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家往往会迷信,迷信者往往也很科学。这个矛盾故事,产生在两个患难朋友身上。其中一个朋友,是赵子同先生。他是个中学的数学教员,而且也兼教授一点儿物理学。他的脑筋里,无非是牛顿定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他为了生活的反映,也很爱讲辩证法。在他脑筋里根本没有“迷信”两字存在。然而事实很奇怪,在他的寄宿舍里,壁上用八行纸写了这么八个字贴着,乃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同事们看到这个腐败的标语,都觉得和他为人不合。若要问他什么缘故,他却含笑不言。直到胜利以后,他离开那个学校,重回故乡,他才宣布了这个哑谜。

赵子同和郭宝怀是小学的同学。赵先生小学毕业以后,按着次序,进了大学,终于是走进了最崇高的教育之路。郭先生家贫,小学读完,就学徒经商了。为了所学不同,彼此也由疏远而至于断了友谊。民国二十八年,赵先生抗战入川,在重庆郊外仍理旧业。是个冬日的雾天,轰炸的危险期业已过去。在郊外苦闷而又寂寞的人,也就偶然进城去逛逛,目的是购物会朋友,找点儿起码的娱乐。赵先生穿起那件五年相伴的青大衣,趿了一双两年有半的黑皮鞋。帽子没有,也不需要,拿了根土产的白木手杖。在重庆最热闹的一条街小梁子一带闲遛。迎面来了个青布棉袄裤的中年汉子,向他注视着。他戴了顶旧鸭舌帽,脸子是黄黑而瘦削,两腮还长满了胡桩子。赵子同并没有这样一个像工人的朋友,他对于这人的注视感到诧异,也就停脚向他注视了回去。那人赔了笑道:“对不起,请问先生,你贵姓是赵吗?”他说着很浓的镇江乡音。这至少可认为是同乡,绝非无关。赵子同便点头承认了。那人道:“老同学,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小学同学郭宝怀。同班,而且座位还相连呢。”赵子同啊哟了一声,伸手和他握着,便问在哪里工作。郭宝怀叹了口气道:“我流落在重庆了。你老兄若还念起同学之谊的话,请你告诉我住址,我愿到你寓所,尽情地把流落经过告诉你。街上不是谈话之所,我也有点儿事情,暂时没有工夫细谈。”赵子同笑道:“你穷,我也不阔呀,我怎么能忘了这老同学呢!我在南岸求仁中学当教员,到江边大概是五公里,你若有工夫的话,除了星期日以外,任何一天到学校里去找我,我都在学校里。”郭宝怀说了一定去拜访的,就握手而别。

在五日以后,是个细雨天,郭宝怀上半身遮了把纸伞,下半身全是泥浆,来到了求仁中学。在重庆的雾季极爱下雨。雾天就像傍晚,下雨更阴沉,让人说不出一种什么苦闷。城里是满地黑泥浆,乡下却是满地黄泥浆。泥浆铺在石板人行路上,其滑如油。若非有重要的事情,在这种气候下,由城下乡,或由乡入城,都是艰苦的工作。郭先生这时来访,赵先生是很感到他老同学的感情。传达报告之后,赵子同亲自到大门口去迎接。看到他赤脚穿了草鞋,黄泥点替他裤脚上加了金漆,一直涂到大腿缝里,便道:“老兄,你太辛苦了。学校里是没有什么可招待的地方,我引你去坐小茶馆吧。这家小茶馆带着客店,也正是为着我们学校的师生而设的。”说着话,冒了小雨,引他走上小茶馆。这里沿着人行路,有两家面馆、两家茶馆、一家杂货店。另外一棵东川特产的黄桷树和一所土地庙,凑合着一个把路的小镇市,倒像是为这乡间的学校而设的。

小茶馆是木板子支着的楼房。楼下店房里摆了四张大小茶桌,三面环绕着几把粗线布蒙面的支腿睡椅,空洞洞地过着雨天,正不曾有个人。赵子同且不忙招待客人喝茶,先叫店伙打了盆热水他洗脚,向店家借双便鞋他穿了。再和伙计要了竹子小火笼,给客人烘衣服。然后才泡了茶和客人对坐谈话。他首先便道:“我们是自小的同学,老兄有什么困难之处,只管对我说,只要是我所能帮助的,决定尽力而为。”郭宝怀早是被他的温情把心里温暖过来了,预备一肚子诉苦的话,全觉得难于出口,因扶了面前的茶碗盖,和缓着声音道:“老兄,你这盛情太可感了。我想四处和亲戚朋友凑点儿款,摆个香烟摊子。目下情形(按是民国二十八年),多则二百元,少则一百元,我就可以借此糊口了。我想向你借二三十元,你若筹不出,十元八元也是好的。”赵子同并没有加以考虑,因道:“那没有问题。你放心吧。”说着话,郭宝怀将裤角上的湿泥都已烘干。赵先生便引他到隔壁店里,请他晚餐。虽是这里只有回锅肉可吃,主人还是要了四两酒,给他冲寒气。饭后,便引他到小茶馆里来投店。这小茶馆楼上是个通楼,只另外隔了一所单间。虽是俩人上楼,将这木板架子的大厦,走得全体格格作响,而有点儿震撼。但主人和客人要了那个单间。在那单间里仅有的一张小窄床上,要了两床被。而且还在那窄小的床前,加了个方木凳子,上面放着一壶茶、一盏菜油灯。诸事妥贴,方才告辞回校。

郭宝怀走了十里远的泥浆路,却是相当疲劳。展开被来,睡在那宽仅两尺半的床上,睡着睁眼望了屋顶,去人不过三尺。这屋子之小,就是一床一凳,已抵了门。他想着人躺在这里,是睡在棺材里了。为了怕挨饿,把十年不见面的儿时同学都找到了。幸而是赵子同念旧,要不然这阴雨再赶回重庆去,那也更累得不堪。纵然睡棺材房间,这盛情也是可感的。那么,他借十元八元,那是没有问题的。这样,他心里得着满足安然睡去。次晨起来向店伙胡乱要了一木盆热水漱洗过,就在楼下茶馆里泡碗茶等候赵子同。他预计着学友有早课,总在两小时以后才来,然而他刚喝两口茶,赵子同就来了。他很匆忙的样子,站着说话,因道:“我早上是一连三堂课,实在不能陪你。路还湿着,你吃了午饭再走。我凑到卅元钱,先交给老兄。稍过两天,也许我再能凑一点儿。二百元现在已买不到什么东西,我看,你当多凑一点儿资本。”说着,便在身上掏出一小叠钞票交给了郭宝怀。而且还将他的手一把握着,又道:“客店钱我已付了,你不必管了。”郭宝怀只是推着他的手摇撼着,连声道谢。

