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兰西中世纪文学里面,《罗朗歌》耗费近代学者最多和最高的心力。十九世纪初叶几乎没有几个人认识它的面目,文尼(Alfred de Vigny) 以军人而诗人的心情,根据传说,远在它从破书烂纸之中掘发出来以前,烧了他的剧本《罗朗》(Roland),仅仅给我们留下一首忧郁的《号角》(Le Cor),他在这里慨然问道:

骑士的灵魂,你们还回来吗?

是你们和号角的声音一同在说话?

荆之谷! 荆之谷! 在你黑郁郁的山谷,

伟大的罗朗的影子真就没有安慰!

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凉的情绪涌在诗人的回忆: 一八一五年之后的法兰西,颓败而衰弱,不由勾起他对于古代执戈的英雄的缅怀。从滑铁卢之役到巴黎之围,中间不过五十五年,《罗朗歌》和其他中世纪的制作陆续投入祖国的怀抱,然而法兰西受到第二次致命的打击。就在围城之中,一八七〇年十二月八日,巴芮,中世纪文学的权威,当着一群愁颜苦脸的学子,不愿意他们绝望,鼓舞他们的志气,开讲这样一个新颖的题目: 《罗朗歌与法兰西国家》(La Chanson de Roland et la Nationalité française)。如今,一九四一年,法兰西已然第三度降服于他的强敌; 我们不晓得在什么角落,将要出来一位诗人如文尼,重新询问罗朗和他的战士:

骑士的灵魂,你们还回来吗?

当然要回来的。巴芮曾经预言,只要波兰民族没有丧失国家的意识,就有希望复兴。无论科学如何昌明,机构如何严密,一个民族的精神永在,就可以找回它国家的生命。国家的生命,如巴芮所指示,由爱表现。“国家必须爱,国家必须被爱,国民必须深深感到只有他们的国家满足他们相互的需要,必须以一种永远新生的感谢,和它一同享受他们的存在。”爱是一切,爱是第一义。有了这种近乎本能的共鸣,国家的生命才能够长久维系。一个民族的文学的历史,实际是它精神生活,特别是它国家意识的历史。文学是国家的生命的表现: 这里的情绪、理想或者爱,本质是迷蒙的: 藉着文学的力量集中在一起,正确而明显化,象征一个民族的自爱和自尊。屈原开始我们爱国文学的记录,《罗朗歌》是法兰西民族第一次对于自己的恋歌。

故事 查理曼在西班牙和回教民族已经打了七年仗。除去马席勒 (Marsile) 统治之下的萨辣高司 (Saragosse),西班牙没有一个地方没有归顺。马席勒非常恐惶,招集他的臣下问策。布朗刚旦(Blancandrin),一个勇武而有才智的将官,主张派遣使臣,携带重礼,劝诱查理班师,约好十月十六日圣米晒勒 (Saint Michel) 的节令,马席勒亲自到京都来请罪领洗。为了坚定他的信心,不妨以王公的子弟为质。只要骗到查理回师,后话自然作废。牺牲一二十个子弟,挽回国运,极其值得。马席勒赞同他的建议,派他率领九位大臣,捧着桂枝去请和。

来到法兰西行营,正当皇帝攻下高尔得 (Cordres),和全军取乐。听完布朗刚旦的陈说,查理低下头思索,不肯贸然作答; 他决定第二天早晨举行会议,听取臣下的意见。罗朗是查理的外甥,功勋最高,第一个站起说话。他反对接受马席勒的和议: 后者往年已经这样请降一次,结果是查理派去的两位使臣,全叫马席勒砍掉脑袋。“率领你的军队攻打萨辣高司,替死者雪仇,就是用你一生也要作战到底。”看见查理不置可否,奸贼喀勒隆(Ganelon),罗朗的继父,赞成和议: “陛下应当以利害为前提,疯子的话是信不得的。”他的主张得到公爵乃穆 (Naimes) 和全体将官的附和。现在转到派遣使臣的问题: 乃穆、罗朗、奥李维耶(Olivier) 和大主教杜班 (Turpin) 相继荐举自己,因为有性命之忧的可能,皇帝没有允许。罗朗第二次提出喀勒隆,他的才智一定可以应付。全体将官赞成他的遴选。喀勒隆情急了,他摔下袍子,奔向罗朗道: “人人知道我是你的继父,你可提议把我送到死地! 只要我能够生还,我一定要叫你一辈子不得好过。”罗朗说:“你的恐吓没有用。假如国王允许我做使臣,我情愿替你去。”喀勒隆回道: “算了罢,还是我去。你不是我的臣下,我不是你的主上。查理派我去,我自然去。不过我要在萨辣高司闹点儿乱子给你看,我的气才会平下去。”罗朗听了,只是笑。喀勒隆越发生气,说: “我不爱你; 你故意把这坏差使搁到我头上。”然后转向皇帝,他要求查理照料他的家小,接过象征和平的节杖和象征战争的手套,会同布朗刚旦,向马席勒答礼。

路上和马席勒的使臣闲谈,喀勒隆把好战喜功的罪过完全推在罗朗一个人身上。来到萨辣高司,他用话激怒马席勒,说: 假如他改奉基督教,查理分一半西班牙给他,另一半给罗朗,做他骄傲的邻居。布朗刚旦把国王挽在一边,请他不要生气,再和喀勒隆谈话: “他曾经对我宣誓帮我们的忙。”马席勒请回喀勒隆,向他道歉,送他一份厚礼,然后开始他的外交辞令: “查理曼已经二百岁了,年纪很大,经略了无数土地,何苦还要在外打仗?”喀勒隆回答: 查理生性和平,问题全在罗朗和他的好友奥李维耶,还有率领两万骑士做先锋的十二员虎将。喀勒隆给回教国王建议:送查理一份降仪,差遣二十子弟做质,查理回归的时候,一定是罗朗和奥李维耶做后卫,手下只有两万士兵,自然抵挡不住马席勒十万大军的袭击。回教军队可以分成两次进攻,罗朗不死于第一次,一定死于第二次,去了查理的右手,天下就太平了。听了喀勒隆的计谋,马席勒过来抱住吻他。一个将官送他宝剑,一个将官送他战盔,王后布辣米孟德 (Bramimonde) 送他夫人一对手镯,国王答应每年差遣十只骡子送他金子。

