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七八年,《克莱武福晋》(La Princesse de Clèves) 问世,换一句话,就是近代小说产生。再严格一些,我们可以说,心理小说从这本小书起始。在《克莱武福晋》以前,法国的小说可以分做朝野两派: 一方面是矫揉造作的理想主义,写的是不断头的奇遇,类似中国的传奇小说,而篇幅还要腻长 (贵族们有的是闲暇!),内容还要荒诞; 一方面属于反动,做成一种粗鄙的现实主义,不是挖苦中产阶级,就是铺张下流厮走的光棍行为。二者虽说不同,实际仅仅属于材料和情调的差异。趣味全在故事,动作全在外表。《克莱武福晋》正相反,故事只是一种藉口,动作简直没有,所有它的价值全在真实地刻画人物的性格,分析内心的变动。在传奇式的故事盛行的时代,这本小书第一次做例,宣示小说应走的道路。
作者是路易十四御下的一位贵家小姐,原姓皮奥实(Pioche de la Vergue),其后随母改嫁在塞维涅 (Sévigné) 一族,二十一岁嫁给拉法耶蒂 (La Fayette) 伯爵。她生养了两个孩子。但是不久夫妻就同意离居,犹如当时若干贵族,两两为政,各不相谋。她最好的一个女友,是她继父的一个侄媳,通称塞维涅夫人,著名的《函札》作者。关于拉法耶蒂夫人 (1634年至1693年)的材料,我们有一部分需往她的《函札》索求。但是她最亲密的朋友,却是一个男的,拉罗实福考 (La Rochefoucauld) 公爵,著名的《格言》作者。他比她大二十一岁,但是他们的情谊却不是年月所能限制的。他们每天见面一次。她自己说的好: “拉罗实福考先生把智慧给我,而我改良他的心。”一六八〇年,他去了世,她便退隐在一家道院,了结她平静而忧郁的一生。
故事再没有比这本小书简单的了: 说时髦些,这是一个三角恋爱的故事。丈夫,克莱武亲王; 妻,克莱武福晋; 情人,纳穆尔(Nemours) 公爵。丈夫爱他的妻; 妻的心却给了另一个男子。但是曲折处却在另一个男子得到的只是拒绝。从小受有良好的母教,她知道敬事她的丈夫,从一而终。她是谨慎的化身,丈夫要求她爱,她不知道怎么给; 另一个男子要求她爱,她知道怎么给,然而她避免给的机会。她在丈夫面前诉出她的苦衷,丈夫原谅她,然而终不释然; 心知妻室无他,却因爱而妒,因妒而苦,抑郁而终。纳穆尔跑来求婚。她有自由嫁他,但是感于良心的指责,她拒绝了嫁他的幸福,退居道院,不出数年死掉。
故事平淡无奇,而若干场面,十分招惹当时男女的反感。最利害的,例如在丈夫面前忏悔一节,不大容易为路易十四的宫庭接受。然而作者并不注重故事,这仅仅供她一个观察内心现象的机会罢了。在她以前,几乎部部小说全和丈夫为难,不是取笑,就是挖苦; 然而在这里,她第一次写出一个君子风的丈夫,做为后世所有家庭文学的楷模。在这三个主要人物之中,最真实动人的,自然是克莱武福晋。她的生活是简单的,她的生命是充实的、忠实的。用现下道德标准来看,她的牺牲或许有些过分; 然而,在作者那个时代,它是一剂对症的良药哪。说实话,她的道德理念含有不少中产阶级的成分,很难看做一个贵族妇女的思想。司汤达最爱这本小说; 然而我怕,他绝不同情这位顾前虑后的贵夫人。
作者虽然是一个贵族,但是并不满意宫庭生活; 所以她小说的背景,亨利第二时代,揭露不少宫庭的黑幕。如若不是自幼家教(女主人的母亲是一个奇特人物: 普通不把爱情这类事说给女儿,她却“意见相反; 她时常给她女儿描画爱情”) 良好,克莱武福晋早就销毁在这功名富贵的社交场所。“野心和伺候妇女,同样占有男女的心,是这宫庭的灵魂。这里有的是利害,有的是不同的诽谤,贵夫人们有的是人参加,结局爱情总和政治搅在一起。没有一个人是平静的、冷淡的; 人人都想升官、讨欢喜,服侍或者破坏; 人就不知什么是无聊,什么是空闲,因为总有娱乐或者阴谋分心。”
宗教是女主角最后的归宿。但是这本小书引人注目的一个特点,就是没有一个“上帝”等等的字眼。看惯了后出的外国小说,这一点更值得提出表扬了。
作者的厉害处,在用简单而通常的文字,表现那样繁复而深刻的情绪,那样多的事故,那样缜密的观察。此其所以为十七世纪,克腊西克[2]的十七世纪者欸?有人请纪德 (Gide) 推选十部法国小说,轮到这本小书,他俏皮道: “然而我对于这本书只感到一种适度的羡慕而已。话全说完了,而且说得没有法子再好了。自然,对于《克莱武福晋》,人有好几种反应; 你可以不爱这本小说,但是只要你爱,我却敢说不是为了好几种理由。没有隐秘,没有退步,没有迂回,没有后路; 一切是明明白白、晓晓畅畅,无所用其等待; 不用说,达到了艺术的极峰: 一个没有出口的绝境 (Nec Plus Ultra)”。我很同情纪德的论调。因为,说实话,故事尽管不近情理,任何读者看进书去,全得承认这里的完美和真实。现代人别妄想超过这本书的艺术,顶多也就是开条“后路”,或者寻个“出口”罢了。
最后,举个小小的例: 女主人自以为爱她未婚夫,因为一看见他就脸红,就心乱。但是他回答道: “你的脸红骗不了我; 这是你心的一种谦的情绪,不是你心的一种动作。”
不是吗,聪明的现代读者?
(载1935年8月12日《大公报·小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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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健吾在《读〈法国文学史〉上册》(1979年) 一文中该题为《克莱夫亲王夫人》。——编者
[2] 克腊西克 (classique),即古典主义。——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