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层层地向上堆叠

到过四川的人都能了解蜀道难是怎么回事。纵然你是坐飞机到重庆的,你也能够领略蜀道难的滋味。唯一的例外,只有你由川外坐飞机到成都,到了成都以后,就始终不出那个周围数百里的“川西坝子”。若是住在重庆,你大可以不出市区一步,就会为了走路而皱眉。因为整个重庆市,就要经历重庆人所谓“爬坡”,这坡子,一爬就是二三百级呢。以重庆附近而言,能表现蜀道难一段路程的,要算重庆对岸海棠溪到黄桷垭的那条山路。由扬子江登了岸,立刻就爬坡,抬头看看树木森林的大山峰,高插在半天云里。若是雾季,这山峰永远是被黑雾所笼罩,或者短时间的白云封锁。而黄桷垭就在这山顶下。上山的人脚登着坡子,上了一百级,还有一百级,上了一千级,还有一千级,很少有十丈路的平路,让你喘一口气。不过这石级不是下江人理想的那样崎岖,它始终是七八尺宽的大石板,层层向上堆叠,在这上面发现了我们祖先建筑蜀道的伟大精神。你在坡子下层,仰着头向上看吧,挑担的、背背兜的、抬滑竿的、徒手走路的,也是一层层地向上堆叠。这无论是上山或下山,人在这路上,就是个堆叠的样子。石达开的诗说“万众梯山似病猿”,到了这里,的确就有这么一个情形。不过这仅是说蜀道难,而并不能包括蜀道奇。当走路的人,爬过上称十里下算五里的万级石坡,就到了黄桷垭这个镇市,这就让人大为惊异起来。

这里不但是平地。穿过了一条老街,这里却有一条马路,而且还停有汽车,乍见的人,没有能理解这个缘故的,这个高山顶上的平原,汽车是由哪里上来的呢?四川的山地,就是这样,山绝不是牵连不断,往往是爬上一层高峰之后,里面不是山,而是像陶渊明说的桃花源。眼前豁然开朗,村屋、水田、树林、沟渠,现出一座大平原。当然平原的那方面,还是一片大山。而翻过那重山,还有这样的平原,那是不成问题的。这些山有许多坝子,也就会有许多支峰与缺口。

二 一个苍白头发的老人

建筑公路的人,他们就利用了这种地势,将路线兜大圈子,可以把汽车送到山顶上来。但他们为什么要费这大的劲,把汽车送到山顶上来呢?那就是为了黄桷垭这地方,在抗日战争时期,是个极大的疏散区,重庆当时的所谓人物,在这里住家的很是不少。而且还有一家公使馆呢,不过既有大人物,也就有小公务员。因为大人物住到这里,虽然是有落难的意味存在其中,而他旧日的部下还是要跟着。这里还有一个特点,流浪到重庆的东北同胞喜欢在这里住。在黄桷垭路上走,常常可以听到东北口音的话。到过东北的人,在四川听到这种口音,就会联想到“九一八”。人家为了国家民族,跑到这山城来,那真是走了不短的路程。所以就在这种口音里,发生了下面的悲喜剧。

林孟超教授,是个五十将近的人。有一天为了到黄桷垭来寻访一位老友,特地由重庆起早过江,慢慢地来爬这个几千级的山坡。因为他坐不起滑竿,只凭了一根手杖协助了走,他就不能不把时间浪费了。每爬一段山坡,他就在路边找块石头坐着。坐个十来二十分钟,他又开始走上一段。歇着走着,约莫是费了两小时的工夫,他也就快把这段路程走完了。抬头仰看着缝里,已露出了若干人家的屋脊,站在路边上,他把敞开了胸襟的旧棉袍子索性脱了下来,搭在肩上,头上的旧呢帽子,他握在手上当扇子摇;张开了口,只管喘气。那胸脯还是不住地闪动着。他想着反正是到了,上去就是平地,不要在街上遇到朋友,还是面红耳赤,不如在这里休息得健旺了,然后再向上走,主意打定了,四处张望一下,正是路边大松树下面,有一块平整干净的石头。他将帽子、袍子放在石头角上,然后掉转身向上下望着。两手叉住弯曲着的大腿,闲望着上山的人消遣。有个卖广柑的贩子,扛了背兜在面前经过,这就把他叫住,买了几个橘子,慢慢儿地剥着吃。吃到第三个橘子的时候,有个苍白头发的老人,嘴上带着短胡子,肩上扛了一只米袋,一跛一跛,闪到了面前。他似乎精疲力竭,已经到了不可忍受的阶段,歪歪倒倒地站住了脚,肩膀一斜,把米袋溜了下来。然后他伸直了腰,哎呀了一声。

三 不像是出洋一样吗?

林孟超看时,这位老人有六十以上的年纪。除了那尖削的脸上乱画着许多皱纹而外,在他那两面腮帮上,还有许多比胡子短的白胡楂子。那胡桩子毛刺刺的,正是现出这位老人的脂肪非常地缺乏。他身上穿一件灰短棉袍,已经打了好几个补丁。他也是敞着胸襟没有扣,露出里面的白布小褂子,已是变成灰色了。他在袖笼里抽出灰布手帕,伸到额头上乱擦着汗珠子。他见林先生只管看着他,他就耸着短胡子,嘻嘻地对人一笑,接着还点了个头。林孟超以为他是川人,就操着川音问道:“老太爷,背着啥子家私?你太累了!”他对人家这份同情心,是欣然地接受,这就笑着点头道:“多谢先生你关心,我背的是平价米。”林先生听他说话,是东北口音,倒不由得心里惊奇一下,问道:“老先生,你是东北人啦?”老先生道:“可不就是。先生你说话好像是河北?”林孟超道:“我是江南人,不过在华北多年,口音大半是变了。你老先生是东北哪一省?”他道:“黑龙江。到四川来还不像是出洋一样吗?”他说话时,表示着很深的感慨,不住地摇着头。同时,他把那只米袋移着靠近了山的斜坡,离开人行路是更远点儿,他也就坐在那米袋上了。他坐下去的时候,好像是得着莫大的安慰,叹着一口气。那口气叹着,有些吁喘的意味。他低了头,看到两只破鞋帮子,簇拥出了碎布片,将手在上面抚摸了几下。鞋子里并没有套袜子,露出他干瘦的脚背,有许多青筋怒冒了出来。这又证明这位老先生,皮肤下面紧连着的,那也就是骨头。他抬起头来,看到林孟超兀自注意着他,便道:“谁又干过这个,这不都是没有法子嘛!”他说时,见这位先生,清瘦的面孔,虽然皮肤已是苍老了,然而并不粗糙,前额顶秃光了半边,两耳上稀疏的鬓发和后脑勺的长发,都还不见白,便道:“你先生在哪个机关里服务?我们现在都过的清苦的日子呀!”林孟超笑道:“我还够不上公务员的生活,我是教书的。这日子,是教书的最为可怜。老先生你贵姓,也在机关里服务吗?”他摇摇头,道:“不行了,抗战期间,要的是年轻力壮的人,我这六十五岁的老头子,能做什么事呢?”

四 先生你也是个斯文人

林孟超道:“这平价米不是你的?”老先生道:“是我大孩子的,他在一个小机关里做事,一个月可以分得几斗平价米。由重庆挑到黄桷垭来,你想那要多少力钱!我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这就分批地由城里向山上扛。本来我背斗把两斗米,倒也不在乎。只因上星期小病一程,到现在还没有恢复元气,所以扛了起来很是吃力。若是第二个儿子在这里就好了,他现时在部队里面,还在河南打仗呢。哦!先生你问我贵姓,我还没有答复你呢。我姓张,叫作舟。”林孟超道:“张老先生,你这个举动,我以为你应当考虑考虑。你这么大年纪,为了省这几个力钱,把身体累坏了,那是太不值得的事。”张作舟两手拍着大腿,突然站了起来,然后摇了两摇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先生,这话是难说的。”说着,干咳嗽了两声。林孟超听他嗓音非常的干燥,就把石板上的橘子拿起两枚,向他道:“老先生,不要忙走,吃两个橘子润润嗓子吧。”他看着橘子先笑了一笑。然后说声多谢。林孟超站起来,将橘子塞到他手上,笑道:“这是四川的特产,算得了什么。”老先生拿了橘子,只好又坐下来,剥着橘子和林孟超再闲谈了十来分钟。彼此的友谊,那就觉得加深了。

林孟超看他吃第一个橘子的时候,把瓤分了三分,好几瓣一团,向嘴里一塞,只看到那腮上的胡桩子闪动了几下,一伸脖子,就咽下去了。就在这一个动作上,可以知道他口渴得太厉害了。他在两个橘子吃完之后,站了起来,手提着米袋头子,掂了两掂,那似乎感到很吃力。于是将身子蹲下去,将肩膀凑合着米袋,把米袋扛上了肩头。他缓缓地伸直腿来,把身子摇动了几下。然后偏过头来,向林孟超说声谢谢,就踏着石坡子向前走了。他每踏上一层坡子,身子都扭捏了几下,而且是每步一顿。约莫是走了四五十层坡子,他越走越缓,最后向路边大石头上一靠,人呆立着不动,垂着头,只管喘气。林孟超本来是跟在他后面向上走的。这就抢上前两步,走到他身边,郑重着脸色向他微笑道:“张老先生,你不必这样苦挣了。交给我,让我给你扛上去吧。”张作舟喘吁吁地道:“那……那怎样敢当?”说着,就向林孟超身上看看,又摇着头道:“你先生也是个斯文人,怎样经受得了这个大袋子?”

五 这也值不得夸赞呀

林孟超笑道:“有你老先生这个也字,那够了。那就是说,你原是斯文人,而且你还比我年纪大呢。不用客气,让我送你一程吧。你给我拿着长衣服。”说着,他脱下了身上那件夹袍子,就塞到老人手上,提起他那只米袋子,拔步就向坡上走。老人虽然在后面追着,倒还是追不上。林孟超一直走到山上平地,方才停止了步子。在这街头上,有家小茶馆,那里坐了一位将近三十岁的女子,在屋檐下一张小桌子上,面前摆了一盖碗茶。看那情形,是个等人的样子。见林孟超提了一只米袋扛在肩上,抢步上街,这倒是个奇异的举动,不免对他行为更加一层注意。林先生也知道自己的行动是足可引人注意的,也就不怪异人家看着了。他索性把米袋扛到小茶馆里屋檐下放着。他将身上穿的一件白布小褂抖了两抖汗,那位老先生也就跟着到了。他走到面前,接连向林先生拱了几下拳头道:“先生你可说是见义勇为。哟!吴小姐,今天也回家来看看?”他说着话,对那位女子点了个头,又接着道:“我来介绍介绍。不行,我还不知道这位先生贵姓呢?难得这位先生热心,看到我偌大年纪还扛了这袋米爬坡,他就挺身出来,把米袋接过去了。我真感激不尽!”林孟超笑道:“这也值不得夸赞呀。同是中国人,出点儿力气相助,这也无所谓吧?”吴小姐点点头道:“先生你大概也是公务员吧?这是物伤其类。”说着,她微微一笑。林孟超在她一笑时,倒引起了个印象,见她穿了件蓝布长衫,干净得没有一点儿皱纹。头发梢上微微地烫了两寸。脸上并没有施脂粉,长圆的轮廓,白净平匀,没有一些皱纹,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齿,还不失掉老小姐的一分美丽。这个人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却想不起来。他正是这样揣想着,可是他又恢复了两秒钟以前的记忆,人家不是正问着话吗,便笑着答道:“我比公务员还短一级,是教书的,所谓穷教授是也。”吴小姐听说他是个大学教授,更引起了一番敬心,这就站了起来,向他点头道:“那倒真是难得。我都替张先生谢谢你。”张作舟道:“的确,这一点儿同情心是可以感谢的。先生你贵姓?”