喀勒隆编了套谎话,向他的皇帝覆命: 马席勒不出一个月,就到法兰西来领洗,回教教主不愿意改教,带了四十万士兵奔向海边,航行不到四哩,狂风暴雨起来,全在海底淹死了。查理曼当夜做了两个噩梦,第二天不理会,遴选全军的前后卫。喀勒隆建议罗朗做后卫,丹麦人奥吉耶 (Ogier) 做前卫; 查理曼虽说不愿意罗朗去做后卫,罗朗并不畏缩,说他不会损失一只牲口,皇帝尽可放心,他向皇帝要了两万人马,和他在一起的有他的好友奥李维耶和爱戴他的十二员虎将。

山是高的,谷是深的,

石是黑的,峡是险峻的,

就在当天,法兰西的大军跨过卑赖乃大山,望见他们的故乡。查理曼预言喀勒隆要毁坏法兰西,他放心不下他的外甥,十万人马陪着他一同难受。

马席勒在三天之内,给自己聚集了四十万战士。漫山遍野来追赶法兰西的后卫。他侄子要求首先和罗朗交锋的荣誉。马席勒应允他,选了十二员虎将去和法兰西的十二员虎将作战。每个将官向马席勒表示忠心,杀死罗朗,把法兰西的土地献给君上。他们率领十万人马,准备前去厮杀。

晴的是天,美的是太阳,

没有一件铠甲不在眩耀。

为了美上加美,万千军号鸣着:

声音是大的,法兰西人听见了。

奥李维耶听见敌人的号声,告诉罗朗要和萨辣散人接触。他上到一座山头,望见数不清的人马在后边遥遥赶来。他劝罗朗吹号角,邀回已经过山的大军。

奥李维耶说: “邪教徒很强,

我们法兰西人我看太少。

罗朗同伴,吹你的号角;

查理一听见,军队就会回来。”

罗朗回答: “疯子才那样做!

我的名声会在甜蜜的法兰西丢掉。

马上我就要挥动都朗达 (Durendal)。

刀刃染血一直要染到护手的金子。

这些邪教徒反叛到山峡来讨死;

我向你起誓,他们注定死掉。”

“罗朗同伴,吹呀号角,

查理一听见,会叫军队回来的;

他会和他所有的将官来救我们。”

罗朗回答: “愿上帝不要

让我的亲族为了我受人指责,

甜蜜的法兰西受人奚落!

我要用都朗达拼命砍杀,

我挂在腰旁的好剑砍杀!

你要看见刀刃全是血。

这些邪教徒反叛聚在一起来讨死。

我向你起誓,他们准定是死。”

“罗朗同伴,吹你的号角,

查理正在过山,他会听见,

我向你起誓,法兰西人要回来的。”

罗朗回答他道: “愿上帝不要

让一个活人讲,为了

邪教徒我吹我的号角!

永远不会有人这样指责我的亲族。

到了大战的时候,我要

砍它一千又七百次,

你会看见都朗达的钢锋全是血。

法兰西人是勇敢的,他们会拼命厮杀。

西班牙人逃不掉死的。”

奥李维耶并不胆小,他是谨慎。罗朗不肯吹号角,以为求救伤害他战士的荣誉。他聚起他的士兵; 大主教杜班站在一座小山头,以上帝和皇帝的神圣名义,鼓励他们作战。悔过罪,大主教赐福之后,骑士准备和敌人厮杀。罗朗起初不肯相信他继父会出卖他,如今相信了; 奥李维耶说: “你没有吹号角,现在吹也来不及了;我们不能够怪罪皇帝和他的战士,我们如今只有拼命。”罗朗骑着他的战马外杨地夫(Veillantif),奥李维耶紧随在后面,和战士一同喊着他们冲锋时经常喊的口号: “蒙日瓦”(Monjoie),杀进敌人的军队。

他们杀败了领先的回教军队: 罗朗一枪把马席勒的侄子挑在马底下,回教的十二员虎将仅仅漏掉一个,其余全叫法兰西将官杀掉。血染红了战场,断枪破旗扔了一地。十万敌军没有两个逃生,法兰西人也在这里丧失了他们最好的将士。狂风暴雨,雷鸣电闪,还有地震,布满了整个法兰西。没有一家的墙没有倒,正午的辰光是黑暗,人们以为末日到了,一点不知道是哀悼罗朗战死!

马席勒带着他的大军援应来了。法兰西士兵不断呼唤他们的将官解围; 大主教知道他们全要殉难,鼓励他们应战到底: “我可以向你们担保一件事,就是天堂等候你们,你们已经赎回你们的罪孽!”他们死亡的数目增多了,回教徒欢喜,基督教徒陷入苦难。前四次冲击,法兰西人得势,第五次不成了,仅仅余下六十个人活着,罗朗问奥李维耶有什么方法给查理送信。奥李维耶说他不知道,但是“死总比屈辱强!”

罗朗说: “我要吹号角。

查理正在过山,他会听见的。

我向你起誓,法兰克人要回来。”

奥李维耶说: “你的亲族

要受到大的懊悔和羞辱,

他们一辈子要为人笑骂!

我先前叫你吹,你不肯,

现在你吹,我不赞成,

你要是吹,一点不是好汉。

你的两只胳膊全是血!”

伯爵回答: “我杀了许多人。”

罗朗说: “我们的仗打得厉害。

我要吹号角,查理王会听见的。”

奥李维耶说: “一个勇士不这样做。

先前我叫你吹,同伴,你不屑于吹,

国王要是在这里,我们就不会遭受损失了。

倒在那边的将士没有罪。”

奥李维耶说: “我拿我的胡须发誓,

我要是能够见到我的欧德 (Aude) 好妹妹,

你就不用想在她的胳膊里面睡觉!”

罗朗说: “你为什么对我生气?”