赵子同安慰了几句,告别去上课。郭宝怀又喝了二十分钟茶,觉得实在不能再打搅这老同学。他知道这个时候,赵子同正在课堂上,也无须去告别。和茶房要了纸笔,写了一张道谢的“字条”,请茶馆留交,穿上草鞋,夹了雨伞,踏着泥滑的路走回重庆,一个人寂寞地走着,不免想着心事消遣。他觉得在重庆的亲戚朋友,可以告帮的,都已经请求遍了。若是有办法,何必跑来找这十年不遇的老同学。赵子同的情谊太好了,不能再去找人家。换句话说,这帮助的三十元,是自己的最后谋生之路,要怎样地来利用这三十元呢?这个数目,也实在是太渺小了,他想着想着,实在感到很发展的路子很少,脚下走着,也感到没有力气。他想:回重庆去?那百万人口的都市人挤着,透不出气来,哪里是我容身之所?话又说回来了,这百多万人个个都有法子找饭吃,何以到了我身上就不能?他自己把问题难住了,自己也就不想走了。看到前面三岔路口上有棵大黄桷树,遮了半亩地,树下有幢桌子面大的土地庙,庙前倒有两块干净石头,并无泥痕水渍。于是坐在石头上,对树外的天色看着。那多雾的重庆气候积久了,便会变成雨天。雨下过之后,空中的水蒸气下坠了,不能变成一个晴朗的天气。这时天上雾气消失,全是白色的鱼鳞云片纹,在那每个鱼鳞云片的中间,露出了金黄色的光,这是太阳埋藏在云片后面的象征。他想着自己的生活也就是云后面的太阳一样,露不出面目,这三十元就算是那云片缝里的一线光了。他颇想抽支香烟,壮壮自己的情绪,然而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索着,却是没有。甚至疑心自己的鸭舌帽里藏着有烟卷,取下帽子来翻了一遍,这里面也还是没有香烟。他戴上了帽子,低头看石头缝里长了几根青草,拔了出来,在手上一段段地撅着,只管出神。

这就有人在身边哼着。那哼的声音非常沉浊,倒让他吃了一惊。回头看时,一个斑白头发的老人,穿了露出许多处棉絮的破袄子,坐在土地庙的墙基上。他背后背着背兜(注:篾编的大眼竹篮,状如腰桶,川人走山路,挑担吃力,用此器盛物,将粗索挂在肩上,背了走,叫作背兜),放在庙的矮墙上,肩上挂背兜的粗索,还没有脱下来呢。那老人头垂在肩膀上,背还靠着墙。只见脸色苍白,似乎突然地有了病。便向前问道:“老太爷(川人尊称之词)你背不动了?”老人摇摇头道:“好好的脑壳,竟发起昏来,硬是走不动了。老板,请你帮个忙,把我这背兜放下来。”郭宝怀依了他的话,帮着将他的手臂由索套子里取出,将背兜落肩,放在地上。看那里面,有大半背兜番薯,这个东西,川人普通叫作红苕。穷人是拿了当饭吃的,便问道:“老太爷,你是背到哪里去的,还远吗?”老人道:“我是背到重庆去卖的,现在去不到了,你要不要?我卖把你。”郭宝怀笑道:“你要是三斤两斤的话,我就买下了,这大概有四五十斤,我两只手捧了走吗?”老人道:“红苕下面,还是十来斤冬笋,给下江馆子四季春送去的,红苕是我家里的,送你都不生关系。”他顿了一顿,又道:“你若是肯要的话,连背兜都送给你。你只出冬笋钱就要得,我是十五元钱买来的。你送到四季春,怕他不出你二十元钱。”他说着,又哼了一声,微闭了眼,靠坐在石头上。郭宝怀听了,心中一动,这倒是现成一笔生意。在城里,寄住在同乡家里的楼梯下面,就是有个放身子的所在,两顿饭却是每日到处打主意。在这四五十斤红苕,搭在同乡锅里蒸着,也可以凑付十来天的伙食。望了那老人,正踌躇着,坡子下面来了两个粗人:一个散手走,一个扛了空滑竿。(此物以两行竿为轿杆,中间挂了一串绳子穿的竹片兜子。抬人时,人半卧半坐在竹片兜子里,不抬时,一人轻便地扛了走。)走到前面,那散手的望了老人道:“彭老板,郎个的?”老人开了眼望着他道:“脑壳痛了,周身发冷,怕是打摆子(疟疾之谓)。”那扛着滑竿的道:“你脸色都变了,我们抬你回去,要不要得?”老人道:“我没得钱,我那背兜又郎个办?我想相因点(便宜也),卖把这个老板,他没有答应咯。”抬滑竿的道:“熟人吗?你把不把钱,不生关系,这背兜硬是不好抬。”说着,回首望了郭宝怀道:“你帮他个忙,要得?”老人道:“我把背兜都送把他,里面还有十多斤冬笋,我只要十五元。”两个滑竿夫同声连说:“相因相因。”郭宝怀看那老人,已是坐在那里发抖,闭着眼直哼,便道:“好吧。我试试。你们住在哪里?下次过江来,我顺便把这背兜送还给老太爷。”滑竿夫道:“走过前面这个垭子(川语小缝之谓),是个坝子(川语平地之谓),那里叫汪家坝,你到那里问老幺的老汉(父亲之谓),就问到了。要不,你问他儿子彭老幺,也要得。”郭宝怀看看这一背兜东西,仅仅要十五元,实在是便宜,就照了老人的要求付了十五元。滑竿夫抬着老人走去,郭宝怀背了这个背兜也就向重庆走来。

他正知道这个下江馆子四季春在什么地方,扛着那个背兜,径直地就找了去。又恰好这柜上管账的是镇江人,彼此操着家乡音,搭话之间,先有三分投机。郭宝怀放下了背兜,说是里面有十来斤冬笋,愿意出让,管账的不加考虑,就答应收买,问他要多少钱一斤。郭宝怀对这一问,倒为难了,到重庆城里来以后,连青菜豆腐都不容易吃到,知道冬笋多少钱一斤呢?就说道:“都是家乡人,你随便给吧。”

那管账的在红苕堆里清出了冬笋,将秤一称,共是十六斤,就照二元一斤,给了他三十元。郭宝怀便问道:“若是我明天还送来的话,你们要不要?”管账的道:“十来斤冬笋,那太不成问题了。只要你肯这样少赚一点儿,同行都肯买。”郭宝怀道:“若不是这四五十斤红苕没有主顾,我今天过江,明天就可以和你们再送来。”管账的向店对面街头一指道:“啰,那巷口上就是个卖烤红苕的,你可去问问他。那也是个乡下人,我给你们介绍一下。”郭宝怀连声道谢,扛了背兜,随着他走向对面巷口。那里有个穿短衣的汉子,正站在木桶炉边烤红苕。管账的介绍,他伸手拿了根长形红苕,一撅二半,看到红苕肉中心是鸡子黄色的,便笑着点点头道:“这是我们下江人说的红心番薯,货倒不错。多少钱一斤?”郭宝怀又答复他:“都是家乡人,随便给钱吧。”那人道:“现在大行大市是二十元一百斤,我也不欺你。”郭宝怀道:“我拉你一个买卖,就是吧。”于是在四季春借了把大秤,将背兜一称,共是五十六斤。郭宝怀道:“也不用除背兜的重量,你就照五十斤给钱吧。”这么一说,就很容易地成交了。

郭宝怀花了十五元的本钱,只一度扛着背兜过江之劳,就净赚了二十七元。他忽然又转着念头,这种生意却是可做,漫说每天赚这一次,就是两天赚这一次,也很可维持生活了。不过今天是碰到这个生病的老贩子,遇到这么一个机会,天天哪里找这机会去呢?他脑筋里转着念头,身体就不是平常那般坦然了。他想着身上已有了五六十元的现款,太犯不上去看同乡的脸色,在人家楼梯下缩蜷着,马上就可以去找个地方把身子安顿了。他想着走,走着想,无意中发现了街边一个茶馆,也就无意地走进去,要了一碗沱茶,坐在临街的一张小桌子边,休息半小时。他休息的不是这个身子,休息的是昼夜不安的那颗心,这可以不必发愁今日的晚饭,也不必发愁明日的早饭了。这是临长江的一条马路,茶馆在到江边去的一条岔口上。他看到了背了背兜、挑着空箩筐的人,由面前过去,走上过江的渡口。看到那空背兜里,也有些纸包,或者一刀肉,可想到是进城来的小贩子,卖掉了乡下贩来的土产,带些城里东西回家去了。无疑的,他们明天又会贩了东西进城来。这绝不是学不到做不到的事情,自己何妨就顺了今天做小贩这条路走,他慢慢地喝着那碗茶,看了回家的小贩陆续不断地过去,他终于把计划决定了。

