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先生,我不知道你对于剧本采取什么态度。所以叫我从你的观点来投你的所好,只有敬谢不敏。一个剧作者对于他的剧本自有一种态度,一个读者又有一种态度,一个导演另有一种态度,一个演员,一个观众,一个记者,一个社会运动者,一个政治理论家……总之,一个人做成一种态度。话虽如此渺茫,就你编者的地位来看,你的态度似乎是一种没有态度的态度。向一个八面玲珑的人,提出一个四面棱角的剧本问题,你未尝不可以说我有意取闹。

首先我应当指出的,就是阁下和我都是中华民国的国民。这不是一个条件。这是一种心所向往的故乡。记得母亲说过: “我生在什么地方,我死了,把我埋在什么地方。”正如易卜生所写的Peer Gynt流浪了一生,最后站在十字路口,站在故乡的庐舍前面,自言自语道: “我好像听见一种声音,仿佛谁在不停地狂喊,听[1]我进去——回来——回到我的家园。”狐死必首丘。是的,这是一种精神作用,往大里发扬是民族,往高里发扬是国家,往深里发扬是文化,生下来不是一个中国人便罢,否则,随你走到什么地方,立下什么功绩,你总是黄皮肤,矮鼻子,黑头发,不高不低的身体。

一个海关关员查问你: “属于什么国籍?”

你,一个中国人,一定回答: “中华民国。”

这个海关关员就是你的良心。让你的良心时时提醒你的国籍。

有些聪明人食而不化,以为文艺是普遍的,最好的文艺没有疆界。他们可以给你举出无数超越时空的杰作。你不妨反问他们一句: “什么是普遍的?”大家晓得,这是表现在作品里的共同人性。托尔斯泰便有近似的议论,但是托尔斯泰另有一个决定价值的条件,就是最好的文艺最有个性。这里的个性不是个人主义之谓,而是特征,独自赋有的创造性。让我们接受一部作品的是息息相通的人性,让我们欣赏的却是那“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个性。根据了各别的经验,和别人的经验相为印证,发见“相同”是一阵喜悦,发见“不同”是一阵惊异; 而褒贬便生在这“相同”和“不同”的各个阶层。

没有一个人甩得掉他的背景,因为在再现的酝酿上,这不在外,也不那样截然。经过亿万年的吸收,所有外在背景渐渐移植在我们的内心,化成血肉,重新反映出来。没有一个人放得下他的个性,完全抛得开他的国家。所以,编者先生,无论是广义的,无论是狭义的,你爱你的国家想必千真万确。你是一个中国人,你为中国人服役,完成同胞的福利,正是完成人类的福利。

原谅我这一趟野马。你的地位虽说以没有态度为态度,我却要派给你一个态度——不是“一个”,而是“一切”。

现在,我要提出第二个问题 (假定前面提出的是第一个问题,就是: 一个剧本是中国人写的,演的,看的,无论在消极上,积极上,必须站在中国人的立场来写,来演,来看),这第二个问题就是,在这样的立场或者态度之下,编者先生 (你象征所有的要求和方面),还有多少自由可以给你。

先生,只要你心口如一,接受我第一个提议,关于你的第二个要求,我全部供应。我 (象征中华民国的国魂) 给你最大的自由。一个创作者可以上天下地,出古入今; 他可以在绣房谈情,在战场流血,在街头踯躅,在地窑呻吟; 他也许忽略现在,也许沉湎过去,然而只要他活着不是为了活着,而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为了理想的未来,我们就爱他,和父母宽恕而又企望他们不肖的儿女一样爱他。有几个人是“完人”? 没有一个。我们钦佩他的成就,同情他的失败。他的缺陷要是后天的,技巧的,见解的,我们先劝他改善,进益; 假如他出了名 (一种虚名),活了该! 时间自然忘掉他。他的缺陷要是先天的,气质的,性情的,我们与其指摘他的病象,不如诊断他的病原。大家没有不解的冤仇,求生于一个地域,分道为了一个目的,“成人之美”是我们应有的品德。