他回答: “同伴,这是你的错,

因为勇敢而有识见不就是疯狂,

步骤胜似一味的高傲。

法兰西人死于你的轻率。”

大主教听见他们两个好朋友在争吵,过来劝解道: “现在吹号角求救是来不及了,不过,还是吹的对。国王回来可以给我们报仇。”

于是罗朗举起他的号角吹着。

山是高的,声音是长的,

三十哩以外,号角袅袅的声音传到查理和他全军将士的耳朵。罗朗鼓起他全付的气力吹着。嘴里冒出了血,太阳穴也挣破了。查理听出罗朗的号角,说他一定在危急之中,喀勒隆说,不会的,罗朗一定是行猎取乐,吹着号角作戏。但是不断的悠长的号声搅乱了查理的心。乃穆公爵断定罗朗在作战。查理吩咐手下人捆起奸臣喀勒隆,等候援救回来发落。法兰西大军回转来救覆亡的后卫,但是太迟了,他们帮不了罗朗什么忙。

看见四山铺满了同伴的尸身,罗朗难受得哭了起来: “法兰西好汉,为了我的缘故,我看见你们死掉,我又不能够救你们。”当着他复仇的刀锋,敌人就像麋当着狗,急忙向外逃命。大主教不由赞美他道:

一个人打起仗来应当强壮骄傲,

否则,他不值四个铜刃。

但是,马席勒也是“一条真好汉”(Un vroi baron),杀了好几位法兰西战士,还有年老的虎将伊辣·德·卢席永。罗朗赶来砍掉马席勒的右腕,杀死他的儿子玉法勒 (Jurfaleu)。十万敌人随着马席勒逃走,不敢回到战场。

他叔父马喀尼斯 ( Marganice) 留在战场。带着五万黑人,比黑水还要黑,白的只有牙,马喀尼斯从后面给了奥李维耶致命的伤害,但是奥李维耶一刀把他砍死。奥李维耶的脸失了血色,血流了一身; 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把罗朗叫到身边。他的眼睛已然看不见,罗朗晕在他旁边,他也不知道,险些把他当做敌人砍伤。奥李维耶求上帝把天堂给他,赐福查理曼、“慈爱的法兰西”和他的同伴罗朗。

奥李维耶死了,罗朗好容易哭醒过来,他发见活着的只有大主教、高地耶 (Gautier de l'Hum) 和他三个人。敌人不敢靠近他们肉搏; 一千徒步,四万骑马,他们远远投石射箭,射死了高地耶,射伤了大主教。罗朗冒死作战,但是先前吹号角,用力过度,他的太阳穴裂了,头在痛着,满心希望查理回师援应,他取出号角吹着,但是声音低微了。听见他最后的号角的声音,查理知道他外甥活不长久,吩咐全军鸣奏号角,远远响应。回教战士胆寒了,射死罗朗的战马,纷纷逃向西班牙。

罗朗负着重伤,解开大主教的战袍,把他抱起放在草地上。然后他把十二员虎将的尸体,一个一个,掮到大主教旁边。最后,他寻到奥李维耶的尸体,放在盾牌上,移到大主教旁边。大主教赐福死者,取水浇醒哭晕的罗朗,自己倒在旁边死掉。

罗朗觉得他的死期也近了,一手握着号角,一手握着宝剑,蹒跚到一棵大树底下,晕在草地上。一个回教战士没有死,从尸首里面站起来,想把罗朗的宝剑拿走。觉得有人夺他的宝剑,罗朗举起号角打碎他的脑壳。不愿意别人拾去他的宝剑,他举起它朝着身后的石头砍下去。钢锋响着,一点没有伤口。他走到一棵松树底下,坐在草地上,脸朝下,把宝剑和号角放在身子底下,头朝着西班牙,表示他在胜利之下战死。他的两手合成十字,天使下来把他的灵魂接进天堂。

查理曼赶到荆之谷。后卫没有一个人回答他的呼唤; 漫山遍野是尸首。但是,这不是悲伤的时辰,敌人掀起的尘土就在他们二哩以外。查理下令追赶,天就要黑了,他跳下马,跪在草地上,哀求上帝止住太阳。大的灵迹出现了,太阳停住不动,等候查理胜利。敌人在前面跑着,艾布 (Ébre) 河拦住他们的去路,他们全在河里淹死。夜来了,人马疲倦,查理就在露天立誓过夜。他做了两个梦,预示此后的遭遇,但是他不明白它们的意义。

马席勒逃回萨辣高司,失了右手,在床上痛晕过去。王后布辣米孟德号哭着,和她两万臣下把他们信奉的神祇捣毁扔掉。但是他们从巴比伦得到救兵: 回教大教主巴里刚 (Baligant),年纪比文吉勒 (Vigile) 和荷马还要大,带了四十万王国的士兵,取海道来到萨辣高司。他决心要替马席勒复仇。

第二天早晨,查理率领军队回到荆之谷寻到他外甥的尸身。他跳下马,抱住罗朗,晕了过去。臣下把他扶到一棵松树底下,他抓着头发,诉着苦,十万士兵陪着他一同下泪。他们挖了一个大坟穴,由军中的牧师主持宗教的仪式,把死者埋在里面。只有罗朗,奥李维耶和大主教杜班,取出他们的脏腑,用香料和酒洗净他们的身子,用鹿皮包扎起来,放在三辆车上,预备运回法兰西安葬。

巴里刚的前锋出现了。查理接受他的挑战,下令准备战斗。他把三十五万人马分成十队; 第一、二队是年壮未婚的法兰西战士,每队一万五千人,领头迎战。第三队是两万巴维耶 (Bavière) 战士; 第四队是两万阿勒马涅 (Allemagne) 战士; 第五队是两万脑尔芒底[1]战士; 第六队是三万布洛达涅战士; 第七队是四万浦洼都和欧外涅战士; 第八队是四万福郎德 (Flandre) 和福芮司 (Frise)战士; 第九队是五万劳栾和布高涅战士; 第十队是查理自己率领的十万法兰西精兵。同时,在巴里刚那方面,他把人马分成三十队迎战,最小的一队也有五万战士。地是广大的,天是明朗的,军队是强盛的。战争一直延长到黑夜。查理仗着天使的帮助,砍死了回教大教主。法兰西人胜利了:

邪教人逃走了,因为这是上帝的意旨。

法兰西人一直追到萨辣高司; 王后哭喊着,马席勒听见大教主全军覆殁,急死了。查理攻破萨辣高司,当夜就在城里屯驻下来。十万以上的居民改奉基督教。王后做了俘虏; 带到法兰西。查理留下一千战士驻守,然后

满心欢悦和骄傲,他们回去。

查理把罗朗的号角献给包尔斗 (Bordeaux) 的圣色栾教堂 (Saint Seurin); 他把罗朗、奥李维耶和大主教安葬在布拉耶 (Blaye) 的圣罗曼教堂 (Saint Romain)。回到京都艾克司 (Aix),查理邀来各地的审判,开始审问奸臣喀勒隆。

走近宫殿,皇帝第一个遇到的是欧德,罗朗的未婚妻。她问他罗朗的下落。

查理听见好不痛苦,

眼里流着泪,挂着他的白胡须:

“姑娘,亲爱的朋友,你问的是一个死人。

我要给你找一个更好的丈夫,

就算路易罢,我不能够给你说的更好了。

他是我的儿子,我的边疆将来是他的。”

欧德回答: “我不要听你的话。

愿上帝,愿他的圣者,愿他的天使,

不要叫我在罗朗死后还活着!”