这茶馆的对门,有家小小的西药房,他按着当日的牌价,将两元钱买了五粒奎宁丸,将纸包着,揣在身上,背起那个空兜,由今日过江来的路再走了回去。他记得滑竿夫所说,那个老贩子住在汪家坝,他问着路,在天还不曾黄昏的时候,就找到了那个老贩子家里。那是三间一排,临着街路边的草屋。门外是一片三和土铺的打麦场,场上扫得干干净净的,在一个角落,堆了好几百斤的红苕。有个小伙子,在邻近的青菜地里挑了一担青菜过来。郭宝怀道:“请问,彭老幺的老汉是住在这里吗?”他对那个背兜看看,已经明白了,因道:“我就是彭老幺。这个背兜,你还送转来。我老汉打摆子,睡了。”他歇着担子,和来人站在打麦场上谈话。郭宝怀在袋里掏出那个小纸包,交给彭老幺道:“这是我在城里买的奎宁丸,送给你老汉吃吧。这个背兜,我还有用,请你卖给我吧,送你两元钱。”说着,便又掏两元钞票给他。彭老幺拿着钞票笑道:“你这个下江人要得!”郭宝怀笑道:“下江人到贵地来避难,无非是言语隔阂,其实不会言语要不得的。老哥,我和你打听一件事。你老汉今天背的冬笋,这地方还有出卖的吗?”他道:“那要有大竹林子的地方才有啰。由这里进去三十里,那地方叫桥坪,出这个家私。你下江人走不到。那里的冬笋,硬是相因。十元钱,怕不让你背一背兜。”郭宝怀道:“真的?只要有路,为什么走不到?”彭老幺道:“路倒是有路咯,就是那里没得下江人去。你若是愿去的话,这坝子前面垭口上,有两家卖烟酒草鞋的小店,也可以住人。你在那里睡一晚,明天鸡叫动身,半上午就到了。买了家私回来,你还可以赶到重庆。”郭宝怀看他脸上的表示很诚实,道了谢,就照他的指示行事。

桥坪这地方,在重庆南岸南去三四十华里。山峰重叠,竹木森森。本地人因为这是纯粹的山间小路,走起来寂寞,把里程叫长了为六十里,因此很少人向那里去。郭宝怀这晚投宿在一个摆烟酒摊子的乡下人家里,恰好有位邻居李老板要到桥坪去烧炭。郭宝怀请他喝了四两白酒、一个咸鸡蛋,他很是高兴。次日起个早,二人就一路同行。天还没有亮,宿雾笼罩着大地,抬头也看不到星点。那李老板举着一个竹条竹编的火把,在前面行路。走了半小时,天才发白,雾却来得更重。像是天上的云落到了地面,面前两三丈路就有点儿模糊,只是有些树木的影子,更远,就一切埋藏在白云里了。好在脚下是一条石板面的路,低了头只管看前面的青石板,移着步子走去。他身上带得有起码价值的纸烟,不断地送给李老板一支烟,走着路说着话,友谊也就加深起来。两小时后,红日高升,云和雾全已失散,发现走在一道平原上,面前两三里路外一排大山,树木绿阴阴的,像刺猬似的散密。这山排左右伸着两手,伸着很长的山脉,把这平原稳稳地环抱在怀里。李老板指着道:“这就是桥坪了。”郭宝怀看脚底下这条石板路,屈曲地穿过平原上一片水田,直通到那大山上去。山麓上有个凹下山的坡子。郭宝怀道:“李老板我们在云雾里摸着走了两三小时,一口气没歇,高高低低,好像爬过了几个山坡。贵处的地方,就是这样有趣。走过有水田的坝子就上山。翻过了山又是田坝子。我看眼面前这排大山,不会在里面藏着坝子了。找个地方歇歇腿,我们再一口气爬山,好不好?”李老板道:“要得嘛。对门山脚下有个卖酒的棚,我们在那里歇下稍。”于是两人开着脚步,穿过这个大田坝子。

到了那大山脚下,有个瓦盖的风雨亭子,旁边配合了一幢土地庙。另一边,却有三所草屋接连着,一家是住户,另外两个都敞着大门,各在门口列了破旧的桌子,上面堆了橘子、蚕豆、香烟和一瓦罐酒。郭宝怀晓得,川东乡下的拦路小店,向倒是卖酒而不卖茶,且在第一家草屋门口歇着。桌子旁有两条宽板凳,他横跨着一条,让李老板坐一条。这铺子里就是一位老太太坐在靠里的一张没有被褥的床铺上,手上拿了片鞋底,拉着麻线。郭宝怀道:“老太婆,给我们来二两酒,我吃两个橘柑,一共算钱吧。”说着,就拿了摆着的橘子吃。这位老太太对这位不问价的行人,颇表示好感,立刻放下鞋底,将一只小粗碗来打酒。她掀开盖罐子的布垫子,不见酒端子,便叫道:“杨家妹,舀酒的瓢瓢哪去了?”随着话,屋后侧门边,出来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蓬松头发,脑后用布带扎了两个小辫子,身穿一件旧蓝布长衫,袖子是左长右短,圆圆的脸,一双大眼睛,下面光了腿,打着赤脚。乡下人向来不施脂粉,脸子黑里带黄,但皮肤还是相当细腻。她在床头边的干草里找出了酒端子,带打着酒,将碗送过来,带了三分羞涩的微笑,问道:“哪个喝?”郭宝怀指给李老板,因道:“还有啥子下酒的没得?”杨家妹又笑了,指着桌上碗底改的碟子道:“就是胡豆(即蚕豆)。”她笑时,竟是透着两排雪白的牙齿。乡下人是不刷牙的,郭宝怀觉得这是个奇迹。然而,她终于是赤着双脚。他不免向她脚上望着。李老板因酒碗放在面前,向郭宝怀道:“郭老板喝吗?”郭宝怀道:“你请。”李老板端起酒碗,道声谢,喝了口,见杨家妹撑了门框,对门外望着,便笑道:“杨家妹,这样漂亮的人,光脚杆,朗个不搞双皮鞋穿。”杨家妹笑道:“穿皮鞋,哪来的钱?说得别脱(干脆也)。”郭宝怀道:“你们认识?”杨家妹道:“他是烧炭的李老板嘛,朗个不认得?”说着,她又是一笑。然而,她终于感到打赤脚是辜负了她那表人才的,低着头走了。李老板喝着酒道:“胡老太婆,你儿子有信回来没得?”老太婆又在拉鞋底,摇摇头道:“没得。出川去就来了一封信,在啥子长沙。前后两年没得信了呢,晓得还有人没得。”李老板道:“你儿媳妇不错咯。”她伸头向屋里望望,见人不在这里,便叹了口气道:“她总是和我割孽(争吵也)。猪草不打,活路也不做,她娘家和我要人。我儿子是打国仗去了,又不是跳了(跳读条,逃也),为啥子和我要人?”郭宝怀这就明白,人家是童养媳,而且是抗战眷属。