六 要人家看到本来的面目

林孟超摇摇头笑道:“不必告诉你了。我还为出这点儿力示惠不成?倒是老先生你虽然上了坡,到了家还有多少路呢?”他道:“这就不成问题了。上了街,随时可以遇见熟人,带个口信回去,小孩子们会拿一根竹竿来抬的。”林孟超取过老先生手里的衣服和手杖,向他拱了拱手道:“那我就告别了。”他穿着衣服,和那吴小姐也点了个头,然后走去。

黄桷垭有新旧街道几条。旧街是石坡平面的窄街道,双方屋檐相挤。新街这在平面的马路上,新开的店铺都拥挤在那边。林孟超还是两年前到这地方来过的,马路边还没有建筑呢。就在这些山头上,有了这样宽敞马路,自己也觉得耳目一新。正自慢慢地走着,忽然路旁边有人叫了一声道:“孟超兄真信人也,果然来了。”说着话,路边小茶馆里,出来一位穿旧西装的中年人,迎向前来,和他握握手。林孟超笑道:“老友都为着我的事操心,我怎么自己还能失约?你朱子经教授,也是位有名的信人啦!”于是二人进入茶馆,在一副座头上坐了。朱子经叫幺师(茶房)泡了一盖碗沱茶,又在卖花生的小贩子篮子里,挑了半斤土产椒盐花生,抱了桌子角闲谈。朱子经向他脸上看看,笑道:“今天,你且不忙去访我那个朋友。回头在理发店里刮个脸,今晚上,叫内人把你这件棉袍用烙铁烫平。明天早上我们同去。”林孟超笑道:“这就不对了。我们同人家交朋友,要相见以诚,要人家看到本来的面目。”朱子经道:“你这个交朋友,跟平常不同呀。你是进一步要跟人家谈婚姻的呀。你首先给人家一个不整洁的印象,头一关就不能通过。”林孟超道:“人家要看我,我也得先看看人家。假如这位小姐本人和相片上的影子并不是一样,我就不必去拜访了。”朱子经道:“这个我倒可以给你一点儿线索。在这马路进山口之处,那里有几幢老式屋子,叫松垭口,有个短墙围着的院子,门口有几棵橘子树和一丛小竹子,里面住着几户人家。这位小姐之家,也住在那里。你不是见过相片了吗?我不骗你,那是前若干年的相片,现在人也许老一点儿了。但大概情形不变的,你只要肯起早,你一定可以看到她。她有个优良的嗜好,每日天一亮,她就起来打太极拳,你明天绝早去,看到那院子里有打太极拳的,那就是她了。”

七 正是她回家的日子

林孟超笑道:“那也好,我疑是一位老密丝,是逾龄的兵舰了。我先偷觑偷觑,做个初步的试探。老兄,当今之世,女择男,男也择女啦。”朱子经笑着点头,倒也赞成他这个说法。两人喝了一小时茶,朱先生把客引到他家里。他是由重庆疏散到这里来的,在一片“国难房子”村落里,分租了两间小屋子。这屋子是竹片夹壁,外糊黄泥石灰,屋上茅草盖顶。因为如此,屋子里的陈设也谈不到,不过是白木桌子、竹片椅子,外加两条小板凳。客人来了,还得临时用门板搭上一张铺。后面,一间屋子是卧室。前面这间屋子,却是上房、客堂、餐厅,无不包括齐全。这朱先生又有三个孩子,由学校回来之后,也丛集在这屋子里。因之主人陪着闲谈一会儿,还是不免陪客出来散步。晚饭是邀客回家,在白木桌子上点了菜油灯来吃的。饭后,主人又陪着客人出来坐了两小时的夜茶馆。因为茶馆里有说书的,倒也不枯燥。这样,客人感到主人的苦心,就和主人相约:明日,自己要绝早起来,然后分别去访问疏散到这里来的几位亲友,请自去办公。什么时候回来,不一定,请不必等候吃饭。主人以为他是要去相亲,自也听他的自由。把人引到家,安顿在前面屋子里搭的床铺安歇。而且将旧的热水瓶给灌好了三磅热水,脸盆、漱口盂,也都放在手边。这个作风,自然是主人照顾周到,也可以说,主人表示不参加他明日天亮的相亲工作。林孟超对于主人这番意思非常地谅解,当晚上,又不免将那位小姐的相貌性情略谈了一谈。主人说:“那位小姐姓李,现年二十九岁,在一个女子中学当国文教员。学校虽也在南岸,但为了黄桷垭的山路难走,每星期只在家中住两天。今天正是星期六,就是她回家的日子。”

林孟超问清楚了,安然入睡。但是不能忘了那位小姐天亮就打太极拳的事。他在睡梦中,听到了村子里的寒鸡乱啼,他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桌上的菜油灯幸而还有豆大的一粒红焰,赶快下了床,将灯芯给剔大了。向窗子外探头看看,天色并没有光亮,也没有星点。但是他既然起床了,就不愿再睡下去,穿着衣服,漱洗一番,又喝了一杯开水,然后悄悄地打开门来。主人朱子经道:“林兄,你这就走吗?太早一点儿吧?”林孟超道了声“打搅”,就走出屋子来。

八 莫非这里就是松垭口

这时,天倒是亮了。不过下着很浓的雾,在十步之外,就迷糊着看不清一切。川东的雾,分着两种,一种是白雾,一种是黑雾。黑雾的水分含得少,在冬天是整天地盘踞在空中,弄成天日无光的现象。但在地面上,却也是照样地行路。白雾却是水分含得非常地重,它不盘踞在空中,而降落在地上,仿佛是白云团结在跟前似的,几丈之外,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今天早上,下的也是白雾。林孟超出得门来,就在白茫茫的云雾里,根本也分不出东南西北,天气太早,又找不着人问路。若是走回去,人家夫妻正在睡早觉,未免惊吵了人家,只好挑了面前的大路走上街去。

到了街上,这就有人了。遇着了年纪大些的,和人家客气几句,打听松垭口的地方。那个人就说:“这个地方最容易找。顺了下乡的马路,走到一座山垭口那就是了。”林孟超看看街上的店铺,在云雾里面兀自点着灯火,想必天色还没有大亮,赶着去看人家练太极拳,总算还没有过时候,他这已没有了什么考量,两只脚只管顺着面前的大路走去。

在白雾里渐渐地发现人家少了,站着就定了一定神。雾这东西,正和云一样,有的地方浓而且厚,有的地方稀薄。他定神之处,正是雾流动着稀薄的空当。他看见面前大雾里,最近的一棵树轮廓全在。第二棵树,却是些模糊的影子,第三棵树那影子更淡薄,像是黄昏片月之下留下来的一片似有如无的阴影。在阴影之中,有几块立体形的黑影,那是几幢房屋。他心想,莫非这里就是松垭口。可是在房屋的后边,并看不到什么山峰,只是白雾茫茫,把天连成了一片。雾也像云头一样,卷着白纱似的团子,在人面前奔走。尤其是在人面前经过的雾团子,像是细雨烟子,冲到脸上,很有些寒气袭人。四川这个地方的冬天,很难见到冰雪。因之在阴历十一月间,还不会有霜风拂面这件事。林孟超鸡鸣而起,原是为了他的目的所在,刻不容缓地去找,这时感到目的地,很不容易找到,那一鼓作气的心情未免和缓了下来。而心理上同时也有了其他的感觉,奇怪,今天颇是有点儿冷了。自己站定了脚,将两只手掌互相摩擦着,取一点儿暖气。

九 有一道红光在眼前展开

在雾里头,听到有扁担箩筐的摇曳声以及脚步声,慢慢地有人说话走到了面前。到了面前,把来人就看清楚了,一个挑着木柴棍子的,两个拿着空菜筐子的。他想到这提空菜筐子的,必然是附近人家的厨子,上市去买菜的。这些疏散村落里的人家,十之八九是公务员,其中自然也有用得起厨子的,他就猜着,这必是人家公馆里的厨子,便向来人点点头道:“对不起,大哥打搅你一下,我在大雾里迷了路。请问这到松垭口怎么走法?”这几句谦逊的话,让来人不能不站住了脚答复。他笑道:“你先生要顺着这大马路走,转个圈子,就到了海棠溪(重庆对岸)了。我送你几步吧,你随我来!”林孟超道着谢,因道:“大哥,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买菜呢?”说着话随着这几个人向回走。他道:“我们公馆里,每日总要买四五斤肉,去晚了就买不到肉了。”林孟超道:“你们主人是哪一界服务?”他道:“公司里总经理。”另外一个买菜的笑道:“现在不是做生意的人,哪里吃得起肉呢!”林孟超暗下叹口气。默然地走了两百步路,那个厨子就站住了,他向路边指着道:“这里一条小路,顺了这路上的石板走,不要转弯,你看到有桥,就过桥,过了两道桥,那就是松垭口了。”林孟超道着谢,就走上了小路。

忽然眼前一亮,有一道红光在眼前展开。原来是白雾的空当里,露出了青天,半空里稀薄的云雾里,微微透出了一颗鸡子黄色的太阳,于是眼面前的道路,也就看得很清楚了。这里一条人行土路,中间铺着一条石板。道路的两边,全是水田。川省冬季的稻田,很可种杂粮,老是汪汪地储着一片白水。那白雾轻轻地吻着那稻田里的水,向下落着。在上面的雾,却像是拉开了舞台上的纱幕,很快地展开了面前的风景。面前可正是一支小山峰,背山面田。那里有几户人家。其中一家,三面短墙围着院子。只因距离还有大半里路,却不能十分看得清楚是些什么树。但在大致上,可以认清这是松垭口了。因为那屋子旁边,正拥出一丛竹子,便是朱子经说的记号。他认为目的地没有了错误,顺了路向前走,让他发现了今天是真冷。那路边两行草,上面抹了粉似的正染了一片很厚的霜。

十 因为我的老伙伴病了

在四川下雪不易,打霜也是不易。林孟超正是这样地注意着。面前有了一道山溪,那山溪由对面小缝里出来,屈曲着在高山下的水田中横过平原。两岸的青草纷披着向下垂去,那霜抹在上面,加重了草的弯垂程度。清水在溪底上流着,竟有一些烟子向上冒,那正是表示了空气的寒冷。跨着这溪的两岸,是两块木板子搭的小桥。这桥虽没有栏杆,可是桥两岸各有几棵小树,各各向溪头上笼罩着,也仿佛是座桥梁子似的。桥板上浓霜厚厚地铺了一层,丝毫痕迹没有,像是漆了一面白漆。林孟超是位喜好文学的先生,他对于这种景象,倒有很深的感触,玩赏着不肯走过去,免得踏破了那板桥上的霜层美。

就在这时,桥那头来了个老头子,肩膀上扛着一个大包袱,缓步走了过来。他两只脚踏上桥板的时候,每一步都在霜桥印下一个长圆的痕迹。他忽然想起温庭筠的诗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那老人过了桥来,把包袱放在霜地上,向他点着头笑道:“先生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林孟超看清楚了他,那正是昨日扛米袋上山的张作舟,便笑道:“幸会幸会,这样的早,老先生就到重庆去吗?”他道:“不,我到老场去。离这里七八里的地方,有个镇市,叫作老场。每逢一、四、七赶场。实不相瞒,我今天去赶场做点儿生意,真是惭愧之至。”林孟超道:“做生意也没有什么可惭愧的呀!”张作舟道:“我说这话,有原因的。先生,我们很可怜啦。昨天我不是扛米回来了吗?我还不是救饿,我是治病。因为我的老伙伴病了,我的一个小孩子也病了。他们全是害着热带病,恶性疟疾。这个病,不打针是不行的。纵然医生同情我们,号金全免了,出诊费也免了,针药钱不能不给。我正想把带回来的米卖了,把米价抵医药费。可是我的老婆说,她宁肯病死,也不能把全家人吃的米拿来治病。我那儿媳妇也相当孝顺,她说,把米卖掉一半,给婆婆打针,孩子呢?她背过江,找她丈夫去。我倒为她这点儿仁心所感动。我说,今天十二点钟前后,一定有办法,让她们等着,我半夜里起来,把我的一件破皮袍,还有两件夹衣,悄悄打了个包袱。因之绝早出来,打算赶场把它卖掉。”林孟超道:“老先生!你这是竭泽而渔的办法呀。夹衣要到明年春季穿,那还罢了。你偌大年纪,冷不得,四川的房子,没有御寒的工具,你看今天这样浓厚的霜,你能这个日子去卖掉皮袍子吗?你身上这件棉袍,非常的薄,恐怕不能过冬!”