对于一个剧本的见解可以因方面而歧异,但是一部作品,为了它的永生,形成一颗坚固而透明的结晶,并非一种胡乱拼凑。拼凑的东西可以随时拆掉,结晶的东西即使千砸万砸,也砸不出外道的零碎。这里是一个活人的心血,他的人生观、道德观,他全人的经验都凝定在这些字里行间。我们挑剔容易,他下笔却十分慎重 (有的是潦草的,但是受害的不仅是别人,更是他自己)。他精力的所在也许是一个场面,甚至于一个动作、一句话,甚至于一个字。然后,天衣无缝,平整成一出三幕的剧本。我们真就抓住了这个场面,这个动作,这句话,这个字吗? 我们自以为抓住了。问问剧作者,我们抓住了吗? 惜乎大多数颖慧的剧作者不大答复我们的褒贬。即使答复,有几个剧作者解释自己又解释的头头是道的? 莫里哀就[2]爱还口。可爱的更是莎士比亚,守口如瓶。我们的曹禺喜欢“自白”,语多情重,感动我们,不见其就说服我们。我们给剧作者自由,也给批评者自由。但是,剧作者有时还不能一针见血,我们真就抓得住一个剧本的精华吗? 没有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我们的放肆没有引起隐隐的笑声?

产生一个剧本不容易,了解还要艰难。例如那被人说做“软性”的梅萝香,不晓得有多少人曾经一字一字读过,不止一次,而且两次三次,又有多少人了然于它的意义和教训? 说它“软性”的批评者,可曾想到这个形容词的对象和使用? 一个莫名其妙的读者,看到这个形容词,要把剧本误会成什么样的胡闹东西? 我不打算替作者 (一个美国人) 求情,他的作品是他最好的辩护士,只大家用心听它说话。这不是一个什么剧本,然而和一般社会问题剧一样,也不就是一个了不得的坏剧本。写社会问题是一种本领,这必须是曝露的,同时最好又是解答的,我们平时做到十九是前半,后半 (顶聪明也顶妥当) 留给读众或者观众裁决。中国观众需要指示,但是我们不能因而要求每个剧本供给一个方案。最有效果的宣传是潜移默化,不是强迫。强迫招致反感; 方案引起利害的权衡。一个好剧本要理智情感两两相当,在艺术的潜移默化之下,达到指示的效果。一个剧作者最好兼任社会运动家。然而,兼任是有限度的: 要防备他的答案超过或者不抵他的问题。易卜生如此,小仲马如此,梅萝香的作者亦然。他们的剧本并不因而少所指示。环境是恶劣的,人是自私的 (虚荣的,矫情的,不是恶毒的,例如马子英,白慎卿,小春兰),梅萝香一类弱女子的症结不在别人,而在本身。别人的阴谋固然可畏,她仍有一个最高的权利: 决定,她放弃她的权利,她放弃精神的存在。唯一幸福的人是秦叫天: 他知足而止; 他退出都市。他是剧作者所暗示的一个对比 (另一个是反面的,是小春兰)。假如剧本有毛病,毛病就在这点儿中产阶级的气氛,就在这儿中庸的人性的观照。我不欢喜这个剧本,但是说它“软性”,天晓得二者的距离。

现在,编者先生,我又跑了一趟野马,我的意思只是了解剧本的艰难,斟酌价值的慎重。但是,一个剧本既然公之于世 (演出或者印行),任何人就有权利过问。它有了社会的联系。我们起初给剧作者十足的自由创造; 现在他必须给我们十足的自由批评,运用,演出。他完成了他那部分的使命 (也许是暂时的,风行一时; 也许是永久的,名垂不朽); 然后,他闪在一旁,说: “你们恭维够了我,你们也骂够了我,总之,你们歪扭够了我: 现在,轮到我看看你们的了!”请问,我们怎么答复他呢? 这就是我预备的第三个问题……但是,你似乎晓得我要说些什么,还是暂且藏拙了罢。

六月廿八日

(载1938年8月14日—15日《星岛日报·星座》第14、15期)

* * *

[1] “听”字似乎不妥,印刷错误? ——编者

[2] 根据上下逻辑,似乎缺了“不”字。——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