他吃过三四个橘子,李老板喝完了那碗酒。他会了东继续向前,开始上山。这里石砌的坡子山路,随了山峰的角度,屈曲了上去。越进是两旁的树木越发丛密,路上走着,除了两人谈话,就没有声音,周围的松树林子映得满眼绿阴阴的,微风经过了无穷无尽的松针,发出一种哗哗之声,活像是长江里的水浪在流动着。上山五六里路,四面山峰环抱着一个深谷。深谷中有个方寨门,是砖砌的。寨门两旁,居然有上十家人家,像是个小镇市。走进寨门,倒是石板面的街道,两旁人家,虽是店铺式,关了门,却没有经商的,十有九家开了门。街中间,居然有个野茶馆,店堂是空的,并没有顾客。李老板将他引到了店堂里,大声叫泡茶来。店堂后面,才有一个长了八字胡的幺师(即茶房)慢慢走出来。他头上扎着布巾,穿了蓝布长衫,打着赤脚,十足的川东农人作风,慢条斯理地笑道:“等一下,等我烧开水。”李老板笑道:“郭老板,你就等一下吧。我去找几个人。”郭宝怀知道人家要找生产,自让他去了。那幺师拿了一棒干柴棍子,就在墙角土灶里烧开水。郭宝怀闲着无事,向他打听这里出些什么土产,他却是不知道。郭宝怀索性问他外面人到这里来,是贩些什么东西去卖。他这才明白,答应是粮食、药材、木炭、猪、鸡、鸡蛋。这些东西都比重庆便宜一半。问他有没有冬笋。他说这里出得不多,贩的人不多。但要买的话,茶馆老板家就有。再问老板在哪里,他笑着告诉就是自己。问问价钱,他竟只要每斤一元。郭宝怀倒吃了一惊,就凭这价钱到城里也对本对利了。他学点儿生意经,和这老板而兼职的伙计攀了二三十分钟交情,由老板搬出一箩冬笋来,看货谈判成功,是六元钱十斤。郭宝怀估量着自己力气有限,花三十元本钱,背了五十斤冬笋走。当晚赶回了重庆,正赶上馆子缺货,卖了一百二十元。这给予他莫大的鼓励,索性当晚过江,住在南岸码头上小客店里,次日一早,再上桥坪贩货。一个星期以后,他由三十元的资本滚到了一千多元。他又知道乡下人需要些什么,在城里带着纸烟、火柴、粗肥皂、棉线、粗布之类,用行市八折的扣头,卖给沿路的小店里,连川资也出来了。他经着多日的训练,力气也慢慢地练出,那背兜的重量由五十斤增加到七八十斤。同时,在重庆城里,已认识很多菜馆子,凭了他的信用,人家肯先交给钱向他定货。他扩大了生意网,长雇两个乡下人给他搬货。这已不限于冬笋、鸡蛋、水果,其他的山货,他都贩,他都也卖得出。

一个月工夫,他的本钱,再由一千滚到近一万。他至少是两日一次,由城里赶到桥坪。山口那个胡老太婆的小店,是他的歇伙的所在。日子久了,彼此相熟,不仅是歇伙,也可以在胡家借火煮午饭吃,胡老太婆的丈夫是个做瓦匠的,常在七八里外做工。因之煮饭烧火也必是那个杨家妹。郭宝怀除了给老太婆的柴水钱而外,也偶然给杨家妹几个小费。有一次杨家妹在灶房里烧饭,郭宝怀去讨火吸烟。她看看外面无人,向他笑道:“郭老板,你在城里给我带一尺青布鞋面子来,要不要得?”她笑着低头,看了她的脚。因为自郭宝怀常来,她已不打赤脚,不知道在哪里找了一双旧鞋来套在赤脚上了。那鞋子是江布的,都打了几个青布补丁。郭宝怀道:“那没有问题,你还要袜子吗?”她手上拿了柄断火钳,低头在地面画着字道:“怕不要?我没得钱还你咯。”郭宝怀笑道:“谁要你的钱,我当然送你。”杨家妹望了他笑道:“郭老板,你做生意很发财。”郭宝怀道:“托你的福,挣了几个钱。”杨家妹一撇嘴道:“我啥子福。苦命人咯。你把我的钱,老太婆都要去了。二天你……”她笑着低下头去,又将火钳来画地。郭宝怀笑道:“二天我私下交给你可以吗?”她点点头低声道:“要得。”说着,红了脸,将嘴向灶房外一努。胡老太婆已提了一篮青菜,由外面进来。郭宝怀迎出来道:“好极了,你们这里的新鲜菜非常好吃。老太婆,常来打搅你,二天由城里来,我送点儿东西给你,你要什么?”老太婆听了这话,且不答复,首先嘻嘻笑,点头道:“送我家私,要得吗?”郭宝怀道:“我不但送你的东西,我还要送你们杨家妹的东西。”老太婆道:“那个娃儿,不懂好歹咯,你送她家私她也不晓得见情。你把送她那份都送我就要得。要吃啥子新鲜菜吗?我家里没有,我也和你找得来。”郭宝怀在这里来来去去多次,已很了解这老太婆是哪一种人,当时把话放在心里。

第二天再由这里经过,就由城里带了五尺平价布送给她,又拿出两尺青布鞋面来,笑道:“这鞋面,你一双,杨家妹一双。还有两双女袜子,朋友送给我的,我不能穿……”一言未了,杨家妹已在里面屋子里跑出来。郭宝怀在衣袋里掏出两双袜子,和那尺鞋面布都交给了她。老太婆虽然瞪了她两眼,可是领了姓郭的这份人情,也不好说什么。郭宝怀望了她的面色,不自然地笑道:“老太婆,二天我生意好一点儿,我再送你东西。你那双半大脚,这袜子穿不得,我送你别的。”老太婆听说他又要送东西,这才笑了。这次,郭宝怀带了两个挑夫同行,他们坐在门外石头上歇伙。有个叫老唐的笑道:“老太婆,你们儿子胡家娃,我认得。他喜欢赌钱咯,怕是鞋面子都没有给你买一双。”老太婆道:“怕不是?儿子在家里,我也没啥子好处。”郭宝怀坐在栏门板凳上吸烟,向她笑道:“你有我这样一个儿子,你就不发愁了。”她笑道:“郭老板,你折死了我。”他笑道:“我拜你做干妈,要不要得?”老太婆把那件送的布正自翻来覆去地看,听了这话,笑着一抖头,把那布笑着跌落地下来了,因道:“拜我做干娘?笑人(川话此二字与普通相反,正谓我可笑)!”郭宝怀道:“有什么不可以呢?我也不过是个难民,难道你还生养我不出?”老唐和另一个挑夫老刘一齐叫起来道:“要得要得,我们还要吃一杯喜酒。”胡老太婆笑道:“生是生得出咯,那郎个敢当?”郭宝怀笑道:“好吧,老太婆,等胡老板回来了,你和他商量着,我们若认了亲戚,往后彼此有个照应。”老太婆道:“我就能做主。他倒管不到咯。”他们正说到热闹,恰好那个烧炭的李老板由山上下来,也在这里休息,见他们都带了笑容,问是什么事。老唐将原因告诉了。他笑道:“要得,我先讨郭老板四两喜酒。”郭宝怀倒真的请他喝一碗酒。他把酒碗放在栏门的桌子角上,要了一盘蚕豆,伏在桌上削着皮,他把一只右腿蹲在坐的板凳上,喝着很得意的样子,向郭宝怀笑道:“你请喝这碗酒,我不白喝你的,我要给你拉拢一笔发财的生意,不晓得你相不相信我?”郭宝怀道:“我走这条路,都是李老板介绍的,怎说不相信的话?”他端起酒碗来,呷了一口,右手五指伸开,对他扬着巴掌表示了大发财的意味,因道:“山上两窑炭明后天就出货。那烧炭的张树清,家里打官司,等了钱用,你若是肯倒过来的话,只要你三万元,只要出了货,怕不值四五万。我是没得钱,要不我就倒过来。一窑炭,总要百十担、二百担炭,三万元,哪里去买?”郭宝怀道:“此话是真?”那杨家妹正躺在隔壁屋子里听郭宝怀拜干娘的话,却没有听到这个结论,正自奇怪,这就走出来接嘴道:“真的真的。今天上午,张老板到这里来吃酒,还提到这话。他家就住在前面山口。”说着,她还指门外的一列小山。郭宝怀道:“我倒有意做这笔生意。杨家妹能不能给我跑一趟路,把那张老板请来谈谈。”她笑道:“就是嘛。你挣了钱请请我吗?”说着,她真的走了。