她失了血色,倒在查理曼脚底下。

她当时就死了,愿上帝怜恤她的灵魂!

法兰西将官可怜她,哭了起来。

查理以为她仅仅晕过去,想不到她就这样快死了。他把她的尸身送到一座尼庙,安葬在神坛底下。

现在轮到审判反叛喀勒隆了。查理曼吩咐他的臣下依照法律裁判奸臣。喀勒隆否认他有心出卖; 罗朗得罪了他,所以他才想法子报复。站在法庭,他的样子一点不像罪人,有三十位亲族出来证明他冤枉。皮纳拜勒 (Pinabel),他的一个亲信,叫他放心,说只要有一个人主张缢死,他就和他比武,争取上帝的审判。听完皮纳拜勒寻衅,审判官畏事,宣布喀勒隆无罪; 只有一个将官持着相反的意见,就是狄耶芮 (Thierry)。皮纳拜勒要求和他比武:谁要战胜,谁就得到上帝公正的审判。查理答应他们比武,同时扣下三十个亲族做质。倔强的皮纳拜勒死在狄耶芮的刀下; 三十个亲族悬在树上缢死; 喀勒隆的四肢分绑在四匹战马后面,死的最惨。西班牙的王后随到法兰西,自愿改奉基督教。查理以为自己可以休息一些时了,但是天使夜晚告诉他,出兵援救被邪教人围困的维维言 (Vivien) 国王。查理真还愿意休息:

“上帝,”他说,“我这一生多辛苦!”

结构 故事是犷野的,我们在这里看见的只有战争。妇女,我们仅仅遇到两个: 一个是回教的王后,一个是罗朗的未婚妻,她们全没有分到诗人更多的同情。和大教主巴里刚一比,欧德的处理不仅过于经济,而且极其令人不平。假如主题是罗朗战死,没有比他缄默的未婚妻更让我们关心的。至于巴里刚和他的三十队大军,占了九百多行诗 (全诗不过四千零二行),渲染的只是查理曼的声威。删去这九百多行诗,虽说它们本身有的是颜色和力量,《罗朗歌》显然更加完整、紧凑,因而结构也就更其坚固。学者通常把全诗分做三部,上部题做“出卖”,占了不到一千行诗; 中部题做“罗朗之死”,到二千三百九十六行为止; 下部是“复仇”,独自占据一千六百零六行,整整是全诗的五分之二: 不用说,尾声太长,脚太重。

拿这一点来指摘诗人,其实多余。看一下中国的演义,十九把一个战争拖长到筋疲力竭,重复单调。我们明白这是民间小说流行的一个通病。这群无名的作家永远没有想到艺术自身的要求,或者他们自身的要求: 活在他们眼前的是千百听讲的群众。这些简单的心灵,时时刻刻在等候热闹或者新奇的花样发生; 平淡是叙事诗人的第一个忌讳,犹如戏剧诗人害怕平淡。他们必须锦上添花,推陈出新。他们还得顾到时间,因为“话本”吟诵的时间越长,显然生意也就多添一层保障。就结构一点来看,《罗朗歌》的谨严实际已然远非一般演义诗所能比拟; 它有一个中心,中心是罗朗,即使下部陷于冗长,罗朗的影子始终笼罩着动作的发展。同时查理曼,基督教的军事领袖,在上中两部始终没有机会露面,下部正好藉着复仇,把他摆在主要的活动的地位。为了显出他的辛劳,诗人必须给他寻找一个主要的敌人和一个空前的机会。

而且,《罗朗歌》是战争的产物,它的听众正好就是一群向往远征的骑士。在他们的反应之下,诗人多在战争上勾画几笔,值得我们后人的原谅。听众是好汉(Barons),是男子,自然而然也就没有欧德流泪诉苦的多余的机会。听众要的是战争,爱的是英雄。然而主宰全诗的气氛的,不是战争,而是两种情绪:一种是旧有的,如宗教者是;一种是新生的,就是我们开头提到的爱国主义。

宗教信仰 宗教的影响是显明的: 查理曼远征西班牙,犹如十一与十二世纪的十字战争,就是为了从回教的掌握夺回土地的统治。带着神圣的使命,骑士抛妻离子和上帝的仇敌作战。

军队里面有的是主教和方丈,

僧人,沙鲁瓦,受戒的牧师。

我们随时听见大主教杜班以上帝的名义鼓舞战士: 他自己就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对于他,一个作战不力的骑士:

不如到一座寺院做僧人,

每天为我们的罪孽祈祷。

因为他们是为上帝作战,上帝应允他们的祈求,把灵迹显给他们。为了查理曼成功,上帝可以延续太阳西落。查理曼执行上帝的使命,天使守在旁边,随时解除他的困厄。法兰西人不用害怕战死,上帝会酬劳他们:

你们死了,你们就是圣殉教者,

在更高的天堂要有座位。

天使把罗朗的灵魂接到天上,但是,信奉回教的马席勒,“他的灵魂交给最坏的魔鬼”。回教人的偶像从来就不灵验,查理曼把马席勒的败兵追到河边:

邪教徒哀求他们一位神祇,泰尔法刚,

随后跳到水里,但是谁也不保佑他们。

正义在基督教这面,罗朗老早就直捷了当断定:

邪教徒没有理,基督教徒是对的。

诗人老实不客气,由于缺乏知识,由于宗教的敌忾,把回教人叫做邪教徒 ( Païens)。有趣的是,在诗人的笔底下,回教人永远把自己也唤做邪教徒。诗人似乎比他的人物还要热狂,还要心地简单,我们很可以把他猜做一位教士。然而除去宗教的敌忾,诗人似乎同样称许他笔下的敌人。他们全是英勇的战士; 他们得到和基督教战士一样的辞藻; 诗人再三表扬回教大教主:

在他的教规里,他极其良善,

到了战场上,他是骄傲、勇敢。

这样英勇的领袖,诗人不由脱口惋惜道:

上帝! 他要是基督徒的话,多好一条好汉!

