河就是一种什么深深的东西,完全属于俄罗斯,除去俄罗斯什么也不是!

就是这样一条河,一条内河,如今对岸已经遭受敌人的铁蹄蹂躏。

让我们看看这群和死亡为邻的兵士怎样和他们的女救护闲聊天。他们谈起《三剑客》:

我看过《三剑客》,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姑娘。(安妮亚说)

那一定是飞来伯演的。(马斯来尼考夫说)

是的。

不对,他们讲现在这张片子又换了人演。飞来伯死了。

当真? (安妮亚奇怪道。)

是的,他死了好久了。玛丽璧克福也死了。

玛丽璧克福真还是死了? (安妮亚问道,带著不掩饰的难过,好像这是最近一个月史大林堡发生的最伤心的事。)

作者一点没有挖苦他的英勇的女救护的心思,绝对没有,因为,眼泪就在这可笑的错觉之中。为什么要有战争?是什么狼心狗肺的野心家硬拿炮火轰毁了小儿女天真的好梦?这不是轻描淡写。这是残忍。这是悲痛。然而这也好笑,你多想笑这个愚实可爱的姑娘啊。

然而作为一个中国人,读完这本书,我静静掩住它,泛起无限的悲愁。什么地方是我们的《日夜行》?作者把他的小说“献给史大林堡的死难的人们”,可是我们的作家到什么地方也弄一本这样结实的《日夜行》,献给我们那些数不尽的陷落的城邑的死难的人们呢?唉,我们可怜的作家正渡着胜利之后的苦难岁月,胜利的念头要起来了又在一瞬间落下去了。他们不是白活了,是没有法子活哩。

(载1946年7月12日《联合日报晚刊·文学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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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即伏尔加河。——编者

《独白和近代戏剧》前言[1]

芮氏为现代欧洲大诗人,中国现代作家受其影响最大者当推《十四行诗》与《伍子胥》的作者冯至先生。但是芮氏虽属抒情诗人,对于戏剧也很热心,这里就是一篇他的文章,由法文转译出来,主张在没有达到梅特林克的无言的理想以前,恢复独白在戏剧文学的原有地位。记住这是一位诗人的见解,剧作家不一定就会完全同意。

(载1947年1月25日《大公报·戏剧与电影周刊》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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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独白和近代戏剧》的作者芮尔克 (Rainer Rilke,1875—1926) 是一位出生在布拉格的德语诗人,本文是译者发表时所附的前言。——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