三十分钟上下,杨家妹就把张树清请来了。他一般的是蓝布长衫罩着棉袄,下面赤脚,头上没裹白布帕子,是一顶半新旧的盆式呢帽。川省下层人习惯,虽然是西式帽子,却当了中国小帽戴,终日不摘下。这种打扮,至少是富农阶级,而且他手里拿了一支三尺长的旱烟袋,象征了他的悠闲。李老板从中一介绍,谈起出倒两窑炭的事,他果然只要三万元。郭宝怀在城里打听得清楚,炭价是五百元一担,加上运费,这钱就赚多了。当时就由张、李陪着,上山去看过炭窑。张树清并保证出炭二百担。大家依然回到胡家,起了一张草约。郭宝怀尽其所有的,付了一万元定钱。

当付了定钱的时候,主人胡瓦匠回来了。他破旧的蓝袄子束了根青布带子,破碎麻子的尖脸上,挂了两撇八字胡,透得脾气有点儿别扭。他到了门口,把肩上盛了工具的小背兜向空竹床上一扔,瞪了眼睛道:“杨家妹,你做啥子不去打猪草?别个吃酒,你站一边看啥子?”郭宝怀认得他,起来一阵张罗,并告诉他,借这里接洽一点儿生意,先请他喝一碗酒。他道:“我卖酒,郎个要你请我吃?”郭宝怀笑道:“卖酒的人不吃自己的酒吗?那我到隔壁打一碗你来吃。”他有笑意了,跨着栏门的板凳和李老板同坐,笑道:“那倒是不拘。”郭宝怀立刻请老太婆打了一碗酒,放在桌边,请他同吃。他吃着酒,见张树清收着郭宝怀的大批定钱,心想这姓郭的在这路上跑来跑去,倒不是个小贩子。郭宝怀道:“胡老板,以后我在这里收炭,少不得多来打搅,凡事请照应一点儿。”胡老板端着酒碗喝着人家请客的酒,笑道:“不生关系,都是熟人。”李老板笑道:“不但是熟人,你老婆还要收他做干儿子哩,你们是自己人。”胡老板听说,红着麻子脸,胡子一撅,却不作声。郭宝怀赶快把话扯开,谈些运炭的事。

这胡瓦匠听了李老板的话,未免憋着一点儿心事,看到太婆儿牵了猪到屋后空草地上去晒太阳,便跟了过去,借了三分酒意,瞪了眼睛道:“那李老板说,你要收姓郭的做干儿子,这是啥子话。你家里有这样一个年轻儿媳妇,收这样年轻的干儿子。”说着话,他两手插腰带里,兀自带了股子劲。胡老太婆自把猪牵紧,慢慢地缚在矮树桩上,慢慢地道:“要啥子紧,你生不到这样一个好儿子。”说着在怀里一掏,掏出一卷钞票,高举了一举,沉着脸道:“你儿子交过一百钱给我?”(此犹上海人言一个铜板也。)胡瓦匠看到了那卷钞票,就抢近了她身边问道:“好多钱?把我看看。”胡老太婆依然将钞票揣到怀里去,沉着脸道:“一百元整数,多不多?你做十天工也挣不到这样多的钱。把你看,没得郎个别脱(干脆也)。”胡瓦匠道:“啥子,他把一百元送你,啥子意思?”老太婆道:“不管他啥子意思。钱也不咬手,我为啥子不要?他说是说,哪天拜干娘请我办酒席。”胡瓦匠道:“办酒席,十成要不到一成。”老太婆摇着手道:“不要吼,他悄悄儿地送把我的。你说嘛,答应不答应?不答应,钱要退还别个。”胡瓦匠插在腰带里的两只手未免垂了下来,同时,抽手搔了白布帕子包着下面的鬓发,同时,也就不免带点儿笑容,因道:“你分我一半。”她道:“你答应不答应?”他道:“不把我钱,我不答应。请我吃一碗酒,就认我做干老子,我也没得郎个别脱。”她数了二十元钞票,丢在草地上,轻轻地喝道:“拿去。不管你答应不答应,我硬是要收他做干儿子咯。”胡瓦匠在地面上捡起了二十元钞票,慢慢地数了一数,因笑道:“就是吗,收一个有钱的干儿子,我吃啥子亏。你再分十元把我,要不要得?他又在做炭生意。这是发财的事,将来他挣了钱,你和杨家妹,怕要不到他的大钞票?你怕我不晓得。大家搞他几个钱,我也不反对。”老太婆道:“死砍脑壳的,你又在吼,再把你五元。”说着,在衣袋里再摸出了五元钞票丢在地上。他当然含着笑,将钞票拾起。这一百元四分之一的贿赂,把这老瓦匠就软化了。

前面酒桌上的生意经,比这老两口子的生意经,更谈得白热化。到了黄昏,一切都已谈妥。郭宝怀向张树清借了一床被,当晚就住在外屋那张空床上。而且晚饭是郭宝怀出的钱,在乡下买了一只鸡,就买了半斤酒,又是三老升白米,将干爹、干娘、干妹请着吃了个酒醉饭饱。这时,李老板和两个挑夫,都借住张树清家里,所以这里无外人。大家同桌共饭的时候,胡瓦匠不断地喝酒,吃红烧鸡腿,和郭宝怀谈得很投机。郭宝怀并允许了他一件好处,将来炭出了窑,请他包工送到重庆。对干娘也许了两个条件,运炭的时候,借这里做个山脚下堆栈,每担炭,都出个相当的栈租。只有对杨家妹却没有许下什么,但她很高兴。当郭宝怀吃完了一碗饭的时候,她立刻接过空碗去盛饭。背过身去,她也悄悄地隔了破旧棉袄按按她的里面口袋。她总怕那向来没有装过二十元法币的衣袋,会把袋里的东西漏了。郭宝怀也自是十分得意。次日早起,带两个挑夫,空手回到重庆。他当日分向几家老主顾,兜揽炭生意,照市价按八折给人定货,先收三分之一的定钱。到了第二天,他就收入三万元。因为市价猛涨,比山上的定货,已超出两倍了。他不敢耽误,在城里买了三斤肉、两瓶酒,又是几尺布、斤多棉花,一小背兜背着,到了胡家店。酒肉是送干老子的,布是送干娘做棉袄里子,棉花自不必提。胡老夫妇眉开眼笑,又打了一次牙祭(即开荤之谓)。胡老自告奋勇,次日不出门做瓦匠了,陪着干儿子上山,再定一批炭。山上人并没有知道城里的市价,依然是贱卖。七天之后,山上的炭,完全出了货,郭宝怀向城里一送,这趟生意,竟是挣了六七万元之多。