十一 活画着一幅早行图

张作舟道:“我们东北人,过惯了冰天雪地的日子,不怕冷。太阳出来了,我要赶路,再见吧!”说着提起包袱来,就要向肩上举着。林孟超看他脸上冷得有些发灰,而鼻孔里又向外透热气,便一伸手将他的包袱扯住,因正了颜色道:“我还多你一回事,行不行?”张作舟道:“先生,昨天的事情我是很感激你的,怎么说是多事呢?”林孟超点头道:“这样说,那就好办了。你不用卖皮袍子,也不用卖米。今天十二点钟的时候,我引一位医生来,给老太太及孙少爷打针。这医生是我的朋友。”张作舟两手抱了拳,连拱了几下揖道:“萍水相逢,怎敢一再打扰,连你贵姓我都没有打听呀。”林孟超道:“这个不提。除非你疑心我是撒谎,我不敢勉强,不然的话,你回家去等我到十二点钟,我若不到,你再想别法。像我这样以教书为职业的人,当然也不会向你老人家开玩笑的。”张作舟听他这样说了,那就不能多有分辩,立刻拱手道:“言重言重,但是我穷,先生你也不富,只要我还有东西可卖,我还是自食其力。我们邻居,也是愿意帮忙的,我也谢绝了。”

说到这里,林孟超觉得是个机会,颇想问问张老先生是不是住在松垭口,有些什么邻居?就在这时,身后一阵脚步声,却是七八个人,簇拥着一乘滑竿由那小山峰上下来,很快就到了面前。这位张先生似乎是惊弓之鸟,看到了,立刻放下包袱,让到路旁边去,而且用手连连扯着林孟超的衣袖道:“让开一点儿吧!”林孟超看到他这样,却也不解所以,就跟他站在一边。那滑竿到了面前,看到滑竿上坐着一位面团团的男子。他身上簇拥着一件长毛海勃龙大衣,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将肩膀扛着。但他还是不肯闲着,正在和一位跟在滑竿后的人说话。他道:“你们懂得什么,早起有早起的趣味。古人的诗说:‘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就活画着一幅早行图的样子来。你看,那木板桥上的霜,印着人脚迹,多么有味。”那抬滑竿的人,也正是听着主人翁的话入神。他正奇怪着,这赤脚草鞋走在霜桥上,实在是不好受,怎么会是有味的事呢?他这样想着,就忘了脚下的东西。张作舟只为闪避这群有钱人闪得太快,他的那包衣服还放在桥头上不曾移走。照说,这木板桥是两块一尺多宽的木板子拼凑的,事实上是不会妨碍着别人的行路。只因为板桥上有霜,太阳出来了,霜就开始融化着,桥板上是相当地滑,前面那竿夫,脚板向前一斜溜,就碰在那个包袱上。也幸亏是这包袱的抵挡,没把他滑下桥去。

十二 终年难遇的一件事

然而抬滑竿的人却不这样想,他把滑竿摇曳了两下,他觉得这事不妥,一定要受主人翁的指责,这就立刻有了个移祸江东的办法,大声道:“好狗不挡路,这是哪个的包袱,放在桥头上,差一点儿把我们的滑竿摔到沟里去了!”张作舟站在路边,可没有说话。在滑竿旁边的护卫,他穿了一身青呢中山装,身体黑黑胖胖的,很是精神,这倒提起了兴致,抬起一只脚将皮鞋尖向包袱一踢,那包袱就像狮子滚绣球一样,滚到沟里去了。而且不斜不歪,正好落在水中央。林孟超看到了,也不由得哎呀了一声。但那群人并不理会,径直簇拥着滑竿走了。张作舟跳下沟去,在水里抢着将包袱提起,那泥水像人流急促的眼泪似的,分着无数行向下直流。他脸上带了懊丧的样子,把包袱提到路上来放着,口里连说:“完了,完了。”当时解开包袱来看时,那件大蒜瓣的老羊皮袍子已湿了大半边。两行眼泪,由老眼角上直流出来。林孟超向过去的那丛人看时,已经走过了小路,踏上公路了。对这位老先生看着,倒是老大地不忍,因道:“老先生,你太好说话了,为什么不把那坐滑竿的抓住?”张作舟道:“人家有钱有势,你没有看到那一大群人吗?我抓住他们,我不是自己找死?完了,完了,我的计划完了。”林孟超道:“老先生,不要难过,你还是信我的话,回家去等着我。”张作舟手上提着那件打湿了水的皮袍子,不住地抖着,还是不住地说:“完了,完了。”林孟超道:“既是完了,你老先生还有什么法子呢?”张作舟抬起棉袍子袖口,揉了几下眼睛角,因道:“好吧,我回去再想办法。”林孟超道:“你不必另想办法,你府上在哪里?”张作舟指了山路下那幢老式屋子。林孟超道:“哈!你也住在那短墙的屋子里?”张作舟道:“不,那屋子后边,不是有丛竹子吗?竹子下有几间茅竹屋,住了几户人家,我也住在那里。”林孟超道:“你们邻居有一位李的吗?”张作舟道:“有的。先生你认识?”林孟超很想问他李家有一位小姐吗,可是他不解何故,觉得这话有些不妥,因道:“不认识。我有个朋友这样提到。这不去管他了,老先生尽管回去等着,我一定把那位先生请来。”他说时,那一轮红色的太阳,已出土一丈多高。川东的雾季就是这样,越是白雾变成了云,越晴朗快。虽然这晴朗,至多不会超过十二小时,可是像眼前的大雾变成这样的晴朗,那是终年难遇的一件事,他下意识地感觉到这是给自己的婚姻一个喜兆。只是要看看李小姐天亮打太极拳这个机会,那是没有了。

十三 这倒很有些画意

他向那短墙围着的屋子望了出神,张作舟倒误会了,因拱拱手道:“你先生说的话,我接受了。我会在家里等着的。好在恶性疟疾也不是急症,我一定可以等。”林孟超看他老人万分为难的样子,越发加增了他那份同情心,又叮嘱了张老先生几句,转身走回原来的路,就为他请医生去了。

到了这天的十一点多钟,他手里提了一个旧皮包,又到了这条路上。他顺着小路,走到那短墙围的屋子边,已看到那丛青竹子下,果然有几间草房,他正打算找个人,问问张老先生之家,却见山嘴上一片菜地里,有个破菜筐子放着,有个人弯着腰在筐子边。他就提了皮包向那人走了去。那人竟是知道他的来意的,提了破筐子很快地迎到了面前。林孟超站着等他向前,两下相近,可看清楚了,那又是张作舟老先生,他已改变了服装,上身穿着青色毛绳褂,下身穿了条青呢裤子。在字面上看,这是很好的衣服。然而他那毛绳褂子,实在只是负有虚名,大部分都是蓝布和青布打的补丁。那条青呢裤子,亦复如此,在两个膝盖上,用黑布补了两大块,像是象征着日本国徽,红太阳已变成了黑太阳。此外是裤岔里、裤脚上,全都有着补丁。他那个筐子里,盛了半筐子带藤干的红薯,又乱头发似的堆了些在山地上拔的野葱,便道:“老先生,你还自己到地里种菜啦?”张作舟叹口气道:“你以为我有那闲情逸致,种菜消遣,或者是想在这上面求利?其实都不是,只是买不起小菜罢了!”他说着话,向林孟超手上皮包看看。林孟超笑道:“医生就来,请你把我先带到府上去。”张作舟又道谢了几声,就在前面引路。

到了草屋前面,看清楚了那屋子,乃是国难房子最下等的。那房子用歪斜的木柱,支瓜棚似的搭起个屋架。架子中间,是单竹片的夹壁,上面薄薄地涂着带稻草的黄泥巴,都露了原形了。自然也有门窗,一切都是白木的架子,没有一点儿颜色涂染在上面。窗子只是几根直棍子拦着,用些破旧报纸糊了,门呢,因为大框是歪的,白木白板,也歪倒着,要自然地掩闭,于是门上缚了根绳子,拴在夹壁柱子上。不必进去,林孟超就知道他们家里是什么情形了。不过门外倒也撑出了三尺宽的廊子,一排四根细如手臂的白木柱,支着草棚子,草变了灰色,在茅檐上挂绳子似的向下面飘荡着,这倒很有些画意。

十四 是我们的救星到了

因为是有画意,所以这茅檐外面的一带斜坡,张府上的人是完全利用了。在那地上种萝卜、白菜,还有那老倭瓜的败藤,将歪倒的竹架子支着,那一切和这可怜的草屋相配。张作舟将客人引到屋子里,他一见心就软了。这是一隔两的前后间,屋子里并没有天花板,抬头就可以看到茅草屋的屋顶。屋子里凉气习习的,正面一张小竹架床,乱铺着一些破被絮,床上斜躺着一位老太太,将一床灰布被盖了上半截身子。她灰白色的头发,盖着灰腊似的瘦脸,上身穿的又是件灰布短袄子,一切的颜色都呈黯淡的。外屋一张竹架子的白板桌子和三个白木方凳子、几个坛罐,简单而又杂乱。因为桌上和地面上由盆儿碗儿,以至菜碟、木炭、书本、报纸、菜油灯盏无秩序地放着,张作舟虽是把客引到了屋子里,他反是急了,将两手只管乱搓着,口里连连说:“屋子太脏了,屋子太脏了。”床上那个老婆子也一翻身坐了起来,颤颤巍巍的手扶了竹床。张作舟从中介绍着,那就是他生病的老妻。林孟超道:“老太太,你躺着吧,你是个生病的人。”老太太道:“这个时候退了烧,不要紧的,我听说,先生你太热心,昨天给我们扛米,今天又给我们请医生。”她说着还是慢慢儿地躺下了。张作舟把屋角上的一张白木凳搬出来,请林孟超坐下,因道:“我们少奶奶又出去了,家里没有预备茶水,大夫来了怎么办呢?”林孟超笑道:“老先生,我对你实说了吧,我就是医生。我为什么又说是教书先生呢?因为我没有那些行医的工具,我只好在学校里担任功课。我并不瞎说,这里有我的身份证和行医执照,你拿去看看吧!”张作舟看了一看,因拱手道:“原来是林先生,久仰久仰,我常在报纸上看到你论述医理的文章,有你光顾,那太好了,是我们的救星到了!”林孟超道:“我必须交代清楚,在早上我为什么不说是医生呢?因为我没有医药,也没有工具,我不敢胡乱许愿,我只好说是给你去请医生。事实上我跑到重庆去,向一个朋友借这份东西。”说着,指了手提包,又道:“难得那位朋友帮忙,药和针全借来了。”张作舟枯瘦的脸色现出一番春色,连拱手道:“先生你太热心了。”

十五 却有了个新发现

林孟超听他这话,又不觉看了他这屋子。他们家虽然是东倒西歪的泥夹壁,而在这夹壁上,还张贴了一张东北地图,也不知道他们是在什么书上撕下来的书页。有好几张印着人像的铜版纸,将纸条粘住纸角,排列着贴在墙上。那些人相,下面都注有字,概括地说一句,那全是东北名人。他就点点头道:“张老先生,我们虽是初交,我已很知你的为人了。的确,我们是很苦闷的,我们不掉换个作风,我们确是难有出头之日。但是,第一身体要紧,身体不康健,什么都是白说。现在我就看病。”那位斜躺在床铺的老太太,就插言了。她道:“我没什么要紧,这么大年纪了。死了也无所谓,还是请林先生先瞧瞧我那孙子吧!”张作舟正也和他的老伙伴思想一样,最惦记他们的孙子,早是随了这话,在里面屋子里抱着一个男孩子出来。那孩子有十岁以上了,个子差不多比他祖父小不多少。林孟超笑道:“张老先生,你放在那床铺上吧。”这老人将孩子放在他祖母身边躺着,还抱了两手在胸前,呆看着那张黄腊塑的面孔。林孟超知道他们家里精神所寄托着的是些什么,于是仔仔细细地和这小病人检查过全体。他向二老道:“你放心吧,这的确是疟疾,我这里把特效药注射下去,不会有多久的时候就好的。老太太,你也让我好好地给你诊诊。你孙少爷的病好了,当然你的病也就好了。我们是初交不是?但是我决不能把话骗你,你固然是有病,也有心病,我现在可想一次把你的病解决下来。”他口里说着,手上是不停地工作,取出体温表来,给她试体温,挂着听诊器给她听身上的症状,而且脸上老是笑,嘴里老是和缓地向下说。好在他提的皮包,完全是给贫寒的病家打算的,煮药针的酒精固然带着,连火柴他也是由身上摸出来的。他给这个老、小病人打完了针,算松了口气,扭转身来和张作舟说话时,却有了个新发现,就是在这屋子门口新站着一个女子,还没有开口呢,那女子却笑着和他点了个头。

十六 着实惊异了一下

林孟超认得这个女子,就是昨天在黄桷垭街口小茶馆里所遇到的吴小姐。他笑道:“哦!吴小姐也住在这里,你们倒是邻居。”吴小姐道:“先生你这份见义勇为的精神,真可佩服。我本来找着几颗奎宁丸,要送给老太太用的。恰好我走到窗子外边的时候,我就听到你先生自我介绍是位医生,这让我着实惊异了一下。于是我就没有进来,只在外面静观着这个奇妙的布局。”张作舟不等林孟超解释,就替他道:“林先生不是不肯告诉我们姓名吗?那就正为了他不肯露他医学博士林孟超的字号。”吴小姐对于张先生这番代人介绍医学博士林孟超七个字,有很大的惊动,眼睛很快地对这位医生看了一看,身子闪动着,还有个向后退步的样子。张作舟看到不解,正是瞪了两只大眼向她望着,打算要问出一句话来。所幸这吴小姐,立刻省悟了,笑道:“哦!是林博士!那是很负盛名的。不是今日一见,却不会相信林先生是这样俭朴的人。”林孟超道:“吴小姐,你有所不知。我决不是有意俭朴,我的医院和行医工具,都在炮火下牺牲,我既不能开业行医,只是教教书而已。教书的人,在现在可以不俭朴吗?实不相瞒,当我在下江行医的时候,我也是相当奢侈的。现在没本领穿衣吃饭,就认没本领吧,不用说什么俭朴的好听话了。”吴小姐抿嘴笑着,点了几点头。林孟超说着话,看这屋子里来了两个人,就没有坐的地方,似乎也不必过于留恋了。这就在皮包里拿出一小瓶丸药,数了几粒交给张作舟,因道:“这是治疟疾的特效药,白的你们孙少爷一天吃三粒,黄的吃四粒。老太太呢,白的可以吃六粒,黄的吃一粒,我今天还不离开黄桷垭,明天一大早我还来一趟,你府上起来得有那样早吗?因为早晨九点钟以前我必须过江回重庆了。”