法兰西人和西班牙人,和阿拉伯人,和所有的民族全没有仇恨:每个人是良善的,错误只在信仰的不同。一部《罗朗歌》实际是一部宗教战争。查理曼一生用在援救上帝的信徒,接来了西班牙战争,到了全诗最后一节 (一共有二百九十一节),查理曼以为自己可以休息了,天使却叫他兴兵去救另一个地方的基督教徒。邪教徒一定会败的,因为“这是上帝的意旨!”

爱国情绪 但是,假如诗人在这里表现的宗教精神非常强烈,这算不得他独自的特色: 中世纪的文学几乎全部是宗教的产物,《罗朗歌》仅仅更加强调基督教的斗争。我们的诗人不仅是一位热烈的教徒,他在有意无意之中,牢牢记住他是一个法兰西人。他选了几种亲切的字样赠送他的祖国,有一次他用“自由的法兰西”(France la solue),另一次他让回教大教主用“名扬四海的法兰西”( France la loee),有六次他用Tere Major,拜笛耶译做“祖先的土地”; 他最爱用的一个形容词是“甜蜜的”(Dulce),有八次放在“法兰西”前面,有十二次放在后面,其中有两次出于敌人之口,诗人显然没有力量控制他的热情。奥李维耶伤心同伴一个一个战死,不由喊道:

我们应当可怜那美丽的、甜蜜的法兰西!

诗人不小气,他用“广大的土地”( La grant tere) 注解西班牙,他往布朗刚旦嘴里放进“那美丽的、明朗的西班牙”。和法兰西一比,西班牙仅有的两次形容,简直缺乏感情。乡土的依恋,故国的眷顾,自然不是从这位无名的教士开始。屈原用美妙的比喻来表现他这种深沉的情绪:

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同样是: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荷马在《奥狄赛》(Odyssée) 的第九章,让主人公说:

抛弃家乡,就是住在异域一所富宅,对于他也没有比祖国和亲族更甜蜜的东西。

文吉勒在《艾乃伊德》( Énéïde) 的第十章里面,让他临死的战士想念他“甜蜜的阿高司 ( Argos)”。十字军远征给诗人平空勾起思乡病,里穆散的抒情诗人法笛就同样用“甜蜜的国土”( dous pais) 称呼他的家乡。《罗朗歌》的作者当然知道希腊和拉丁的两位大诗人,因为谈到巴里刚的年龄,他说:

比文吉勒同荷马活的日子还要多。

知道他们的名字,不足以证明他有心模仿他们史诗的情调或者方式,怀念家乡是古今中外相同的,然而像下面一行诗,如高昂所谓,感情流露得单纯有力,十足表明诗人的创造性:

法兰西土地,你真是甜蜜的国土。

正如屈原所云: “狐死必首丘”,罗朗临死的时候,想起了许多他征服的土地,第一个到他心头的,是“甜蜜的法兰西”。

但是,诗人不止于此,他不仅是抒情的,用些辞藻来表扬他的乡土,一种崇高的理想把他和他的“演义”带到崇高的境地。他的战士不仅是为天主的胜利作战,更基本的是,为了发扬国家的光荣。为什么罗朗最初不肯吹号角?因为第一:

我的名声会在甜蜜的法兰西丢掉。

第二和第三:

罗朗回答: “愿上帝不要

让我的亲族为了我受人指责,

甜蜜的法兰西受人奚落!”

他不甘心示弱:

让一个活人讲,为了

邪教徒我吹我的号角!

罗朗的高傲和倔强不全是为了自己,这里不仅是匹夫之勇; 诗人给了他一个崇高的藉口:

愿上帝和他的天使不要

叫法兰西为了我失掉它的荣誉!

马席勒的侄子夸口:

甜蜜的法兰西今天要丢掉它的名声!

这句大话给他种下死因:

罗朗听见了,上帝! 好不难受,

他赶过去一枪把他挑死:

甜蜜的法兰西今天不会丢掉它的名声。

同样是马席勒的兄弟,向法兰西人喊着:

甜蜜的法兰西今天要丢掉它的光荣!

奥李维耶听见,生了气,一刀把他砍死,傲然道:

砍呀,法兰西人,我们要好好战胜他们!

这些法兰西人,眼看死亡就要光临,为了个人和法兰西的光荣,宁死不降。查理曼自己,如巴芮所云,在他全体将士的眼里,象征法兰西的存在。虽说性格柔荏,他怎样关切他的士兵! 伏在他将士的尸身上面,他哭晕过去多少次! 和尼要摆 (Niobé) 哭她死了的七个儿子一样,他的慈爱翼护着他的战士。

作为一个爱国者来看,我们的诗人不仅是一个广义的法兰西人,同时更是喀拜朝的一个臣民: 在查理曼时代,法兰西还没有形成一个比较凝定的观念。作为一个国家看,有它自己的政治和语言,要从帝国崩溃以后算起。法兰西公国,采邑在巴黎一带,渐渐在精神上成为诸侯的领袖,以王国的名义统治高卢。然而年月久远,无从摄取历史的面目,诗人不免参照当代和个人的喜好,作为叙述的根据。他是一个法兰西公国的臣民; 他把法兰西公国的将士特别由法兰西王国或者帝国区别出来:

有一千多法兰西的法兰克人。

这些“法兰西的法兰克人”! (通常译作“法兰西的法兰西人”des Francs de France) 直接由查理管辖,才真正算得他的子民。迎战巴里刚,他把军队分做十大队,第一、二队是法兰西人,第三队是巴维耶人,诗人加上一句按语道:

在天底下,他们最得查理的喜爱

除去法兰西人,他们征服了好些王国。

罗朗和奥李维耶经常统率的恐怕就是这些“法兰西的法兰西人”,因为就在前一节 (二百十七节),查理命令辣摆勒 (Rabel) 和给勒芒 (Guinemant) 代理他们的职务,统率第一队打先锋。假如我们胆子大,我们倒想把《罗朗歌》的作者说作生长在巴黎一带的人: 他把光荣和偏心全给了“法兰西的法兰西人”。