他有了这些钱就有办法了,一面在山上陆续办货,一面在南岸海棠溪街上,挖了个店面子开炭行。一个冬天,资本就滚上了二十万。这样一来,他就不是以前小贩子的身份了,买了两套西装、一件旧大衣,全身更换。脚下不是草鞋,换了皮鞋。而且上山定货,已不走路,改坐了包来回的滑竿了。胡瓦匠始终包着他的运炭工力,也挣了一两万元。郭宝怀对他全家,又是始终不断地送礼,弄得胡老夫妇由心窝里喜欢起,比着自己儿子还要亲热。到了旧历正月初二,郭宝怀趁着炭行休息的机会,带了两大包礼物,坐着滑竿,下乡给干爹干娘拜年,顺便也看看山脚下堆的货。他们全家也过的是肥宝年。掩上了大门,屋子里用石头支着一个地灶,将炭堆上的炭生着大火烤火。那杨家妹却不安心坐着烤火,因为她已把郭宝怀给她做的花布棉袄、青布灰裤、阴丹士林大褂,全都穿上了。在乡下,阴丹士林布是最珍贵的材料,等于上海小姐穿灰背大衣。她有这样好的穿着,不忍埋没了,总是在大路上站着。郭宝怀坐了滑竿来,老远地就看到她了。见她除了那一身新而外,头发将一根小红辫带由头顶心圈到脑后,梳得清清楚楚,不是平常一团蓬草了。脚下穿着柳条布的鲇鱼头鞋,套着大红的线袜子。这透着乡下姑娘的气氛,十分浓重。他先笑了,在滑竿上抱着拳头道:“杨家妹恭喜恭喜。”她不晓得怎样回答拜年的礼节,只是嘻嘻地笑。胡瓦匠早得了信,知道郭老板要来拜年的,听到这声音,双双迎出大门来。郭宝怀跳下了滑竿,取下帽子,先连道着恭喜,到了屋里,又道:“干爹、干娘,我拜年。”胡瓦匠早看到滑竿上带了两包礼物,笑得满嘴唇胡直竖,因道:“我们乡下人不懂礼咯,来了就是。”胡老太婆急了,使出了三十年前的老套,两手按住了左衣襟,来几个万福,口里连道着:“今年子大发财。”郭宝怀本也就预备了致最敬礼,这就朝着二老各行了三鞠躬。杨家妹带着滑竿夫正把两个包袱向里送,郭宝怀又向她一鞠躬。她笑着身子一扭,把布包袱提到空竹床上去。胡瓦匠道:“这个娃儿,硬是不懂事。郭大哥和你拜年,你礼都不晓得回一个。”胡老太婆道:“她哥哥喜欢她嘛,她就是这样不懂事咯。”郭宝怀见两老已毫无顾忌心里也暗高兴,打发滑竿夫到灶房里歇稍,这就打开两个布包袱,将礼物几件,连吃带穿全有,指着哪个送干爹,哪个送干娘。二老笑着,连说:“郎个做?郎个做?太多了。”

杨家妹靠了灶房门站住,将右手食指微钩着白门牙,瞪眼看呆了。因为还有两件礼物,还不曾分表呢。郭宝怀打开纸盒子,先提出一双紫色皮鞋,笑道:“杨家妹,现在你穿得起皮鞋了,这个送你。”他放下,又拿起了个扁红纸包,笑着拍了两拍,因道:“这是九尺花布,你拿去做件大褂。”郭宝怀这种公开地送东西给她,还是第一次。她又是高兴,又是害羞,又是害怕,红着脸,笑着低了头,但手扶了灶房门框,却不走开。胡老太婆道:“哎呀呀,道谢嘛!”胡瓦匠也道:“这娃儿不懂事咯。哥哥送把你的,你接过去嘛。”郭宝怀本也料到二老无问题,但想不到是这样地凑趣,也越发地向二老献殷勤。当日,胡家就把郭宝怀带来的酒肉招待他,自己也杀了一只鸡添着。晚间围了炭火,点起三根灯芯的菜油灯,吃着郭宝怀带来的椒盐花生闲话。郭老板和杨家妹对面坐着,他抓了一大把花生给她,笑道:“吃吧,难得过个快活年。乡下又没有什么可要的,只有吃一点儿了。”她接着花生放到衣兜里笑道:“过年,城里好耍不好耍?我还是去年子到过一回城里头,好多人啰!车子挤得走不通人。我还看过一回电影,那是郎个的?那上面啥子都有,人也会说话。”郭宝怀且不答她的话,向旁坐的胡老太婆道:“干娘,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我不瞒你,我现在手上有二三十万本钱了。南岸店里的事,都交给两个店伙。我一出门,锁了账房,真不放心,就是吃口菜饭,也没有好的吃。你这个家没有什么了不得,把它暂时放下吧。我想请干娘和我管家,柴米油盐都交给你。干爹呢,和我管账,干爹每月做工,三天打鱼,二天晒网,也不过每月挣个斗把米。若是干爹肯去和我管账的话,我就每月送干爹一百二十元。不知二位老人家的意思怎样?”老太婆笑道:“有这样好的事?笑人!”胡瓦匠一抹胡子代答道:“确是,他那样大的家财没有亲人,确是不方便。卖起炭来,一趟好几千,万是万都由管账的经手,我都替他不放心。”郭宝怀看他二人,并无拒绝之意,又笑道:“二位若肯去的话,我保证,白天三顿米饭,至少三天打回牙祭,干娘四季要穿的布衣服,我总负责任。”这条件越谈越优厚了。杨家妹把话听入了神,低着头,只把手去搓衣襟角。胡老太婆张着口笑得合不拢来。她拍了自己身上这件青布袄子笑道:“还说啥子,里面三新,都不是你送的?”郭宝怀道:“干爹没有问题吗?”他又一拍膀子道:“你怕我不会晓得安逸?就是啰!帮你忙的!让你再发财吗!”杨家妹听他们的交涉似乎成功了,便望了胡瓦匠道:“好安逸,你们进城去耍,我郎个做?”郭宝怀笑道:“我也欢迎你去呀。南岸有个妇女补习学校,每天晚上,可以读两点钟书。”说到这里,他改了川音道:“皮鞋穿起,书包提起,头发烫起,阴丹大褂穿起,硬是个女学生咯,要不要得?”老太婆见她笑得低了头,只把手搓衣襟,便将手一拍她肩膀道:“你怕她不想?”郭宝怀道:“干娘,不说笑话,我白挣几十万家产,就是一个人。你们若肯去帮忙的话,我算有了个家,我也高兴的。不过杨家妹的事,还要和她娘家说好。她娘家不是要她回去,另说人家吗?”杨家妹抬起头来,正了脸色道:“回娘家,没得郎个别脱。吃娘家吃红薯稀饭,吃大麦面饼,我才不回去。”胡瓦匠道:“你怕她不晓得。她不跟了发几十万大财的哥哥进城里去耍,要回家打猪草吃红薯稀饭?”郭老板笑了,杨家妹也笑了。

