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接到一封匿名信,全文如下:
欧阳山同志:
您好!
近来拜读了您发表的一系列火药味浓浓的革命大批判文章后,得知您老尚健在,广大读者都很关心您,您在极左路线横行的年代曾惨遭口诛笔伐,心上,身上都伤痕累累,您在当年留下的伤疤,现在还疼吗?
我和一些初学写作的文学青年近日探讨问题时,对“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尚不大理解,想向您请教,希望您能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谈谈您对“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这句话的理解和感受,不胜感激!
致以火红年代的战斗敬礼!
郑州市一青年读者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六日
读了这封信,我不免有点儿心花怒放。回想从今年一月起,我开始写《广语丝》以来,差不多过了一年了。其中也经过不少波折,小小的杂感差点儿胎死腹中,但终于还能够陆续发表。看到这封信,又知道这些小文章还能得到年轻朋友的关怀,真是万幸,真使人安慰。可惜不知道,那些中年朋友和老年朋友是不是也给予关怀就是了。
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是一句古老话,也是一句封建话。意思是说一位妇道人家,受婆婆欺负了三十年之后,自己也变成了婆婆,去欺负别的后生女人。现在这种事儿已经不时兴了。现在有婆婆爱媳妇的,也有媳妇爱婆婆的,至于媳妇受婆婆欺负的,恐怕还没有婆婆受媳妇欺负的那样多。
拿我自己来说,当了三十年媳妇,是受“三座大山”那位婆婆的欺负;熬了三十年,自己当了婆婆之后,对媳妇只有支持、爱护、帮助、提携,倒是运动一来,不免有些媳妇就起来造反,和别家的婆婆一起,来欺负自己,最后,自己变成太婆了,又不断受到媳妇、别家的婆婆、别家的太婆,甚至孙媳妇的欺负。可见,当了婆婆或太婆就一定能够欺负别人一说,也不是天经地义,十分保险的。
至于说我曾经受过极左路线的迫害,那是事实,——不过那仅仅是“四人帮”统治时期的事实。说到建国以来的种种文艺工作,当然有带引号的“左”的干扰,但我不认为那是极左。相反,我倒认为不带引号的左,像三十年代上海左翼作家联盟的左,也是鲁迅所说的左翼作家很容易变成右翼作家的左,一直都是正确的。我参加过上海左翼作家联盟,到现在也并不觉得后悔。
在打倒“四人帮”以后,咱们大家一起都来反对过极左。咱们当中有带引号的“左”的,有不带引号的左的,有中间的,也有右的。到拨乱反正把极左打掉以后,咱们的思想、步骤都有所不同,就开始逐渐分化,出现了后来那种种景象。这里暂不多说,留待文学史家去慢慢研究吧。
单说我自己,为什么会写起《广语丝》来呢?我本来不想攻击任何人,也不想得罪任何人。况且按我这个当太婆的年纪,大可以默尔而息,颐养天年,徜徉山水,与世无争。别人也不会对我有什么苛刻的要求。但是到了一千九百八十九年初,我看见文艺界变成了一家独鸣,万“马”齐喑的局面,不少自封的精英先生大言不惭,盗名欺世,刀光剑影,锣鼓喧天,使资本主义的腐朽毒汁漫天飞扬,大有山雨欲来之势。无可奈何,才不得已借《广语丝》的题目,低声说几句老实话,借以咤呼“双百”方针仍然健在。这既说不上有什么火药味,也说不上好了疮疤忘了疼,无非是不忍心瞧着年轻朋友上当受骗而已。
余岂好斗哉?余不得已也!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十四日,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