作者 一八三二年,高等师范学校一个叫做毛南 ( Henri Mo-nin) 的学生,别出心裁,在巴黎大学提出一首中世纪的长诗做他博士论文的对象。《罗朗歌》的“唱本”,通常以为失毁了,不料他从王家图书馆搜检出来一份残稿。听说牛津 (Oxford) 的包德莱(Bodleian) 图书馆藏有一份稿本,当时的教育总长居曹 (François Guizot) 就派米晒勒 (Francisque Michel) 去把它抄出来。一八三七年,米晒勒第一次把牛津稿本公之于世,接着就在威尼司 (Ven-ice)、凡尔塞 (Versailles)、里昂、剑桥 (Cambridge) 各地方,发见了好几部稿本。有的文字沾染了不少意大利成分,有的从重母音韵改用全韵,离原来“唱本”的面目远不如牛津的稿本相近。这著名的稿子,和一般“说话人”通用的“唱本”一样小,出自一个昂格劳·脑尔芒底人的誊写,不知道尊重原作,每每有删简的章句。每行十音,用的是重母音韵。语言属于脑尔芒底方言,当着高地耶 ( Léon Gautier) 愿意拿黄金换回来的牛津的稿本,我们遇到一个困难然而有趣的问题: 这样一部杰作,谁是它的原作者?依照牛津的稿本的语言,他不是一个“法兰西的法兰西人”,倒应当是一个法兰西的脑尔芒底人才对。但是牛津的稿本如若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不一定就是最初的“唱本”。

幸而它在最后临完,留下一行诗,消磨学者的岁月:

Ci falt la geste que Turoldus declinet.

谁是杜罗德 (Turold) 或者戴路德 (Théroude)?没有解答以前,这里先有两个字把人难住。第一个字是“皆司特”(Geste),原来是拉丁“皆司塔”(Gesta) 的多数,后来变成罗马语言的单数阴性,如驳地·德·玉勒维勒所解释,应复含有三种意义: 一是战士的功绩; 二是叙述功绩的史乘或者诗歌; 三是英雄的家族,渐渐接近cycle一字的使用。第一个意义可以诠释Chanson de geste,所谓“功绩之歌”,我们参照第二个意义、译做“演义诗”。第二字是“代克利乃”(Declinet),一个重要的动词,具有若干相近而又相反的意义: 一是把它当做“演说”看,或者如高昂所云,来自宗教的诗歌,当做“歌唱”看; 二是把它当做“抄写”看,三是把它当做“完成”(Achever) 或者“制作”(Composer) 看。在牛津的稿本里面,除去最末一行,我们遇见三次“皆司特”,意思全着重在“史乘”方面: 一在一百二十七节:

他们杀死的人,我们能够数的;

这写在官家的表册和诏令里面,

“皆司特”说,在四千以上。

另一处在一百五十五节:

“皆司特”这样说,在战场的人这样说,

好汉伊勒 (Gilles),上帝给他显过灵迹,

从前在朗 (Laon) 的寺院子记在表册上。

最后是二百七十一节:

这写在古代的“皆司特”,

查理命令各地的将官晋京。

也许如某些学者所云,诗人故意引经据典,以壮声势,向听众表示自己来源正确。然而,“皆司特”似乎不见其就是平空捏造: 任何人不能够怀疑最末一行的口吻。我们没有方法决定“皆司特”是“史乘”还是“诗歌”的意义,同样是“代克利乃”,把我们引入歧途,我们可以译成,“现在完了杜罗德所唱的‘皆司特’”;或者“现在完了杜罗德所抄的‘皆司特’”; 或者“现在完了杜罗德所作的‘皆司特’”。不过问“皆司特”,杜罗德具有三种可能:他是一个“说话人”; 他是一个书写人; 他是原作者。把“皆司特”看做“史乘”,杜罗德便和《罗朗歌》的“唱本”没有直接关系: 原作者就成了一个无名氏。

不忍心这样一部杰作没有作者,学者大都把“皆司特”看做“诗歌”,认定杜罗德是它的原作者。依照皆南 (Génin),他是本笃宗一个僧人,陪伴胜利者威廉征取英格兰,后来做了马穆司驳芮 (Malmesbury) 寺院的方丈,一〇六九年改做彼得保路 (Peter-borough) 寺院的方丈,一〇九八年去世。假如不是他,一定是他父亲,威廉一世的家庭教师。德意志学者塔外尼耶 (Tavernier),经过缜密的推考,证明作者不是寺院的僧人,而是教堂的牧师。他在一〇九七年到一一〇七年之间做巴要 (Bayeux) 的主教,活到一一三〇年左右去世。但是,布瓦骚纳德 (Boissonnade),在他的《罗朗歌再论》(Du nouveau sur la Chanson de Roland) 里面,指出当时姓杜罗德的人们很多,其中一位叫威廉·杜罗德 (Willel-mus Turoldus) 的,很有可能是原作者; 他曾经随着远征军到西班牙,一一二八年占了一座由回教礼拜堂改修的教堂,教堂就在战争发生的萨辣高司附近。他是一个牧师出身的脑尔芒底人,随军流浪,在西班牙写成他的“唱本”,自己就是一个“说话人”。牛津的稿本是十字军远征的产物,西班牙远征的影响尤其大,制作的年月最早不能够在一一二〇年 (宋徽宗宣和二年) 以前,至迟不能够在一一二四年或者一一二五年之后。在这短短四年之中,他把“唱本”带回祖国、立刻就风行一时了。

假如“皆司特”的意义是“史乘”,杜罗德便成了“史乘”的作者,和我们所宝贵的牛津的稿本没有直接的关联,布瓦骚纳德详确的考证不免就落了空。说实话,我们不就那样相信原来“唱本”的作者是脑尔芒底人,把“法兰西的法兰西人”说的如此其好,家乡人反而澹焉置之。我们愿意如拜笛耶,绝对相信有这样一位作者,同时采取他的态度,原封不动,把牛津的稿本的末一行诗照样移植在他的翻译后面。没有人可以翻译这末一行诗,因为一经动笔,就等于有了明确的主张。我们只能够如朗松(Gustave Lanson) 所云,“这个‘说话人’实现了他所能够孕育的东西,这就是他伟大的地方。”

人物 朗松说这句话的时候,不一定就心甘情愿: 接受拜笛耶的见解,他在文学史的第十一版加上几句表扬,然而,不勾销他最初的指摘,仅仅增加我们的迷恍。实际他和布雷地耶(Ferdinand Brunetière) 一样,不过是往细里解释圣佩夫 (Saint-Beuve) 的一句贬词: “这里缺的是和它们 (材料) 配得上的一位作者,一个更好的杜罗德。”我们没有资格为《罗朗歌》的作者辩护,但是在批评他和他的作品的时候,我们不应当忘记他是一个“说话人”,他的作品是一个“唱本”。他固然不是一位但丁或者一位文吉勒,如朗松所云,他并非没有他的价值,这也正是他和大诗人不同的地方: 他的对象是听众,不是读众,而听众又限于战士阶级。明白他的时代和他的对象,我们就不至于奇怪这里宣讲式的风格,也就知道为什么大自然不曾尽力为罗朗的死亡渲染。就是全诗的同一对话或者同一动作的重复的表白,假如这是一个缺陷,我们明白听众可能影响“说活人”采取这种需要。