郭宝怀这二十万元家产的炫耀,把胡瓦匠一家人都震骇倒了。的确,在民国二十九年,二十万是个吓人的数目。不到一个月,胡瓦匠在郭家炭行里实行管账,老太婆给他管理家务,杨家妹没有任何事务,也没有任何身份,就在郭家寄居。但在炭行里还不到一个礼拜,乡下穿的衣服已完全脱除,城里少女穿的时兴衣服,已披上了她的身体。她已知道线袜子落伍,换了长筒丝袜。头发也烫成当年流行的飞机式。邻居们猜着,这胡家的姑娘是郭老板的新太太,甚至也就这样称呼了。又是一个星期,这称呼成了现实,炭行的楼上,裱糊了一间雪白的新房,安置了新式木器家具。杨家妹长得本有几分姿色,而年岁又很轻,换上了城里摩登装束,竟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少妇。

郭宝怀有了商业,有了家,更有了一位十分漂亮的太太。他真是志得意满,而经营生意的兴趣也加倍地发达。这个时候,后方已十分感到汽油的缺乏,一部分长途汽车已改用烧木炭。郭宝怀凭了他的努力,和两三处运输机关做成了包办供给木炭的生意。两个月内,他由二十多万的资本,再翻两次身,翻到将近六十万。物价继续地涨,他的资本也继续地涨。他料着百万家财乃是转眼间事。这就不肯把香巢筑在炭行楼上了,在上龙门靠附近的山头上,是英美大使馆。当日本还不敢和英美翻脸的时候,英美使馆所在地已默许了不轰炸。有些过分敏感的人,就以为这里是安全区。郭宝怀和几个朋友合伙,在这山脚下买下了七八亩地皮,盖了几幢小洋房。那个时候,盖一幢别致的小洋房不过万元上下,他是太优为之了。除了屋子里布置一切是现代化,就在屋子外,筑了个深五丈、长八丈的防空洞。洞是在整个山石凹了进去的。上面的山石,有几十丈高,任何弹炸不能摇撼,那是太保险了。郭宝怀所以要这样做,也有他的理由,他以为冬季过去,雾没有了,敌人的轰炸就跟着开始。有了这么多的钱,有了年轻美貌的太太,在轰炸时期大可以搬到乡下去享福。可是自和汽车公司订立合同以来,炭生意,每月有几十万的成交,抛弃了是太可惜了,而且你不做,别人抢着做,放下以后,下半年再想拉回来,是太不容易的。同时,城里头认识了许多下江商人,百货店搭得有股份,下江饭馆也搭得有股份。最近有爿绸缎店开张,也加入了十万元股本,已被公推为副经理。这是个相当大的生意,当副经理的人,不能不常到字号里照应照应。这样就绝不能下乡下。在各种考虑之下,求进城做生意方便,而生命又得着安全,就只有在外使馆附近建家筑洞了。他这个布置,是他更努力做生意的表示,他也就继续地发财。

到了春季,果然不负他所望,家财将近百万。他终是半日在南岸,半日在重庆,到重庆的时候,就在绸缎店里,执行副经理的职务。其间已经过若干次空袭,在城南岸,当然是藏在家里私有的坚固防空洞。在城里就只有躲公共洞子了,这洞子到店里有两三条街,人既多,洞上的石层,并不怎样厚,也不算是保险,因此,他在警报台挂了一个红球,预告有空袭可能的时候,他就立刻跑到河旁,坐船过江,回家去躲好洞子。预先警报,和紧急警报可能有一小时以上的时间,他由店里渡江回家总是来得及的。他也就是为了这一缘故,增加一层烦恼。那为什么呢?就是他每次过江,在轮渡口,总挤得头破血出。有时根本挤不上去,就坐了木划子过江。川江水溜,木划子都是大的,可以载四五十人。在空袭的时候,渡江的人一巢蜂地向上拥,可以装到六七十人。那船舷靠水,只有两三寸,人站在船舱里,肩背相叠,动也动不得。有三四个人动,船就动。曾为这个原因,翻过几只船。郭老板想到过江是为了安全,岂可找这不安全的路线?自己有的是钱,有钱就可以买到安全。于是在江边码头上,包好了一条船,供给这条船的全月收入。而外,还有个特别奖励,每跑一次空袭,给船夫一次小费。这就好了,每到红球挂后,那包租的木船已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等候。上船就走,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乘客。这就什么都不必担忧了。每个黄昏时候,郭宝怀由城里回来,都在屋后山坡人行路上散步。重庆的夏季是很热的,而且是长期的热,不到了黄昏时节,也没有出来散步的可能。因此每天这黄昏的散步,是他最喜欢而不可少的一课。山后的人行道,恰藏在西边山峰的脚下,太阳到了下午,就晒不着。沿着人行路外,有几片庄稼地,带着一条小水沟。有人在这里开辟了农场,半条山麓,有一里路长,都栽了新树,满眼全是绿的。这截路是石板面改的,非常平整,谷口里偶然送过来两阵山风,吹到人身上很是清爽。他带着那位新夫人杨家妹,在这里散步,倒是人生一乐。

一日六七点钟的时候,满谷全是阴沉的。他夫妻俩又在石板路上走着,有个穿五层旧白布短衣裤的人,手里拿了竹根手杖和蓝布旅行袋,站着叹了一声。看时,正是帮助自己发迹的那位同学赵子同,便上前握着手道:“老兄,好吗?这半年多以来,我要去看你,总是没有工夫,真对不住。”赵子同道:“接得你的两封信,并蒙你加倍又加倍地还我那些款子。”郭宝怀道:“这事不足挂齿。来,我介绍介绍,这是我内人。”说着,引杨家妹和他相见。他看这位新夫人,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是太轻了,穿着黑拷绸的夏季无袖长衫,越显出皮肤雪白。头上的烫发梳了两个燕子尾的小辫,胸前挂个茉莉球,光着白腿,穿了透凉白漆皮鞋。足趾露在鞋尖外,指甲都涂了蔻丹呢。只看这二层,就知道半年前,冒风雨来求助的穷小子已成了另一种人,便道:“郭兄的环境很好了,恭喜恭喜。府上住在什么地方,改日我去相访。”郭宝怀道:“什么改日,今天遇到,不能轻易放过,一定请到我家宽住几天。”说着,就把他的旅行袋接过,向家里引来。

赵子同自也想看看他的家,便随了去。到他家,见是一幢上下五开间的洋房。主人将客引到客厅里坐着,见这里面,有两套藤制的仿沙发,有立体式的新桌椅,墙上也配着字书,在墙角的茶几上,还安置了一架电扇。这个时候,重庆的电扇不但是成了奢侈品,根本也就很难买到。平常的住家人家,家里会有这种设备,那生活是可知的。赵子同在走进他家以后,就有了这个观念。他立刻也就想到,和新朋友来往那原是无须介意的。穷朋友突然变了阔朋友,第一是人家怕泄露秘密,第二也有借钱找事的嫌疑,于是,在主人敬过一遍茶烟之后,就起身告辞。郭宝怀哪里肯答应,笑道:“莫非老兄看我有点儿办法,疑心不认识老朋友了。我还不是那样容易忘记交情的人,不是你那三十元的资本,我哪有今日,我正有许多事情和你长谈请教。怎么住不下去,你也在我家住过这个暑假,现在放了假,在学校里不是没有事吗?而且我还有一点儿意思,于今是商人世界,你教书又吃苦,又费力,什么意思,你也来和我合作吧。”赵子同进城来,本是看朋友,想点儿新办法,听了主人这样的话,也就只好留下来了。