十七 我们主人是裘部长

张作舟道:“先生你的好意,我们一切当然应该将就你。我反正是天不亮就醒的,我可以在门口等着你。”林孟超道:“那倒不必了。你们山脚下的风景不错。也许我来的时候,要在那木桥旁边散步散步。我认为那一截小路是风景最好的地方了。”他说着话,忙于收拾皮包,倒也没注意别人留心着他这话的。他提着皮包,向大门口走去。张作舟全家,都在后面道谢。张作舟弯了腰两手抱了拳,一路拱手送到门外来。刚出门不到十几步路,忽然有四个人由前面山坡下走了上来,其中三个人徒手,一个人扛着一乘空滑竿在肩上。当头一个人穿着西康呢的青制服,身体倒是十分健壮的。他老远地抬起一只手来,连连地招着道:“在这里,在这里!”说着,直奔到林孟超面前来。林孟超没有料到来人是找他的,望了来人,倒不免愕然。那人点着头笑道:“先生你不是贵姓林吗?我们主人,特意打发滑竿来,要请先生你去看病!”林孟超举着那手提皮包道:“你知道我是医生,那还罢了。你怎么会知道我姓林呢?”那人道:“我们主人为这事费大了事了。原来是亲自到重庆找刘先生的。刘先生说,林先生是专治心脏病的,而且林先生就在黄桷垭。我们问明了林先生是住在一位姓朱的人家,我们又问到了林先生到这地方看病来了。我们就追到了这里。”林孟超道:“你们主人是谁,又是谁病了?你怎么知道我姓林?”那人道:“那位朱先生把林先生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都告诉我们了。所以我看见林先生就知道。我们主人是裘部长,是他太太害了心脏病。”林孟超对那个人周身上下看了一看,淡笑道:“这位裘部长,不是胖胖的一张圆字脸,这两天穿着芝麻点子呢大衣吗?”那人说是。林孟超笑笑道:“今天一大早,坐了滑竿过那道山下的木板桥,不是几乎滑到桥下去的吗?”

十八 为什么介绍这种人给我

那人听了,点头说是。林孟超道:“桥头上有个包袱,被阁下当了皮球踢着,踢到桥下水里去的,那个包袱就是我的。那里面有一件皮袍子,两件夹衣全完了,我找你们找不着,不想你倒会来找我了!”那人听了这话,不由向林孟超望着,只是说对不起。林孟超手提了皮包,昂着头笑道:“贵主人现在是刚卸了职的部长吧?就是在职,大概他也管不着医生。我告诉你,我行医是义务的,不要钱,有钱也请不到我。你有本领,把踢包袱的本领拿出来,踢我两脚,我就是不给你们这些作威作福的人治病!”他高了声说着,提了那皮包,径直顺了山坡就向下走。那几个来接医生的人,全都站着发了呆。自然,那位张作舟老先生站在大门外,眼见此事,比夏天吃了冰淇淋还要痛快,不住用手去摸他腮帮子上的胡桩子。还有在旁看热闹的吴小姐,听了张老先生的报告,代他委屈了一上午,这时也觉报复得很痛快,对于在场的人,全都看上了一眼。但那位仗义执言的林医生,他并没有什么感觉,顺了那条向黄桷垭的人行道,就这样走去了。

他到了街口上,那位朱子经先生坐在小茶馆门口的桌子上,正捧了盖碗,向大路头上出神,看到了林孟超,立刻起身迎上前,握着他的手笑道:“看到了那个人没有?”林孟超望了他道:“看到的,我着实教训了他几句。你做朋友的也不对,为什么介绍这种人给我?”朱子经向他望着,倒很吃惊的样子,问道:“你在未见她以前,不也是心向往之的吗?你不是为了这事到黄桷垭来的吗?成就成,不成也不碍你的什么事。你疯了,无缘无故教训人家小姐一顿。”林孟超站着呆了五分钟,他忽然哈哈大笑,摇了头道:“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我们两人的话完全错了。我说的是那位部长的部下英雄,就是早上在板桥上踢下张老头儿包袱的人。他要请我去给部长太太看病,那么能够。我们技术人才,就是这么一点儿拿把!”

十九 还是听其自然吧

林孟超说着,昂起头来摇了几下,表示那更为得意的样子。朱子经引了他在茶桌上就座,商谈之后,才知道始终没有看到那位李小姐。朱子经也踌躇起来了,向他道:“也许是你运气不好,总碰不着,也许是你找错了方向,所以见不着那个人。我今天早上,还看到她由街上经过,买了东西回家去。今天中午,这是容易相遇的机会啊!”林孟超笑道:“我今天中午,全副精神都在给穷人治病,就没有注意自己家去相亲的事了。”朱子经笑道:“你这些热心,我不能亏负你,一定要给你找成这个好对象的。由我眼光里看,这位李小姐就不错啊!”林孟超笑道:“对于这个问题,我始终是迷惑的。但我还有一个机会,做最后的努力。明天上午,我再到松垭口去一趟,希望她明天早上可以出来打太极拳。”朱子经道:“让我再替你努努力,万一你明天还是遇不着她,我约了她来吃小馆子,硬介绍着你和她会面,你看事情如何?”林孟超笑道:“这抗战年头讨到老婆,也未必就是幸事,还是听其自然吧!”朱子经含着笑,继续劝他不要灰心,他除了在家中是妥为招待之外,自己是真的抽出工夫来,代他奔走了两小时。回来告诉林孟超,他许着明天一定请李小姐吃饭。而且证明李小姐确在松垭口家里,没有去教书,可能明天早上,李小姐就在大路上打太极拳。林孟超听了这话,料着朱先生专诚约会,不会错的,也就安下了这颗心,静等明日早上到来。这也许是西伯利亚的寒流跑了野马,这日晚上,温度仍然很低。林孟超这晚上在朱子经家睡着,又是提心吊胆地守着时间,而且有了经验,他已在朋友那里借了一只老怀表揣在衣袋里,听到外边村鸡三唱,他就掏出表来,在菜油灯下,看了一看,这已是早上六点半钟了。

二十 有个惊奇的发现

林孟超怕失掉天刚亮的那个好机会,立刻跳下床来穿衣服。主人翁朱子经在那边屋子里道:“林兄时间还早啊!天气怪冷的!”林孟超道:“你不用管我了。借了这个机会,我倒试试‘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滋味。在四川。人迹板桥霜这个滋味,那是不容易尝到的。”主人翁自知他的真意何在,只是隔了屋子嘻嘻地笑上一阵。林孟超还是像昨日一样,自行漱口洗脸完毕,悄悄地给主人带上房门,就走出来了。今天和昨天不同,空气里的水分更重,宿露已经下沉,虽是快天亮,半空里挂着镰刀似的月亮,几点火星像镀了银似的扣子,向人的眼睛射着青光。在这种星月之光下,觉得面前走的人行路,都有了银灰色。月亮不怎么大,而月色却是这样地好,他倒也感到早起,果然是另有一种兴趣。

走着大半里路,天空已成了灰白色,星点是剩了两三枚,那弯月亮也慢慢减了光辉。那人行路两边的草皮,由银灰变成了白色,似乎把这淡黄色的大路镶了两条自己的边。林孟超顺着那条人行小路,径对了松垭口走去。走到那板桥边时,让他有个惊奇的发现,那桥面还是由浅霜敷了一层银粉。在一片白绒似的粉垫子上,有碗口大的五个字的痕迹。那字是行楷间半,写得清楚:“人迹板桥霜。”同时,在桥那边草地上,发现很多的脚印。那脚印比较地纤小,似乎是半大孩子的脚印,也可能是女子的脚印。猛看到“人迹板桥霜”这五个字,很疑是那位坐滑竿的部长,经过这里发了诗兴。然而细察不是,因为隔桥的脚印,就是这一种,并没有滑竿伏草鞋印。而且那脚印并没有过桥,到了桥边就回去了,好像是专门题这五个字来的。林孟超出了一会儿神,但想到他是来给人治病的,他还是踏上了那霜桥,继续地前进。

二十一 我们是同行啊

四川的霜,究竟不是那么浓厚,这条小路上,霜是断断续续地铺着,人的脚印也就时隐时现。看到那些脚印,都是桥上所印那类纤小的。他这就发生了一点感想,觉得人的思想未尝不同。自己看到板桥上的霜层,想起了这句诗。坐滑竿的人同样想起这句诗。而今天更得了一位同调。他正这样地缓缓走着,到了那院墙外,在人家屋后竹林子里,有人迎了出来。这算是他踏过霜桥,初次看到的一个人。而这人却是熟人。乃是两次遇到过的吴小姐。她今天在蓝布大褂上罩了件红毛绳短衣,手上提了个旅行袋,像是出门的样子。林孟超点了头道:“吴小姐早!”她站住脚,望了他道:“林先生倒是真早,张家还没有起来呢!”林孟超道:“没有关系。早上的空气很好,这里的风景也不坏,我就在这大路上散散步吧。吴小姐要过江去?我们还是同行啊!”吴小姐点了两点头道:“可不是。不过林先生的行是医生,我是弄之乎者也的,离科学太远了。”他看了看道:“吴小姐是教国文?现在学校里国文师资,倒反是缺乏了。”她道:“我是在南岸一个私立中学教书,校长是我女大同学,勉强担任着,误人子弟罢了。”林孟超道:“那是一个女子中学呀!”吴小姐把手中的旅行袋放下来,抬手理了两下鬓发,把披在脸腮上的几根细发扶到耳朵后面去。她笑道:“是个女子中学,林先生怎么猜着的呢?”他又放下了手上的行医皮包,将两手搓了几下,望着她道:“我知道强华女子中学校长是方亚雄女士。她是女大毕业的。我们在南京的时候认识的,人的品性极好,学问也好。”吴小姐笑道:“是吗?不过认真说起来,我们都是落伍的女子了。”林孟超道:“贵校的老师,女性占多数吧?”她点点头道:“大概是如此。”林孟超昂着头想了一想,问道:“贵同事,有一位李小姐吗?”吴小姐听他问道这问话,好像有什么事触到她心里的病处,露着白牙齿一笑。

二十二 这人有趣得很

林孟超对于她这一笑,却不大理解,问道:“没有一位李小姐吗?”她笑道:“有的。先生你认识她?”林孟超道:“不认识。不过我很愿意认识她。我在报上常常读到她的作品。她的散文好极了,有正确意义,而又是美丽的词句。她每一篇散文都是诗一样地美。”吴小姐道:“林先生也喜爱文学?”林孟超道:“喜爱的。我是业余文学,正如别人业余弄无线电和照相一样。当然我搞不好。”吴小姐笑道:“可不是?昨天林先生在那小桥上玩味着‘人迹板桥霜’那句诗,把张老先生那件皮袍子牺牲了。”林孟超笑道:“吴小姐知道这件事?”她道:“张先生都告诉我了。不过当林先生拒绝给那部长夫人去看病的举动,太痛快了。他们很少碰人家的钉子的。因为他们向来不求人,纵然求人,人家也不敢得罪他。”林孟超道:“我昨天并没有在桥头上发诗兴,发诗兴的,正是那位裘部长,因为他和滑竿夫一谈诗,几乎摔下桥去,他的部下,就迁怒到那桥头上的包袱了。奇怪,今天,有人在那桥板上,写了‘人迹板桥霜’五个字。这人有兴趣得很,总不会是那部长吧?”吴小姐道:“他坐轿子出门的人,哪会在霜桥上题字?凡是这样起早走路的人,都是清寒之士。先生你今天还要替人治病,过那霜桥吗?”林孟超道:“不,有点儿事。”吴小姐弯下腰去,提起了她的旅行袋,一面问道:“林先生昨天那样早,也到这里来的。好大的雾呀。露中散步?”他道:“不,我也有点儿事。”他说到这里,感到一点儿踌躇,将手抚摸了下巴。因见她有要走的样子,赔着笑脸道:“吴小姐,我可以再向你打听打听那位李小姐吗?”她笑道:“可以的。我们很熟。”林孟超道:“听道说好像李小姐也住在这幢房子里?”吴小姐忍不住又笑了,点了两点头,她可没有正确的答复。

