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几位年轻朋友和我在一起谈天,说到写戏怎样一个写法。我从前有机会读过他们的诗和散文,便把话拉回来,说: 在起始,也只是写诗写散文而已。他们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诗和散文不一样,又各自都和戏剧不一样。

我用下面的话说明我的看法。

你们用什么写剧本?

“用文字; 用语言。”

对。你们写诗或者写散文是不是也用同样的东西?

“完全一样。”

那么,允许我说一句冒昧不敬的话,假如你们有深厚的经验,宏大的理想,尖锐的时代的感觉,但是你们缺乏文字和语言表现,空有了那样好的内容和精神,是不是觉得可惜? 你想得那样好,临到写的时候,你简直找不出语言来传达,或者文字来表现,会不会自己认为十分遗憾?

我说这个话,因为大家都还年轻,一个人在年轻时候,最重要是学习,不是学习内容,而是学习前人怎样传达他们的内容。这话是容易明白的。他们的内容有他们自己做根据,供你们用,然而不就是你们自己的: 时间,地点和心性全不对了。也不就是学习他们的表现,因为同样,他们的表现也有他们自己的根据。内容和形式不是一下子说搬就好搬的。那么,我们最应当学习的又在什么地方呢?

在“怎样”去表现。

这是一种会心的知识,让我们明白一个写作的基本道理。那就是你们全都晓得的一句老话,“工必先利其器”。

语言没有把握好,文字没有深广的接识,空有生命和人生,也只是自己一个人明白,不能更好也更多地分给别人知道。所有作家的苦恼,在最初都是一个表现问题。到后来,征服了语言和文字,得心应手,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们就永远不再想到这个问题了。——也不就是完全不加以考虑,就拿歌德来说,一直到老,还嫌自己文字语言不够运用。

画家必须认识他们的颜色和线,雕刻家必须认识石头,木头和一切被雕刻的对象,那是基本。他们不可能跳开这个就会画就会雕刻的。诗也好,散文也好,戏剧也好,在它们没有分门别类以前,都属于文学,都是用文字语言组织成功的。文字语言必须认识清楚,不一定全部认识,但是必须清楚到能够供应自己使用。

我说写戏在起始也只是写诗写散文。戏剧本身便是一个宇宙,一个人生,散文和诗全有随时受它调遣的必要。有人用诗的语言写戏,有人用散文的语言写戏,有人两样全用。一位剧作家可以不写一首抒情诗,然而可能写诗剧。至于散文的运用,有目共睹,也就不必说了。当然,这只是说“在起始”,所以说到“起始”,也只是把他们当做表现的工具而已。工具熟练了,没有什么可以限制的。

因为你们年轻,我有机会读过你们的文章,所以我才敢把问题放得这样低,这样低调,可是,也许最切实,最有用。有一天你们抓牢了这个起码条件,没有你们做不到的,——不写戏,还有别的好写。

你们问到写戏怎样一个写法,我回答的只是这个。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你们要的是技巧,写戏的技巧。可是,说实话,技巧没有内容根本就站不起来。你们必须知道若干限制或者条件,例如舞台时间,人力,等等。此外只好到前人的作品里面去寻找,看他们“怎样”用戏剧形式完成他们的要求。然而他们的戏剧形式可能就和你们的要求不相干,供你们做参考,不一定就好搬来使用。

最大的问题还在你们怎样体验生活和时代的意义。至于那些戏剧写作法一类的书籍,不会帮助你们写戏,多也只是帮你们了解了解而已。

(载1947年12月16日《创世纪》第6期)

剧节剧人语

今天纪念戏剧节[1],在表面上似乎十分消沉,然而朋友们心里都有数目,这不是消沉,而是一种兴奋的期待。愿没有话剧的年月永远看见话剧上演,愿上不了轨道的电影走上光明大道,愿民间一切戏剧艺术都有正常的发展和生存。快了,真是马上就要来了,我们的戏剧节,和别的文化部门配合起来,百花一般怒放!

(载1949年2月15日《剧讯丛刊》第2卷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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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时间为1949年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