应当拿来和他比较的是荷马,不是但丁或者文吉勒; 没有疑问,他甘拜下风。但是,不把《罗朗歌》当做诗 (当然它是诗)看,把它当做一部创作来看,不必向他索取他给不出来的东西,我们愿意换一个方法恭维: 他的罗朗让我们想到高奈叶 (Cor-neille),他的喀勒隆让我们想到莎士比亚,他进行的方式让我们想到悲剧。这不是一部命运或者环境的悲剧; 这里是一种单纯的力量,笔直然而崇高,一部性格的悲剧。性格在这里并不复杂,作者也并不像现代作家那样推敲分析; 他永远用那几个字形容他的性格,他也绝少碰到内心的活动: 然而性格存在,却是铁一般的现象。

在介绍人物上,作者的手法既不笨拙,又不拖沓: 仗着两个会议,他把双方的人物轻轻易易推到我们面前。唯恐听众误会喀勒隆的英勇气概,他立即说破喀勒隆是一个奸贼。为了加强罗朗的刚愎自用,他不时借用奥李维耶做反衬: 奥李维耶代表智慧、理性、争议、服从和最高的友谊的美德。我们不因为奥李维耶而减轻对于罗朗的敬重:

罗朗果敢,奥李维耶贤明,

两个人全是非凡的勇武。

要表示罗朗的为人,不仅由于武艺超群,作者用种种方式加以强调: 罗朗是查理的右手,永远把自己征服的土地献给查理; 查理不许他做使臣冒险,不能够拦阻他做后卫,心一直搁在他身上,所以号角一起,他立即想到他有危险; 罗朗不仅是奥李维耶的知友,同时就是他的仇敌也承认:

我也不爱十二员虎将,他们那样爱他。

一切加在一起,只为说明罗朗的重要: 他不仅勇武,而且深得上下爱戴。然后,到了下部,查理伏在他的尸身痛哭,全军陪着落泪,欧德一晕而绝: 才更显出罗朗的分量。喀勒隆以为罗朗有意把他送到死地,所以用报复的话来恐吓罗朗; 罗朗反而笑的,因为对于他这样一个武士,没有比恐吓更好笑的,但是,这是一个质直的灵魂、一个可爱的灵魂,虽说他的高傲害了他和他的士兵。作者把他的洗雪留在第八十节: 奥李维耶望见敌人追袭,以为喀勒隆有意出卖他们:

罗朗将军回答: “奥李维耶,住嘴,

他是我义父,我不要你说他一句坏话。”

直到身处绝境,事实摆在眼边,罗朗这才相信。朗松以为作者“不是一个干练的艺术家”; 不干练或许是; 然而,他是一个艺术家。

作者晓得怎样利用他简陋的工具,把性格和心理交给他的人物。查理召集御前会议,罗朗心直口爽,好大喜功,第一个站起来发言,查理不加可否,低着头思维。然后,喀勒隆猜出查理有意接受和议,开始逢迎他道:

……你相信疯子就要受害,要是我

或者别人不为你打算,你也不要相信!

还有比一个奸人更其需要事先表扬一下自己的忠荩的?喀勒隆不仅明白查理,照样了解在外作战七年的同僚。公爵乃穆和将士全赞同他的主张。临到派遣使臣,我们看见作者匠心的布置。去回教宫廷做使臣,前车可鉴,是一件危险事。主张议和,义不容辞,出使应当是喀勒隆。可是不! 第一个自荐的是公爵,第二个是谁?是反对和议的罗朗! 第三个是奥李维耶,第四个是大主教杜班:

让你的法兰克人休息休息!

你在这个地方停了七年,

他们在这里吃尽了苦,受尽了罪。

但是,查理不允许四个人当中任何一个人去。喀勒隆仍然不作声。他唯恐有人提到他: 厌战,他主张和议; 心有所畏,他放弃名誉。于是,罗朗心直口爽,推荐他去。罗朗不是由于什么宿怨保举他;法兰西将官立即附和他的主张,说破理由:

真的,他能够把这事做得很好;

除去他,你还差不出一位更有才智的人。

喀勒隆听见了,这是诗人送给他的一句内心分析:

喀勒隆将军好不痛苦。

为什么痛苦?或许他们有宿怨,如若干学者所推测; 但是,事实上是唯恐应到自己身上的坏差事,竟然应到了。不去吗?这是丧失名誉的举措; 去吗?十九有性命之忧。作者不曾说出他是一个懦夫,而且故意接着讲他外表如何英武。进不敢,退不能,在这非言可喻的矛盾之下,他有不痛苦的吗?他恨罗朗拿这无情的机会来试验他。罗朗把冒险当做战士的荣誉,高兴他有一位亲戚能够荷负这个出生入死的重任,特别点出“喀勒隆,我义父。”喀勒隆没有理由拒绝不去,但是他的忿怒奔着尊称而来,以为罗朗在讥笑他的懦弱:

人人知道我是你义父,

可是你点名要我去见马席勒!

他把“义父”这个尊称顺手扔回去。我们明白情虚的人反常的心理。听见罗朗挑战似的说:

假如国王允许,我准备好了替你去。

他自然只有更加气恼,情感不由自主,他不免露出恐吓的口吻。罗朗听了只有大笑。这等于羞辱他,等于当着众人揭破他的畏怯。他疯狂似的愤怒具有微妙的心理过程: 一个战士当众丧失名誉,还有比这更伤心,因为是实情,也就更气闷的吗?

