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一月八日,恩来同志离开我们已经十四年了。年年今日,思念起这位万人爱戴的革命家,都不禁泫然涕下。回想当年,噩耗传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失声痛哭。此情此景,到现在还使人心酸。我当时还没有恢复组织生活,没有资格参加党内的追掉会,是一大憾事。读到柯岩的《周总理,你在哪里?》那种悲怆的情绪,到现在还没有消失。

恩来同志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人物,使得大家这样爱戴?有人说,他是一位军事家;有人说,他是咱们的总理,外交部长,政府的首脑;有人说,他是咱们党的一位领袖;也有人说,他是一位诗人、哲学家、文艺理论家和文艺组织家。这都是对的。可我还要补充一句,他是一位最爱人,——最能爱人,也最会爱人的人。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跟他接触过的人都一致承认,他是一位最严厉的人,同时又是一位最使人感到温暖的人。恩来同志对工作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非常严肃的,有时候严到了严厉的地步。不论在工作时间上、工作作风上、工作情绪上、工作效果上,他都是非常严格的。可是跟他一起工作的人,丝毫都没有害怕的念头,反而觉得他可爱可亲。有时候受到了他的责备,也不觉得难过,反而觉得舒服和感激。很显然,那些所谓不近人情的“板科”和所谓“富于人情味”,和他都是没有缘分的。那么,是什么神奇的力量在他的身上发生作用,使他能够把两种矛盾的东西那样美妙地结合在一起呢?

我确实这样想过:他是不是对于某种专业有些偏爱?他那种对别人的爱是不是毫无边际的?后来我又把自己的想法否定了。我也曾经想过,他那种对别人的爱是否像古语所说的:“爱人以德”呢?这句话也许有点近似,可终于未能惬意。

恩来同志接触的人是很多的。政治、军事、科学、教育、文艺等等,还有许多外国人。我能够亲身观察到的,只是他接触的一些文艺界朋友。开头我也有过他对于文艺界的朋友存在着某种偏爱的感觉。后来,别的方面的朋友告诉我,他对于科学方面的人也同样地爱得很深。

记得皖南事变以后,恩来同志在重庆主持疏散文艺界朋友的工作。当时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条去香港,一条去延安。当我决定去延安的时候,恩来同志很严肃地对我说:“你要下足够的决心。”过了两个月以后,局势更加恶化,去延安的路已经中断,但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我仍然坚持去延安。恩来同志有点严厉地对我说:“你要下更大的决心,准备迎接更大的困难。”并且交给我一笔港元,准备局势一旦发生突变,和八路军办事处失去联系,我就要自己撤退到香港。又过了一个月,最后一队去延安的军车准备出发,恩来同志又在曾家岩非常严厉地对我说:“这回你要留长胡子,化装成四十多岁的一位军属,还要学会几句湖南话。你不但要有足够的决心,还要有足够的信心。如果你觉得没有信心,或者信心不足,你还可以选择去香港。”出发之前,有一次在红岩嘴一起吃饭的时候,我问他:“周副主席,你对文艺界的朋友都一样地重视么?连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也很重视么?”我所说的微不足道的人是指的我自己。他听懂了我的话,温和地,同时深情地微笑道:

“一个人的贡献有大有小。只要他肯给人民做事,——做得多一点,或者少一点,我们都同样重视。”

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了: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偏爱,同时他的爱不是空洞的博爱,是有边际的。那界限就是:“给人民做事”。

近来,在报纸上、杂志上、电视屏幕上、收音机里面,都经常看到或者听到“爱心”这个字眼儿。这个词儿在台湾、香港或者其他资本主义国家也经常使用,听起来也不奇怪。因为它好听,跟博爱一样好听。但是在咱们社会主义国家,忽然盛行起“爱心”来,那就有点奇怪了。我相信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相信贾府的焦大决不会爱林妹妹。但是有些人偏要说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爱,焦大一定会爱林妹妹,甚至还会爱宝姐姐。我完全给弄糊涂了。我捉摸,能够对所有的人无所不爱,当然是好事。可是:你会爱扒了你的钱包的扒手么?你会爱行凶抢劫的强盗么?你会爱屠杀中国人民的帝国主义的军队么?你会爱叛国投敌的汪精卫么?美国兵会爱巴拿马的人民么?或者反过来,巴拿马的人民会爱美国兵么?……

看来,最能爱人,也最会爱人的恩来同志并没有这种所谓爱心。

恩来同志十四周年忌,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