二十三 让我猜一猜吧

林孟超嘴里微微地吹了一口气,像是很踌躇的样子,然后微笑道:“吴小姐很爽直的,而且又和李小姐交好甚厚……我想……”他吞吐着没有把话说出来,却是把一笑来接着语气。吴小姐笑道:“林先生想要我介绍和李小姐见见?”林孟超点了点头,同时顿着脚,笑道:“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小姐之谓也。”吴小姐吟吟地笑了,点头道:“林先生,对这位不出名的女作家倒是倾倒备至。不过,她可能到黄桷垭街上去了。你说那板桥上有人题着字,就会是这位小姐题的。这位小姐真也有点儿酸。”她笑着把眉毛扬起,似有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的意思。林孟超道:“不,我听说这位小姐很好,而且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打太极拳。这是锻炼身体的好事。那绝不是女秀才们所能办得到的。”吴小姐听说,脸上放出不可遏止的笑容。她将提起来的旅行袋又放在地上了。这回旅行袋翻了个面,在那白布面上,写着有“李记”两个黑字。林孟超对这两个字注视着,看吴小姐的面容,又有喜色,便道:“让我猜一猜吧,吴小姐这旅行袋,可能就是那位李小姐的,你们的交情,已到共其有无了。”吴小姐道:“不但如此。”她只说了四个字,却是笑着把头低了,把皮鞋尖拨着路上的浮土。林孟超看到她这样子,分明是难为情。为什么难为情?这却让人有些不解,当然也不便把话向下问,只好呆站着。吴小姐抬起头来,点着头笑道:“好吧。我见了李小姐可以和你代达此意。我想她对林先生的为人,一定也很钦佩的!”说着,她第二次提起那个旅行袋子来。但她还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手提着旅行袋的拴绳,微微地摇晃着。林孟超把话说到这里,觉得没有更重要的话了,只好也提起皮包来,点了头笑道:“我这不打搅吴小姐吗?很耽误了你走路。”吴小姐先说了一声不客气,然后说句再见,笑嘻嘻点了个头,她自走了。

二十四 我真同情你们

林孟超站在这路头上,出了一会儿神,慢慢地向那山坡上走着,远远地看到山半腰间有个妇人,背着背兜下来。他想着,天气还早,也许张家人还没有起床,自己还是慢慢地走去。这个由山上下来的妇人,必然是本地人,等她下来,再向她打听李小姐的消息,看她所报告的又是怎么样。于是他就站定了,等那妇人走到身边,这可让他有个惊奇的发现。就是这妇人,穿了件旧蓝布大褂,罩着棉袍子,头发梳得清清楚楚的,将一根青布带子在头上围绕了个圈,分明又是劳动家里出来的。她身上背着的那个背兜,却和一般劳动男女所用的一样,总有大半身高,直径也有一尺开外,可是这背兜里面,只有半兜子乱柴根,仿佛是她的力气不够,只背了这些个。她手上还提了一捆野葱,是用野草缚着的。林孟超对她注意着,还不曾问什么,她倒先开口了。她堆下满脸的笑容,点着头道:“你是贵姓林吗,先生?”她说的是东北口音,绝非理想中的本地乡下女人。他答道:“是的,这位大嫂你怎么认识我?”她道:“我怎么不认识您,您是我的大恩人啦!昨天你给诊病的那位老太太,是我的婆婆。多谢您,我那孩子昨天晚上就退烧了。”林孟超听了这话,是很惊异了一下,望了她道:“您是张太太?”她脸上发出了苦笑,点着头道:“您别这样称呼,让我加倍惭愧。实不相瞒,家里买不起柴草,自己又得顾全公务员人家一点儿面子,我总是天不亮就出门上山,弄些干柴棍回来烧。到了下午,两个大一点儿的孩子回来了,就让他们上山,好在他们是小孩子,也无所谓体面不体面。”林孟超摇摇头道:“我真同情你们。可是光同情你们有什么用呢?”张大太道:“您帮我们的忙,那就太大了。连那位李小姐在旁边看着,都说林先生太好了。”林孟超忙问:“李小姐?哪个李小姐?”

二十五 是花了很大的力量的

张太太道:“是我们的邻居李乐天小姐,林先生不会认识她的,她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场,而且彼此不认识,所以她的话是公正的。早上凉,别老站在外边说话了,请到家里坐吧。”林孟超正是急于要问李小姐的下落。张太太把话扯开了,心里也就想着,不要是人家已经知道自己是什么心事吧?那还是少开口的为妙,于是含了笑容,随着张太太到她的草棚子里去。他的理想是错误了的。张家人不但起来了,而且今日屋子里扫得很干净,腾出了整个桌面,那桌面居然放了一把白瓷彩花茶壶,仅仅是茶壶口子打缺了一点儿而已,此外并无残破。壶边放有三只茶杯,两只是四川土瓷的,一只是玻璃杯子,同时放有一小盒黄河牌纸烟。纸烟到了黄河牌,这是当年大后方吸纸烟的一个警觉点,所谓人不到黄河心不死。但林孟超看到他们老太爷扛米,太太上山的实际情形,知道这盒黄河牌纸烟的贡献,是尽了很大的力量的。

那老先生张作舟,听到屋子外的说话声,他已是在大门口站着等候,看到林孟超来了,就是深深地一鞠躬。这还不够,两手抱了拳头,不住地拱着揖,口里把普通感谢的名词全都使用完了,陪着客人进屋坐下。林孟超对于这些表示,一面谦虚着,而他最大的安慰,还是一老一少两个病人,今天已经好得多了。他在主人殷勤招待之下,将两个病人诊看完毕,又给了些丸药。张作舟坐在旁边相陪,只是把眼光射在他身上,便是那位张太太将十指交叉着,双手垂在胸前,站在旁边,也是目光注视了这位客人,好像他翁媳两人,全有什么话要说,而又不敢说。

二十六 决不能半途而废

林孟超已明白他们的用意,因道:“本来我打算今天来给你们再看一回病,就介绍刘大夫给你们看了。不过我仔细想着,让你们送这两个病人过江,在你们这种生活状况之下,恐怕是担任不了。接刘大夫到这里来吧,他是以行医为职业的人,你让他全尽义务,那也不怎么近人情。我今天过江去,明天晚上到黄桷垭住着,后天一大早再到府上来。为的是后天下午我还有课,我既答应给你们诊治了,我决不能半途而废。”张作舟站起来作了两个揖,笑道:“那我们只有让孩子身体好了,多给你磕几个头吧!”张太太道:“那真是谢谢。不过林先生一定明天晚上才能到黄桷垭来吗?”林孟超对他翁媳两人的脸上看了一看,总觉得他们还有一点儿犹豫,便点点头道:“我知道你们心里是怎样地着急,不过我已拿准了病症,病人是慢慢可以好的。我说后天早上来,自然有我的把握。但是明天下午我能提早过江的活,也许明天晚上来。”张太太道:“若是说赶着上课的话,那是不会误事的。我们这里李小姐,因为家里有事,没有在学校里住了,总是早出晚归。”张作舟道:“林先生怎能和李小姐打比呢?李小姐的学校在江这边,她根本用不着过江,那要节省多少时间!”林孟超道:“那李小姐天天到学校去?”他很惊讶地问出这句话来。张家人却是不解的,答应道:“是的。”林孟超在人家答复之后,又觉得孟浪了,只好提起收拾过的皮包来,匆匆告辞。他正在出门,有两个半大的男孩子站在路边,齐齐地向他鞠着躬。一个较大的男孩子,十四五岁,穿着一身半旧的灰布制服,赤脚草鞋,虽然是清苦的样子,却很有礼貌,笑着道:“林先生,皮包交给我,我送你到黄桷垭。”张太太也出来了,她道:“这是我的两个大的男孩子。林先生不必和他们客气。”

二十七 今天你如愿以偿了

林孟超看着他两人,黄黑的皮肤里,撑出骨头来,摇摇头道:“不必了,小兄弟们,你们不上学了?”大男孩子道:“先生为了不发平价米,今天罢课。”林孟超叹了口气道:“先生饿着,你们学生也饿着。张太太,你这两个少爷,都营养不足呀,应当给他们一点儿菠菜和肉类的东西吃吃。”他向张太太望着,忽然笑道:“我此话不应该对你说,欠通得很!”张太太道:“林先生太客气了,你是好意。不过我肯出点儿力气,我倒是有法子找一点儿肉的。”林孟超对这话没加以注意,只是对两个孩子谦逊着,不要他提皮包,让他们送到山坡自行走去。

到了黄桷垭街上,朱子经又在街口上,老远地拦着,见了面先握着他的手笑道:“今天你如愿以偿了!”林孟超道:“这话怎么说?”朱子经道:“我今天也起个早,在街上遇到李小姐。我硬了头皮,向她直说,有一位林先生想去拜访,可以见吗?她说今天已经见过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点儿红,分明是真话,你还赖什么?”林孟超道:“我实在没有见过。我只见到一位吴小姐,是李小姐的同事,托她介绍我见李小姐,她已答应了。”朱子经笑道:“吴小姐是什么样子?她是长圆的脸,长头发,后面卷着一排云钩,身上穿蓝布大褂,罩着绎色的毛绳小外套。说普通话,带些江苏口音,手上提只白色的旅行袋,上面有黑色李记二字。”林孟超道:“对的,你也看见了?”朱子经两手一拍,哈哈大笑,问道:“她对你态度如何?”林孟超道:“倒是很客气的。”朱子经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你有眼不识泰山,那就是李乐天小姐。她本姓李,外婆家姓吴,舅舅没有儿女,外婆年纪又大了,她到外婆家来,就算是舅舅的女儿。为了讨长辈的欢喜,她喜欢人家叫她一声吴小姐。是我大意,没有把这点告诉你。那松垭口是她舅父家里。你仔细想想,有什么言语冒犯了李小姐没有?”

二十八 那是太够条件了

林孟超听了他的报告,大为吃惊,将手搔着头,笑道:“这……这事真想不到。怪不得我看到吴小姐,像在哪里见过,其实没有见过,就是看到你给我的那张相片。怪不得,怪不得,我每次提到李小姐,她就笑嘻嘻的,好像有点儿难为情,那是大有原因的。”朱子经道:“你看这位小姐怎么样,符合你的要求吗?”林孟超道:“那是太够条件了。她对我的印象,似乎也不坏。”说着也嘻嘻地笑了。但他右手提着皮包,左手还不住地搔着头。朱子经笑道:“你原是想先去侦察她,结果,却让她侦察了一个够,你是大大地失败。不过这失败,也许就是成功。她把你看够了。你若是不中她的意,她就不和你谈下去了。她既肯和你谈,而且印象还很好,这事就大有希望。”林孟超把皮包放在地上,两手只管互相搓揉着,口里向内吸着气,脸上表示了踌躇的样子,望了朱子经道:“你看这事情怎么办了?我倒不好意思再去见她了,怎么办?”他踌躇得厉害,两手就搓揉得更为紧张。朱子经笑道:“我本来就想邀着李小姐在街上吃顿小馆,也把你约了去。刚才遇到她,曾向她做过提议,而且我还有正当的理由,我说小孩子想跟她补习功课,说是我太太动议,要面请她一次。可是我刚开口,她就明白了我的用意了,说是大家都很清苦,何必经过这一套手续。你的孩子要补习功课,随时可以办。你若真要请我,那我就拒绝了。你看,她把大门关得这样的紧,我正发愁,次一步骤应当怎样地行动,原来她已把你考试了一个彻底,你还不知道呢。”说着,又打了一个哈哈。林孟超笑道:“被人考了去,这事的确有些尴尬。若是就这样算了,那多难为情。我们到茶馆去坐坐,把这事详细谈谈吧。”他们的身背后就是一爿茶馆,两个进去找副座头坐下,谈了两小时,觉得什么办法都有些难为情。

二十九 你父母的一番苦心

最后,还是朱子经代他决定,明天早上到张家去看病,在路上截住她。这样不带形迹,也不会有第三者参与,那时见机行事,是否可以进一步谈谈,就可决定了。林孟超虽然觉得和张家的约会有了出入,但是除了这个,也没有比较好的办法。他吃了些点心,立刻过江,赶回学校去上课。上课之后,再回到黄桷垭来。

林孟超这个学校,离重庆就有二十公里,虽然不断地有公共汽车来往,究是耽误时间,所以他到了黄桷垭街上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觉得朱子经也是一位穷苦朋友,常去打扰人家,那是不对的。因之他在街上小饭馆里吃了两碗面,方才向朱家去。在路上走的时候,前面有两个女人说话,一个是本地口音,一个是东北口音。那东北口音好像还很耳熟。听到她说:“我不是给人帮工的女人,我也不要他的工钱,我每天十点钟以前准到,下午五点我得回来。”本地口音的女人说:“那就是你刚才所说的,每天要让你的两个娃儿在他公馆里吃顿晌午,你这是啥子意思?”东北口音的女人说:“那是做父母的一番苦心。据医生说,他们营养不足。其实不必医生说,就是我自己看着,也知道是营养不足的。他们大概有三个月没有见过荤油了。我凭了这手针线,我想给他们找补一些营养。我只在你们主人家吃一顿饭,又不要工钱。我保证我做的针线活儿,决不下裁缝,虽然给我们孩子一顿饭吃,你们主人也不吃亏。我知道你们主人家,天天大鱼大肉地吃,剩下的饭菜就不少,给我们孩子一点儿残汤剩菜,他又算得了什么呢?而且我做一天算一天,不做了就不吃。我若论月拿工钱,就怕给孩子们买不到几斤肉了。”