喀勒隆看见罗朗听了大笑,

他非常难过,心想自己要气炸了;

再一点点,他就会失了知觉。

假如有藉口,喀勒隆不会去做使臣,但是他的畏惧把自己逼上这条路: 起初一点不是由于罗朗激他,他似乎英勇地决定去了,然而“去”字在他心里完全等于“死”字,他把妻儿托给查理。他的可怜相就是查理也觉得可笑。

查理回答: “你的心太柔了。”

“太”字活活画出一个喀勒隆。

喀勒隆终于受命出发了。他知道他不会在法兰西军队寻到复仇的机会: 没有人帮忙,人人是罗朗的朋友; 他自己就当众宣称,他因此憎恨奥李维耶和十二员虎将。他希望在敌营遇见复仇的可能: 他不能够饶恕一个当众窘难他的人,和一个女人一样,他的怨毒是深长的。在这一点,作者的布置是周密的。他把旅途写给我们看。他让我们进一步认识喀勒隆的心计。布朗刚旦的试探正好成全喀勒隆的阴谋: 他要敌人把罗朗当做戎首。查理不足畏;假如西班牙人希望和平,唯一的障碍是罗朗。这差不多就是说:你们必须除掉罗朗。听众有了旅途的谈话做准备,就好欣赏他在马席勒宫廷的作为。许多学者不大明了他傲慢的态度,拜笛耶说就是罗朗自己来做使臣,也不会像他这样置生死于度外,目中无人,给自己招惹杀身之祸。但是作者预先就把消息透给我们知道:

然而喀勒隆将军盘算了许久。

他用了很大的机智开始,

正如一个人知道怎样才成功。

他的言语动作只是一种方法,达到他的目的。这只是一种姿态,不是真正的勇敢,更不是真正的忠诚为国; 在姿态后面,是他思索出来的一步一步的阶梯。他要激恼马席勒,他不要马席勒投降:因为一投降,假如使命告成,仇恨就永远失掉机会报复。马席勒要全部西班牙,他偏偏说:

接受神圣的基督教,

他要把一半西班牙给你做采邑;

假如你不愿意接受这个和约,

我们就要用武力把你捆起来,

把你带到艾克司城,

在那里判决你的性命,

叫你不得好死。

他大无畏的姿态折服了回教将官,他的话也就一步一步逼近问题的中心: 除掉罗朗,罗朗是马席勒的死对头。

另一半,归他外甥罗朗统治;

你要遇到一个骄傲的邻居。

但是,他的姿态瞒不过他同路的布朗刚旦; 他明白喀勒隆戏中有戏; 他让马席勒不要生气:

布朗刚旦说: “叫那法兰西人来;

他曾经向我起誓帮我们忙。”

从此以后,我们看见喀勒隆“盘算了许久”的阴狠的计谋,文章已经成功,他不复多所掩饰了。他给马席勒筹划,和一个女人一样,一意报复私恨,忘记这等于出卖他的主上。就是这样,他犯了封建时代君臣之间约束的条例: 他成了奸贼。此后的《罗朗歌》可以说都是第四十四节的阴谋实施的波折。回到军营,他立即当众提出罗朗做后卫,他明白战士的心理: 名誉是第一生命,高傲的罗朗只有接受。他自己就吃了名誉的大亏,险些出使死在萨辣高司。

历史 作者或许缺乏文采把他的人物刻画的更为圆到。但是,假如此外人物是平板的,喀勒隆却是活的,是古代文学之中希有的一个创造。他让我们想到莎士比亚的伊阿高 (Iago),却又不像他那样是一个纯粹的魔鬼型; 喀勒隆有的是人性: 他的勇敢是胆小的注脚。作者从什么地方学来他的艺术,假如这里有艺术,或者从什么地方得到他的心理,假如这里有心理,我们忍不住要问一声。历史几乎没有告诉他什么; 他所知道的也几乎全部和史实不符。纪元七七七年,萨辣高司的回教大教主受不住同教的侵凌,来到巴德包 (Paderborn),吁请查理曼加以援救。第二年,过了复活节查理曼亲自率领军队,出征西班牙。他把部下分做两队,一队穿越东边的卑赖乃山,一队穿越西边的卑赖乃山,他唯一的胜利是路过旁浦吕 (Pampelune),一座基督教城,把它攻破。他没有攻下萨辣高司。听说莱茵河一带的萨克逊人叛变,他班师回国。路过旁浦吕,毁掉它的城墙,重新穿越卑赖乃。

就在纪元七七八年八月十五日,后卫穿越山道,遭到当地居民巴斯克人 (Basques) 袭击,受了重大的损失。安哈 (Einhard),查理的史臣,在他《查理本纪》(Vita Caroli) 的第九章,记述这次不幸事件的经过道:

查理全师而归,可是,就在卑赖乃的山头,他不得不忍受巴斯克人的骚扰。由于道路狭窄,军队改成长长一行往前走;可是巴斯克人老早就在山头藏好: 一片稠密的森林,正好形成一个埋伏的地点。落在后面的队伍,负责看守行李,掩护前面行走的士兵,想不到他们从高处直奔而来。他们把后卫逼入一个更低的山谷,短兵相接,一直屠杀到末一个将士。随后,抢了行车,藉着黑夜,他们很快就向四方逃散。巴斯克人这次占便宜的是服装轻便,地理熟悉; 法兰克人正相反,兵器沈重,地理又不相宜,未免碍手碍脚。死于这次战斗的有御膳总管艾吉哈(Eggihard),宫相昂塞穆(Anselme),布洛达涅镇守使罗朗(Hrolandus,Britannici limitis,Praefectus),此外还有许多人。这次袭击不能够立即惩治,因为敌人劫掠之后,如鸟兽散,就没有人知道他们逃到什么地方。

《查理本纪》写在纪元八三〇年左右,离《罗朗歌》的制作,将近四百年光景。本来简括的历史,传说和想象一点一点补足: 最后到了诗人手里、差不多没有多少和事实相符。查理一把白胡须,年纪要二百岁,实际生于纪元七四二年,他不过三十六岁。回教人请他去平乱,如今变成和回教全体作战。他在西班牙停了不到半年,如今成了七年。他仅仅攻下一座基督教城,如今不唯攻下萨辣高司,而且平定西班牙全部。后卫受劫,损失惨重是事实,但是,抢劫者是信奉基督教的巴斯克人,如今却变成了回教人。只有罗朗的名姓还照旧,不过,没有人晓得他是查理的外甥。一切简单化,然而具体化、生命化,不复是历史,然而和真实的人生连接在一起。效劳最多的当然是诗人,这也就是为什么《罗朗歌》能够凌驾它同代的作品,不仅同代,如地理学者勒克吕(Onésime Reclus) 所云: “在它粗犷的美丽之中,《罗朗歌》要比布瓦鲁 (Boileau) 和他的《吕坦》 (Lutrin)、渥勒泰 (Voltaire)和他的《亨利阿德》(Henriade) 高出一千尺。”

(载1941年7月《学林》第9辑)

* * *

[1] 脑尔芒底今多译为诺曼底,法国北部滨海地区。——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