三十 风雪夜归人

林孟超仔细听着,竟是那位上山背柴的张太太,又要给人做针线。目的是给两个孩子找营养品,这分明是自己两句话引动她的。她这番苦心,实在可以同情。本想把张太太叫住,又怕人家不愿意,站在人路中间,倒是呆住了。吃过面之后,也觉得口渴,路旁有家大茶馆,就在茶馆门口挑了一副临街的座位,泡了一碗沱茶,独自地且喝且想心事。约莫有十分钟,刚才所听到的那位本地口音的妇人,又说着话来了:“我没有听说过,做活不要工钱,要挣娘儿三个一顿饭吃。”有个男子接嘴说:“你不能要她去,经理每天剩下来的菜饭,我有用处。我们私下喂的两口猪,这几天正在长膘,要膘长得肥肥的,就要吃得好。加了三个人的话,加米也未加菜,那还是件小事,我们把剩下的菜饭喂猪的事,叫新来的人晓得了,主人怕不和我们扯皮!”那两个人说话走近了,这里正是一丛小贩集合的地方,灯火照耀得四周通亮。这就在火光中看清楚了那两人,女的是四十开外的妇人,男的正是前天早上引路的那个男子。他曾夸过口说公馆里每天要买四五斤肉,这样看起来,这话是真的。可惜他们家里所剩余的菜还是喂猪,张家那两个营养不足的孩子,却是没有份。这事真是叫人愤慨。

林孟超把茶喝够了,憋不住这一肚皮心事,就直奔朱子经家里去。老远看到他们家窗户里闪出光亮,就知道他们家还没有睡。正好邻近有狗叫着,朱子经家的大门闪开,主人翁手里提了一盏瓦檠油灯,把头低在灯面下,向这里看来,问道:“是孟超兄吗?”林孟超笑道:“劳你等门了。”朱子经笑道:“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林孟超道:“这不是归家,也没有风雪。”说着,和主人一同进屋。女主人也在前屋灯下等候,笑道:“我们林先生将来成了家,也住在我们这里,那就归家了。风雪四川是没有,可是冒夜归来的那就难免了。”

三十一 你就做个介绍人吧

林孟超放下他行医的皮包,拍着手道:“我的事情,实在没有办到,可是我意外所遇到的事情就越来越多了。”因把今晚所遇张太太的故事说了一遍,并道:“凭她那个资格,去给人家做针线女工,只要娘儿仨混一餐中饭吃,都难于实现,可叹。明天人家若把话回复她,拒绝她那个请求,她精神又要受一番打击了!”朱太太在小桌抽屉里,取出一个半空的纸烟盒来,抽出一支烟,向他递着,笑道:“请坐,请坐,不用忙。林先生希望解决的事,我可以和你解决,而且给你一个莫大机会。”林孟超在菜油灯火上吸着烟问道:“你这话怎么说?我不大明白。”朱太太道:“此地有位绅粮,思想非常开明,他就在离开这街上两三里路的地方,办了个女子合作社,他供给缝纫机和衣料,会针线的妇女到他那里去做工,他供你伙食,第一你不必为了每日的肚子发愁。做好了东西,拿到各合作社去卖,得了钱,他扣除你伙食费而外,劳资双方三七拆账。他的衣料,不另算钱。这倒是件好事。我也是这合作社的社员之一,我可以介绍她去。”林孟超道:“那你就做个介绍人吧,明天我告诉她,让她来找朱太太吧。”朱太太笑道:“不,我的话还没有说明白,进这个合作社,只要两个社员介绍就可以。但是有件事,是介绍人所不能办的,就是必须找个保人。这个保人,我也物色好了,就是那位李小姐,你可以借了这个机会,托张太太给你介绍一下。”林孟超吸着烟沉思了几分钟,摇摆头道:“这个不对。我保了。是张太太自己的事,我们不能指定叫谁给她作保。就是可以指定,有要我们介绍的必要吗?”朱太太笑道:“咳!你是太老实了。你不会对张太太说,希望她在教育界找位女同志作保吗。他自然会提到眼面前的李小姐,提到之后,你就可以说很钦佩李小姐,要和她见见了。见了之后,就让那位吴小姐,不能不承认是李小姐。以后的事,恕我们不能和你计划,那就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了。”

三十二 这条妙计完全是对了

林孟超说了句“那勉强得很”,但他也没有更细地解释,只有抽着烟嘻嘻地笑。在他不能想得更好的办法的时候,第二天早上,他还是到松垭口张家去诊病。但他因来往奔走,过于劳累,次日早上又是个大雾天,他没有赶上天亮起来,当他走到张家的时候,已是早上九点钟!他给两个病人看完了病,就自动地向张作舟报告,说:“有位朱太太愿介绍张太太到妇女合作社去工作,最好能找一位知名之士做个保人。这大有缘故,因为这位合作社的创办人,希望和一些名人认识,而拉拢去做赞助人。”张太太在一旁听到就点了头道:“那太好了,这件事我但是做得过来,而且也适合我的脾味。这个保人,就烦林先生担负一下,可以吗?”林孟超笑道:“我当然乐于赞助。不过我既非知名之士,我也不是个女子。最好你找一位像女参议员、女律师,甚至女教员之类,也都无不可。我也不明白这里面有什么道理,但介绍人给我这样说过。”张作舟道:“那倒现成,我们这里有位邻居吴小姐就是女教员,而且也是位女作家,可以说是知名之士了。”林孟超道:“就是我见过的那位吴小姐?”他坐在桌子边喝茶,手捧了茶杯,偏着头,做个沉吟的样子。张作舟笑道:“这事我应当加以说明,这位吴小姐,就是在报上发表文章的李乐天李小姐。”林孟超道:“哦!这……这……这就是李小姐。”他放下茶杯,突然地站起来,笑道:“就是她,那我很佩服的,哪一天请张先生给我介绍介绍吧!”张作舟道:“她今天上午就在家里没走,我去请她来吧。”说着,他起身走了。林孟超心中暗喜,却觉得朱太太想的这条妙计完全是对了。他牵牵衣襟,摸摸头发,脸上放出庄重的样子,只是等李小姐来到。约莫是十五分钟之久,张作舟却是独自地来了,他脸上放出不自然的笑,对林孟超道:“作保,她一口答应了。但是她身上有点儿不舒服,她说改日再见吧。”张太太道:“现放着名医在这里,老爷子就引林先生给她去瞧瞧吧!”

三十三 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张作舟道:“我是这样说了的。她说,小病不用瞧了。她不爱吃药。”林孟超听着,料定了是人家完全拒绝,便道:“既是李小姐身体不舒服,就改日再见吧。”说着,他收拾了皮包,就告辞而去。见到朱子经,他也只是说去晚了,李小姐已经上课去了,也不多说。不过他总疑心是自己过虑,又继续地向张家看了几次病。过了五六日,病人都好了,张作舟并没有提到过李小姐,自也不好意思再问。黄桷垭这个几千级的山坡,也爬得够了,继续地来,实在也没有那股勇气,把追求李小姐的事就丢到九霄云外。

他恢复了教书,坐小茶馆,看报的平常生活,约莫是相距了十天。在报纸副刊,看到五个字特别射人眼睛的题目,乃是《人迹板桥霜》。再看下面作者的署名,恰又是那位李乐天小姐。连忙捧着报细看那文时,是一篇散文,约莫有两千字。这就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地看着。文字是写得不坏,觉得很有几段里面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于是看了再看。看了不够还放到小书桌上去,在那可注意的地方,用墨笔勾勒圈点出来。在这些勾勒圈点当中,有一段文字,尤其令人迷惑。那文字这样地说:

我爱那桥上的一抹白霜,在一条人行路上,像是块玉板。但在这残风晓月之下,悄无人影之间,这玉板印下一行人的足印,实在让人看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清凄滋味。这是谁印下的足印,冲着这晓寒,冒着这宿雾,他是去求名,去求利?那是很平庸的行为。他是为人类服务的,他是为了去求知识,那就很可念了。甚至是他是去访他的朋友,也有些月夜访戴程门立习的清高意味,也是胜于求名求利的。我经过那霜桥,我曾踌躇着不肯放下脚去,免得再留下一行足印,更染污了那清白。然而我为了衣食,我不能不踏过这板桥,残破了那玉板。我曾很感慨地在板桥上写下人迹板桥霜五个字。我不知道那位踏霜的人,是不是看到这五个字,假使他看到了,他会有些共鸣吗?这让我回忆到一件事。江南是冬季多霜的。我有一位女同学,她曾踏过我门前的溪桥,带着板桥上的清霜,走进我的竹篱笆门。她并无所求,她只听到说我由学校回家了,怕我早上又出门去,特意冒着晓寒来看我。这友谊是太深厚了,那真不是桃花潭水三千尺所可比拟的。我门前板桥霜上,朋友的足印,每行,每个,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

三十四 谁寄来这份报呢?

林孟超把这段文字再看一遍,再想一遍。他觉得李乐天说的这位女友,和自己的行为是有点儿相仿佛。她这样赞赏她的女友,由于我也是冲寒冒雪去拜访她,应该不会讨厌吧?他伏在桌上看了这段文字不算,又躺在床上,将报举起来看着。越看就觉得自己和文中人很接近,把他那颗寒冷了的心又重新燃烧起来。但要去生着这腔情火,却还不知道由何处下手。踌躇了两天,他忽然接到一封不带下款的平信,信封上字迹写得相当秀媚,分明是女人的手笔。赶快拆开信封来看,里面只是一份报纸,并没有书信。看那报时,就是前天登载《人迹板桥霜》散文的那一份。而且那报纸的副刊,正折叠在正面。在李小姐散文周围用红笔圈了个大圈。不用说,这是怕自己见不着这份报,特意寄来看的。这是谁寄来这份报呢?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李小姐和朱子经两个人。这份报也只有朱子经和李小姐两人能寄来。但朱子经寄这份报来,他不必藏头露尾,简直说明原委就是了。那必定是李小姐寄来的。想到这里,再看看字的笔迹,又看看信封后的邮戳。恰好这邮戳印得非常清楚,乃是南岸龙门浩的地址。那里去李小姐教书的中学不远,不是李小姐寄来的是谁寄来的。今天正是礼拜六,下午无事,不管成败如何,今天应当再渡江到黄桷垭去碰机会一次。

他有了这个念头,就按捺不住,立刻换了件洗干净的蓝布大褂,跑到理发馆去理回头发,虽然只有十二点钟,但冬日天短,既要过江,又要爬黄桷垭那个大山坡,却是耽误不得。他料着这日星期六,过江的人一定很多,渡江很费时间,理发完毕,午饭也没有吃,一口气就直奔轮渡。直待过江到了海棠溪街上,在小面馆里吃了一碗面,看看只有一点半钟,方才安心地向爬坡的山路上走。

三十五 一个奇怪的消息

林孟超心里虽然有事。可是他所要知道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时间性,他还从容地迈着步子,每走四五十级坡子,就在路边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约莫是走了三分之二的路,在一边斜坡的松树下,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吹了一阵灰,方才将两手撑了大腿仰了脸向黄桷垭的山峰,缓缓地喘着气。忽然有个人在身后叫了一声“林先生!”他回头看时,斜对过的平坡上,撑了个芦席棚子,声音就是在那棚子里发出来的。索性站起来看时,却是一位老人家站在那里,他面前摆了个摊子,摊子上是纸烟、糖果、花生、橘子,满满地摆着。那位老人家穿了件短棉袄,将一根腰带拦腰地束着,叉了两手,瞪了两眼向摊子上望着。他突然地又吃了一惊,这正是那位东北籍公务员的老太爷张作舟,立刻迎上前去,向他点头道:“老先生,你你……你?”他说不出所以来,对着摊子上的东西各看了一眼。张作舟将摊子上的纸烟拿起了一盒,抽出一支,弯了腰向林孟超敬着,笑道:“来一支,在这里休息休息吧?”这棚里倒是有两张方凳子,张先生就搬了一张,放到摊子外来,笑道:“请坐!请坐!”林孟超坐下了,对着这棚子和摊子,都扫上了一眼。他取了摊子上的火柴擦着,点着了烟吸着,左手两指夹了嘴唇里的烟,右手两指捏了燃着的火柴,两眼望了它燃烧完毕,然后扔了。张作舟看他在揣想这个摊子,便拱了手笑道:“林先生,你不要和我难过,我这叫塞翁失马,未始非福。我告诉你一个奇怪的消息,我们那孩子被机关当局免了职了。我们这一家,也不能坐着等死,我们就出来摆摊子了。碰巧,我们买进来几条纸烟是涨价以前的事,这就小小赚了一笔钱了。”

三十六 十载寒窗,不如一条扁担

张作舟笑了一笑,又接下去说:“你必要问我们是哪里来的本钱,这又是一件想不到的事。是我们在沈阳的时候,有一位北京朋友,曾经赊过我们几担粮食,始终没有还钱。他老早到重庆来了,开一爿修理汽车行,专门收买和配售零件,发了大财。原来我们也不好意思去讨陈账,孩子丢了事了,只得托机关里一个司机和这位车行老板去告帮。他们是有买卖关系的,就送了我们三万元法币,算是还旧账。有了这三万元,我父子两人合作,孩子天天早上跑烟市,我在这里摆小摊子,我们少奶奶,托你的福,进了合作社,家里吃闲饭的人就少了一半了。每天,我父子两人,薄利多卖,总也可以赚两三千元,从昨天起,我那孩子又多想了点儿办法,每天下午,由乡下背些红苕、素菜到城里去卖,晚上就住在同乡家里,第二天早上由烟市回来,更多赚他两三分利。只要勤快一点儿,比当公务员舒服多了!”林孟超道:“大家都说,十载寒窗,不如一条扁担,你们这一着棋,当然是对的。但是令郎为什么突然地被免职了呢?”张作舟道:“我说了,塞翁失马,未始非福。你先不要生气,林先生在我们家门口,不是见裘部长的勤务发过脾气吗?后来,裘部长的太太几乎死了。裘部长对林先生不去看病,甚表遗憾,就把这笔账记在我们身上。我们孩子的主官,就是裘部长的妻舅,他把孩子叫去痛骂一顿,就把他免职了。幸是裘太太没死,若是死了,那还不得了呢!”林孟超站起来跳了脚道:“那太岂有此理了!漫说我不去诊病,这是我的自由,重庆有的是医生,不能怪我。就是怪我,这和你张家何干?”张作舟摇摇手道:“没事。我们这不很好吗?林先生口渴了,来两个橘子。”说着,这就挑了两个红而又大的橘子,塞到林孟超手上。

三十七 我们心上是松动多了

林孟超倒是口渴了,坐下来就剥着橘子吃,想到初会老先生的时候,也是在这路上两枚橘子订交,为日无多,他这环境就完全变了。他正沉沉地想着,张作舟自山坡路上招手道:“他来了。”林孟超看时,一个中年男子,身穿灰布中山服,肩上用草绳子挂着一个竹背兜(稀孔之竹篓),走到面前来,那里面正是装了红苕和萝卜。张作舟笑道:“这就是我孩子张实践。来,实践,谢谢林先生。”那位改了行的公务员,立刻蹲了身子,卸下背兜,抢上前一步,和他握着手,点了头道:“林先生,你帮了我许多忙,我只有记在心上了。”林孟超见他长瘦的面孔上,累得红红的,因道:“张先生,我对你府上完全同情,你这样做,实在是太辛苦了!”张实践又忙着敬烟送橘子,笑道:“林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这很好。身体上疲劳点儿,我们心上是松动多了。我要赶进城,不能多陪。晚上,请林先生在黄桷垭街上。喝四两寡酒,我们可以长谈。”林孟超道:“你是为生活而奋斗的人,你请便,长谈的时候还多着呢。你就不必回来了,你明天早上,不是还要跑烟市吗?”张实践笑道:“实不相瞒,我昨天下午又得了一条生财之路。就是每天下午贩百十份报,带到黄桷垭街上来卖。那报馆的负责人,答应每天提早给我二百份晚报,而且后收报费。报拿回来了,交给两个下学的孩子去卖,每份报可赚五元,每天可以多收入千把元,这岂不是好?”林孟超道:“好是好,可是老兄未免太苦了。这一天上下几次黄桷垭山坡,那是太难受了!”说着话时,山坡路上正有几乘滑竿,抬着躺坐在滑竿上的人上山。前后两个轿夫,面红耳赤,口里急喘着气。张实践就指着他们道:“林先生,他们可要每日上下山十几趟呀!”

三十八 跑山路也可活动身体

林孟超点点头道:“我无话可说,我只有钦佩。”这句话,说得张氏父子两人,都在劳苦的面皮上涌出不可遏止的笑容。在笑时,张实践忽想起了一件事,他向张作舟道:“爸爸,吴小姐在街口上遇到我,她给我们家带来个信,希望你今天早点儿收摊子回家。”张作舟道:“你在哪里看到吴小姐?”他道:“她就在这街口上小茶馆喝茶,好像是等人的样子。”林孟超听到这个意外的报告,犹如身上触了电一样,他没有考虑,便向他父子道:“晚上再见吧,我有点儿急事要到街上去。”说着,两脚就开始登起坡子来。以前是走四五十级坡子必得休息一下,他现在不休息了。急走一阵,走得气喘如牛的时候,就放缓了步子走着,他始终没有个停留。一口气走到黄桷垭街的口上,老远地就伸长了脖子,向那小茶馆里看去。见一位穿蓝布长衫的女子,手捧了一份报,坐在茶馆的屋檐下一副座头上。桌头上放着一个白布旅行袋、一件绛色毛绳短外衣,那都是很眼熟的东西,那不是吴小姐是谁?他站着定了一定神,慢慢把这口气和缓过来了,然后在衣服口袋里抽出手绢来,擦抹着额头上的汗。那吴小姐手上虽捧着报纸,眼光却在报纸的边缘上,看着行人,她见林孟超走将过来,一手放下报纸,一手扶着桌沿,微微站起。林孟超忙把头上帽子摘在手里,半鞠躬地,情不自禁,脱口叫了一声:“李小姐……”登时觉得不妥,至少在她没有直接承认姓李以前,还是称为吴小姐,较为妥当,但是话出如风,无法收回,这就脸上现出局促不安的样子。可是吴小姐在他叫唤一声,话头接不下去的时候,赶忙微笑着道:“请坐请坐,林先生倒是很爱郊外散步。”林孟超得着她这句话,便好接下去道:“此地有几个好友,朱子经、张作舟,都可以古今上下,无话不谈,比在重庆往来的,除掉学校同事以外,不是官僚,就是市侩,实在是连聊天的人都没有,并且跑点儿山路,也可以活动身体。”

三十九 清灵淡远,文如其人

吴小姐听了,又是微微一笑。这一笑,态度非常自然,启发了林孟超的勇气,便道:“我在重庆接着一封信,只有一张报纸,并没有信,报上一篇散文,我早经读了好多遍了,真是游夏不能赞一辞。”边说边在身上摸出信封和另外一张报纸,上面有密密层层的圈,放在桌上,又道:“这封信,写得笔致娟秀,是谁的手笔呢?想找朱子经打破这个谜。”说时眼光直射着吴小姐。吴小姐道:“关于我姓吴?姓李?以及我的家世,我想,朱子经、张作舟两位,不会不告林林先生的,刚才叫我一声李小姐,林先生透着窘态,以后可不必,简直地就叫我的名字乐天好了。”林孟超听着笑道:“那么这封信,也是李小姐寄的了,今天我到黄桷垭,是专为此信而来的。”眼光仍然注视着她。这位自认为李小姐的,非常大方地道:“这不值得研究。我听朱子经夫妇两次向我露出口风,林先生的郊外旅行,似乎和我有些关系。”林孟超正要答话,恰巧张作舟已把摊子收拾,正往茶馆里走来,便欠起身子,叫道:“张老先生,这儿坐。”张作舟进来点头含笑坐下道:“你们两位谈些什么?”林孟超道:“我正在细细欣赏李小姐这篇散文。”便把密圈的报纸递了过去。张作舟看了题目道:“这张报,我已在吴小姐家里借到拜渎过了,真是清灵淡远,文如其人。这密圈是林先生加的?”李小姐正要谦虚,朱子经也打茶馆门前经过,林孟超招呼一声,李小姐也微笑点头,只有张作舟不认识,林孟超给他们介绍着,朱子经向张作舟道:“虽然初次识荆,可是林兄常常提起,我久经心向往之。”说着,都坐了下来。

四十 老太爷发了急病

林孟超道:“离此处不远,有家四川小馆子,只有两间矮屋,我吃过一回,还可对付。现在已快到晚餐时候,这就请三位去吃一顿家常便饭如何?”李小姐道:“家外祖今天有点儿小寒热,我想早点儿回去看看,林先生的约会,我心领吧。”张作舟道:“上次我约吴小姐到舍间,请林先生替你治病,你谢绝不去,使我面上磨不开,你推说是怕吃药。现在吴老先生清恙,林先生可以手到病除,最好提早晚餐,饭后到府替吴老先生诊断一下。”林孟超道:“粗枝大叶谈一谈,是未尝不可,若要诊断,我空着一双手,连听诊筒都没有带,实在无法应付。”张作舟道:“中国旧医书,是望闻问切四个字,这一点,西医何尝做不到,不带器械,也还无碍。”李小姐道:“家外祖望七之年,平常觉得左边身体有点儿麻木,大致是血压太高。”林孟超道:“这很简单,只要把量血压的皮带管一量便得,可惜我没有带着。”说到此处,双手搓了一下。朱子经道:“还是到川味香坐一下吧,你看这里茶馆的幺师已经准备上门了。”

大家到了川味香,随便要了几样菜,吃着谈着,张作舟问李小姐道:“你叫小儿约我早收摊子回家,可有什么事?”李小姐愣了一愣道:“没有别的,我猜想林先生会来,希望老先生回来谈谈。”朱子经道:“我们到李小姐府上,当着她的长辈面上,喊她吴小姐。在外面,喊李小姐,也未为不可,省得旁人听着奇怪,一会儿姓李,一会儿又姓吴。”一面对着旁边座上吃客,用眼光扫射一下。饭后时间还不过七点钟,朱子经提议:“既然吴老先生身体不大健康,我们到他府上去问候好不好?况且还有现成的医生跟着。”说完,对林孟超微笑。李小姐当然欢迎,不多一段路,到了松垭口,李小姐道:“我来引导。”举手敲门,出来一位老太太对李小姐道:“怎么这晚才回来?老太爷发了急病,他说右边肚子疼得厉害,恐怕是盲肠炎。”李小姐一听,对三位客人道:“先请宽坐一下,我去看看家外祖的病状。”急忙忙地走到左边的一间屋子。

四十一 非赶快开刀不可

那位老太太只认识张作舟,便向他点头招呼,让到书房里。这间书房,一屋两用,平时读书学习,有客就做客厅。林孟超走进一看,是向南的一排五大间平房,虽是朴素,却收拾得净无纤尘,甚为整洁,两边书架上,堆着新旧书籍,还夹着许多外国文的本子,靠墙的书桌上,摊着鲁迅的《南腔北调集》,这在后方,是难得买着的。林孟超一翻书面上,写着“乐天学习”四个字,正想细看架上的书,李小姐已经走进来,对着林孟超道:“看情形,家外祖很像是盲肠炎,不晓得是慢性急性?请林先生赶快诊断一下,感谢得很!”林孟超道:“这是义不容辞,何必客气,万一是急性,必须要动手术,怎么办?”说时,已跟在李小姐后面走入左边屋里,吴老先生用几个枕头垫得很高地躺在床上,盖着一条棉被,旁边还有一位老太太。李小姐走到床边,轻轻地道:“林先生来看看病情,可惜他未带器械。”吴老先生点点头道,“听乐天说,林先生医道高明,费心得很。”林孟超道:“一知半解,懂得点儿皮毛,请把右边衣服解开看是怎样。”李乐天赶忙去解开衣服,林孟超一看,腹部右边已经发红,便问道:“老先生除感觉疼痛之外,还觉得肿胀?”吴老先生连连点头道:“觉得觉得。”林孟超请李乐天将衣服棉被掖好,退到客厅,对李乐天道:“确是急性盲肠炎,非赶快开刀不可,在哪里借一电话,请我的好友刘大夫坐汽车马上就来。重庆到黄桷垭,汽车可以摆渡,绕着公路走,不必爬山,不过时间不免慢一点儿。”李乐天道:“电话有办法,请跟我来。”朱子经、张作舟见有病人,当然坐不住,一道走出,告别而去。

四十二 向来不愿谈这一套

不多远有宅小洋房,李乐天敲门说明来意,引着林孟超打通电话,再回家里。隔了约莫一个钟头,门外汽车声响,这时李乐天已把吴老先生应用东西,检点齐全,装在一个手提包里,等到刘大夫一到,和林孟超两边扶着吴老先生走上汽车,向重庆刘大夫医院出发。

这夜经过良好,林孟超因为帮同刘大夫施行手术,就借用别的病床,胡乱一宿。吴老先生这一场病,倒给林孟超一个莫大机缘,每天都有和李乐天谈话时间。有一天,林孟超想旁敲侧击地来试探一下,恰巧吴老先生正是熟睡,护士坐在近旁看书,林孟超对门内李乐天微微点头,李乐天走了出来,问有什么事。林孟超道:“李小姐前天叫我问刘大夫,这回手术连住院费大概有多少?我和他说了。他说,笑话,将来跟吴老先生做个学生好了,原来他是本地人,和老先生同乡,深知老先生的学问道德,十分敬佩,他绝对不肯收费,可是他很奇怪,李小姐或许是守独身主义?……”一句话惹得李乐天赶忙拦住道:“得了得了,说家外祖,不要牵涉到我。”林孟超道:“那么李小姐是守独身主义?”李小姐道:“什么守不守,我向来不愿谈这一套,我是自从出了大学的门,在同学里面,在朋友里面,始终遇不着志同道合的人,还谈什么婚姻?尤其是现在敌寇未降,我更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志愿。朱子经太太曾经对我提到林先生,我说林先生有话,何不当面说。”这时,瞟了林孟超一眼。他接着道:“我听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两句话,使我又惭愧,又兴奋!我是反对繁文缛节的,订婚发帖,结婚再发帖,实为无聊,只求一个口头诺言,就是等过三年五载,也是情愿。”

四十三 做些为人民服务的工作

李小姐听着,半晌不语,却伸出手来和林孟超紧紧一握。这一握,好比一诺千金,林孟超愉快的情绪,不言可喻了。

吴老先生病愈出院,林孟超劝他以后不要终日伏案读书,要无事找事做,每天早晨也练太极拳。老先生对于打拳,一来懂得,不过荒废已久,他想:医生不允许长时间地读书,岂不成了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刚巧张太太工作的合作社里,预备开办识字班,吴老先生自告奋勇,亲自编了一本应用千字文,都是切合实际、日常应用的字。以前,他教过儿童识字,识一个字,把他拆开来,同时可以认得好几个字,譬如一个“椅”字,便成为“木”“大”“可”。李乐天晓得他教人识字,运用他早年用功的说文部首,变成通俗读物,是最新的教学方法,便每天晚上让他去教一小时。林孟超、朱子经当大学教授的,有时也都去听他的教识字的新法。有一天,吴老先生下课回家,林孟超陪着步行回寓,一路谈着,林孟超道:“我被老先生精神感召,觉得也应该在死板板地教书之外,做些为人民服务的工作。”吴老先生道:“林先生你医道救人,还不是为人民服务。”林孟超道:“不,我也想在此地,每天纯尽义务,替人看两小时的病。”吴老先生听着,不住地点头。果然不多时,他的义务诊疗所开办起来,报纸上当作新闻登出,连重庆都有人过江来请救治疗。

四十四 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

林孟超是概不出诊,星期休息,每天只看两个钟头,在刘大夫那边,借了一位护士帮忙。李乐天看着兴趣,向她教课的强华女中方校长建议,添办一个夜中学,兼办识字班,好在一切都是现成。因为夜中学男女兼收,曾经惹顽固教育当局反对,要勒令取消。幸而方亚雄校长认识的人多,各方面替她疏通,终安然渡过难关,求学的人踊跃非凡,只嫌校舍容纳不下。这一来,吴老先生、林孟超和李乐天,三个人的精神上都有了寄托,不但不觉厌倦,真成了乐此不疲。

流光如矢,到了第二年的八月,美国向日本广岛投下了原子弹,苏联出兵东北,日寇关东军望风披靡,逼得日本天皇裕仁无条件投降。这消息到了重庆,整个山城,掀起庆祝狂潮,只有吴老先生三人觉得欣喜。虽是可以欣喜,只是现当局处处不为人民着想,只处处高压着骑在人民的头上,就社会规律看,这局面是无疑地要转变环境的了。林孟超凑着李乐天闲暇时候,悄悄地问她道:“打算什么时候南归,我可有携手同行的希望?”李小姐望了他一眼道:“一班自命要人的,都纷纷乘空飞去,称为天上入,好多人羡慕。我可一点儿也不眼热,况且学校九月一日就要开学,我更走不开,家外祖他是不愿离开重庆,我又不愿离开他。即使将来南归,一不乘飞机,二不乘船……”林孟超道:“那倒要请问你怎样走法?”李乐天道:“我自有走法,我有志愿,要走遍全中国,东北和西北,留待将来,西南方面,我想趁此机会,从重庆到昆明、贵州一路遵陆而行,好看看我们祖国河山的伟大。”林孟超道:“这真实获我心,愿附骥尾。东北、西北,我在前十年都已到过,只是西南各省还未观光,如果趁此机会,旅行一次,岂不是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李小姐道:“你且莫欢喜,一切还要从长计议,第一关,是要家外祖二老的允许才行。”

四十五 这两桩都是真人真事

林孟超道:“到今天,你也该直接痛快把我们的经过告诉他吧。依我想,或许不会反对,有一次,我和老先生谈到婚姻问题,他说反对恋爱自由,可是赞成婚姻自主,照这样说,他能同情我们的。”李乐天道:“你这就十拿九稳?说桩故事给你听,他在五十岁那年,在上海硬给朋友拉去证婚,到了台上,放着两张结婚证书,等候宣读和用印,你猜他怎样处理?”林孟超道:“当然是按照次序做。”李乐天道:“你以为猜对了吗?这才不对呢,他捧着婚书,说道,这两张纸,存心是预备夫妇不能和睦,相见法庭用的,喜幛上挂着许多百年好合的口彩,预祝新郎新娘做到这四个字,那么要此何用?请问我当场把他撕了,有没有赞成的?来宾之中也有反对这种婚礼的,大呼赞成!他果然把那两张证书撕成几片,一面笑着说,夫妇相对一鞠躬,礼成。跳下台去。当然,也有来宾说他做得过火的。”林孟超道:“有趣有趣,并不过火,我也是反对这种不中不西的婚礼的,将来如有婚姻登记局,那才合理。”李乐天道:“老人家还有一件妙事,他有一位父执,见他五十无子,一定要送一个使女给他做妾,推辞不掉,接了过来,他胸有成竹,刚巧有位门生断弦,他对门生说是有个侄女,愿为执柯,就嫁了过去。隔了一年,他写信请这位父执吃汤饼酒,父执甚为高兴,一看使女倒还是使女,而且抱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婴孩。他却赶忙上前介绍着,这是某大学教授某君,一面指着女的,他们是一对贤伉俪。父执心中虽然不以为然,面子上却是皆大欢喜,后来背后批评他是‘不近人情’。这两桩都是真人真事,或许你也听人谈过。”林孟超道:“也曾略有所闻,不知道就是他老先生的妙事。纳妾本来是件罪恶,将来必定会消灭的,移花接木,加以穿插附会,倒可成一部戏剧。”

四十六 应当给你们贺喜

李乐天道:“你要我把我们的事干脆地告诉他,实在没有勇气,说到自己身边上的事,他很欢喜跟你谈医道,还是找个适当时机,你自己对他说吧。”林孟超道:“我写封信给他好不好?”李乐天道:“不好,还是面谈得好。不过有一点,你要注意,他是反对无后为大这套迂腐话的。他常说没有子孙,就没有子孙,毫无关系,什么承继、什么螟蛉,不但无聊,而且有害,害得家庭闹出许多纠纷。如果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些话对他说,倒没有什么妨碍。”林孟超道:“这些我能应付。”

一天午后,吴老先生对林孟超问起他的家世,林孟超道:“我老家在安徽,世代中医,从小跟先君学过一点儿医道,后来先君一定要我学西医,才出国的。现在办义务诊疗所,重庆的西药还是昂贵,穷人负担不起,我打算诊察用西医方法、处方,除掉不可避免的西药之外,尽量地用中药。四川本是出产中药地方,道地药材,为什么不用?”吴老先生道:“这好极了,我早年也喜欢看点儿医书。中医书籍浩如烟海,可惜无人归纳整理起来。中国几千年来人的疾病,不都是靠着中医。话得说回来,中医只是看舌苔、切脉,就开方子,似乎不够,如果也用量体温,听胸肺,再开药方,就更完美了。”林孟超道:“我并且要把验痰,验血,验大小便,也应用上去,只是西医开中国药方,这样做,会受批评,不伦不类吗?”吴老先生道:“不要紧,凭你的大名,尽管别开生面,为医学界开辟一条新道路。”林孟超道:“中医只要有研究,那是还有它的前途,不会埋没的。我有一句话,常常到了口边,又咽了下去。……”吴老先生道:“我们忘年之交,尽管直谈。”

四十七 破天荒的举动

林孟超道:“令外孙女乐天小姐,老先生有无相攸之愿?”吴老先生道:“这件事,请不必问我,要问她本人,我一向有个主张,是婚姻自主。”林孟超道:“假如她和我已有婚姻之约,老先生是否赞同?”吴老先生站了起来,哈哈大笑道:“这样,我要忝居长辈了,应当给你们贺喜,哪有不赞同之理。”这一笑的声音太大了,连隔着间屋子的老太太和李小姐都听见了,都走过来问吴老先生何事大乐。吴老先生一见李乐天,直呼恭喜恭喜。李乐天一目了然,老太太还不知究竟,吴老先生把方才和林孟超一番谈话再述一遍。老太太也道:“那好极了!”可是吴老先生不愿他们就离开重庆,却又说不出口,只好转着弯儿说道:“你们打算几时举行婚礼,是不是要做蜜月旅行?”李乐天道:“暂时都谈不到。”说时,瞟了林孟超一眼。林孟超道:“她在学校里,一时还找不着代课的人。我教课的地方,原来是在北平的,他们已经决定搬回北平,北平是我第二故乡,很想回去看看。”吴老先生道:“那么总要先行婚礼再走。”林孟超道:“谈到婚礼,我向来主张越简单越好,最好是有合法机关登记。在这过渡期间,我有一个办法,两人合拍一张照相,亲笔签名及年月日,寄给几个极知己的朋友。一不收礼,二不宴客,只是通知一声,我们已于何时结婚。这种破天荒的举动,会惊世骇俗吗?”吴老先生道:“妙人妙事!我们做人,要有创造精神,而且要创造得入情入理。这种办法,同情同理。”当下四人谈妥,在一月一日举行婚礼,在婚礼以前,还是各守岗位去做事。世间的事,往往有出人意料的。林孟超和李乐天都在静待佳期时候,突然间李乐天的一位老师,也是吴老先生的好友,在昆明当大学教授,被人加以迫害了。

四十八 实行了理想的结婚方式

消息传来,吴老先生跳将起来,要亲到昆明去慰问好友的家属。李乐天自告奋勇,代替老先生走一趟,况且也是她的师母,是应该去的,学校里由方校长兼代。林孟超因为预备结婚,已和刘大夫谈妥,义务诊疗所由刘大夫委托一个助手医师接办,他是随时可以离开重庆的,有这机会,便向吴老先生请求,陪着李小姐到昆明,吴老先生叫他亲自去商量。林孟超心里盘算着,走到书房,向李乐天笑道:“据我那边校长得到的消息,你的老师已经由几位好友办理善后,井井有条了,你去,不过是慰问一番而已。”李乐天道:“我去不过是安慰家外祖,省得他高年跋涉。”林孟超笑道:“踽踽独行,不带个随员吗?”李乐天也笑道:“我有什么资格带随员,开啥玩笑?”林孟超道:“老母倚闾,将及十年之久,她老人家住在安徽乡间,你如果真打算从昆明陆路上启行南下,那可以走过我的老家的。我想趁此机会,陪你到昆明,自备资斧,当名随员,行吗?”李乐天道:“但是我和家外祖说过,十天之内,必回重庆。到了昆明,就此南下,使他何以为情。”林孟超道:“那么,趁今天晚上,你和两位老人家商量一下,万一不行,到了那时,你回重庆,我到安徽,见机行事。”李乐天点头道好。果然这夜经过李乐天情义兼至,说服了吴老先生,允许她和林孟超同到昆明,把事办妥以后,双双南归。

第二天一清早,林孟超就来探问消息,李乐天笑道:“老人家究竟是开明之士,我只略略地提了两句,他就说你们尽管携手南行吧,明年春暖花香,也许我到南方去走一趟。你该怎样去向他道谢?”林孟超道:“我这就去。”径直地走到吴老先生房内,一躬到地,吴老先生笑道:“我已关照老妻,今天替你们饯行,其实是家常便饭,不邀外客了。”饭后,朱子经、张作舟都到吴家来探望送行。吴老先生张罗着,并且告诉他们,林孟超陪同前往,同时已订了婚。朱子经可算是个原媒,不以为意。张作舟是个顶老实的人,以为新奇,赶忙道贺。林、李成行以后,隔了约莫十天,重庆几个知己朋友都接到昆明发出的一封挂号信,拆开只有一张林、李合照的双人签名照片,实行林孟超理想的结婚方式了。

(全文完)

1950年上海《大报》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