客人在此地一直住了三天,知道了许多新路途,而且知道郭宝怀误打误撞地已发财百万元。他想着若是用点儿脑筋,自己也未尝不可发财,有了郭宝怀这么一个有资本的人帮忙,也不致没有本钱,这三天内,郭家一切战时物质的享受,和主人翁一切战时生意经的渲染,他的意志也就动摇了。结果,主人答应借一万元给他做资本,而且还给他拟好了一个计划,莫如到疏建区去开一爿杂货店。这种店的货,有钱大办,无钱小办,可以自由,而且愿意把货卖出去,不愁卖不掉。不卖出去,困久了,就会涨价,自是合算。此外还有一样好处,杂货店买进什么货,都没有囤货的嫌疑。赵子同想着也是,便道:“我有两家远亲,住在歌乐山,那是个成立不久的疏建区,而且又在成渝公路上,交通便利,我且到那里去探探形势,看看可不可以开店。”郭宝怀道:“那地方我到过,附近有的是大小公馆,这生意发展得开,我一定帮你的忙,明天上午一路过江,我叫店夫给你买好了公共汽车票子,到时,你拿票子上车,川资我也会给你预备好,一切不用费神。”赵子同也觉得这是个翻身机会,只有向主人道谢,无不乐从。

到了次日早上七点钟,郭宝怀要乘天凉进城,开过早点就和赵子同起身。那新夫人杨家妹是一天一件衣服,早装穿着带红色小朵海棠花的白洋纱长衫,撑着后方流行的白花小纸伞,送到下坡的山口。她向丈夫道:“今天天气好,怕有空袭,你小心。”郭宝怀笑道:“不要紧,我有包船,一挂球我就到江边坐船回来。”杨家妹道:“那就好,我胆子小,你不回来,我没有主意。”郭宝怀说是一定回来,走到山脚下,回头看去,杨家妹还在山坡上招着手。这两人过江到了绸布庄里,郭宝怀就差店夫去排班买公共汽车票。赵子同看看人家的生意发达,也生了不少的欣慕。

可是不到十一点钟,街上一阵人声纷乱,说是挂了球了。郭宝怀话不说,拉着赵子同的手道:“走吧。”赵先生始终住在乡下,还没有经过城里的空袭滋味。他出得门来,见街上的人像潮浪一般,分途跑着。各家店铺,关窗的关窗,上门的上门,忙着一团。他本来不怕,看了这情形,倒有些着慌。郭宝怀更是一声不响,胁下夹个大皮包,低了头走。他跟在他后面,横穿过两条下坡的小巷,就到了江边。在离渡口约莫是小半里路的所在,是河街后面的水巷口子。在半环石头码头下,正泊着小木船。船夫站在船头上向岸边招着手道:“郭经理,郭经理,我们早在这里等着了。”郭宝怀一脸惶恐紧张的样子,到这时才平和了一些,立刻拉着赵先生的手向船上拥挤了去。便是那些摆渡的木船,也是人上登人,整整地拥满了一船向江心开着。赵子同摇摇头道:“这太危险,与其这样冒险过江,那还不如在重庆找个洞子躲着安全得多呢。”郭宝怀笑道:“所以我不打别的主意,干脆包了这只船,那种挤法,我老早就不赞成了。”赵子同笑道:“岂但是你,我也不赞成。不过,人人不像你大老板,拿得出这些包船的钱。”郭宝怀听了这话,很有点儿得色,坐在船舱板上,昂起头来,望着江面上的天空,因道:“这也并不是我的浪费,人生在世,还有比性命要紧的吗?性命不能得全,要钱有什么用?实不相瞒,我现在正在学花钱,能花钱,才能够挣钱呢。”说着,打了个哈哈。

在郭老板得意的情绪下,这只载着两位乘客的渡船,很快地渡过了长江,他平安地到家,也才是刚刚放了空袭警报。杨家妹换了一件颜色深厚的衣服站在门口等着,手里还提了个箱子呢。郭宝怀抢上前两步,握了她的手笑道:“我说我会回来的吧!我晓得,你会在门口等着的,我不回来,岂不把你急坏了。”杨家妹见他携了手来加以安慰,益发撒起娇来,望了他点着头道:“你若不回来,二天我就要渡过江。你说你做生意要紧,还是我要紧吗?”郭宝怀笑道:“当然是你要紧了。”赵子同站在一旁看着,倒不好说什么。这个时候,邻居们三三五五拥抢着进洞子,哪还有心情做这种安闲的表示。杨家妹见赵子同呆望着,便道:“走吧,我们进洞子去。赵先生是生地方,我们先去给人家找好位子。”郭宝怀连说是是,才牵着新夫人的手,向赵先生点头引路。他们和重庆隔一条江,又在中立国的使馆旁边,加之自筑的防空洞十分坚固,因之他们在洞子里避难,倒是相当宽心的。

解除警报以后,赵子同又受着主人招待一宿。晚间乘凉,还是谈着到歌乐山去做生意的事,宾主都觉得办法不错。次日早上,赵子同再过江,再预备买去歌乐山的汽车票,不料到十一点钟附近,警报又来了。郭宝怀讶然害怕,又惦记着家里那位年轻太太,还是坐了自己的包船回家。赵子同始终和他一路,还是在他家里寄宿。到了第三日,依然是个好晴天,郭宝怀便和他商量着,每日都是上午来警报,上午过江去什么也不能办,等下午解除了警报再过江去吧。赵子同也感到来去奔波讨厌,也就接受了他这个办法。他们在客厅里谈话,这个新夫人杨家妹也始终相陪。因为她对于这个大晴天非常害怕,有了警报,她就没有了主意,她根本反对郭宝怀再过江去。这时听到他们下午还是要走,便道:“去啥子吗?担惊受怕还不是为了几个钱。房里有得住,饭有得吃,衣服也有得穿,还要些啥子?天天躲警报,我也懒得在这里住,我要下乡去。你不去,我一个人也去。到雾天还早得很,我熬不过。”郭宝怀笑道:“我心里一句话你说出来了。我有这个意思,还没有和你说呢。今天下午,我进城一趟,把银行里那二十万现款拿回来,从明天起,我就不过江了。让我用几天工夫,在乡下找个安全地方,舒舒服服过着,一来躲警报,二来避暑,你说好不好?”杨家妹虽然年轻,她可晓得钱是好东西,听说丈夫是去提二十万款子回来,这是当年一个极大的数目,便笑道:“也好,多带些钱到乡下去用。但是有了警报,你就要回来,我一个人躲洞子害怕。”郭宝怀道:“这不用你说,我比你还挂心呢。”说着,就向赵子同笑道:“她太年轻,我不能不处处照应着她。”赵子同笑道:“新婚燕尔,这也难怪,为了免除嫂夫人挂心,你等阴雨天再去取款不更妥当吗?”他道:“但是我为了取钱来,好早下乡呀。”赵子同不知道他是取什么款子,涉及有钱朋友的经济问题,自也就不再提了。

说也奇怪,这虽是晴天,上午并没有警报,到了下午两点钟,赵、郭二人又一同过江。郭老板怕到银行晚了,会提不到存款,登岸以后,就直奔银行。赵子同做生意的计划必求实观,也就直奔公共汽车站排班买票。可是因为空袭的关系,下乡的人太多,他排班一点多钟,还没有买到票子。看看到了五点钟,街上一阵纷乱,车站上的人也扯脚就跑,作鸟兽散。在汽车站斜对过的高岗上,就是警报台,向那里看时,一个丁字形的旗杆,还挂上三个极大的红灯笼。这种表示,当年在大后方,是报告有被空袭的可能,这不是警报。但挂了一个红球不加上一个的日子很少,而加到两个红球,就是放警报了。赵子同很知道这种情形。一来城里地形生疏,不知道到哪里去躲避好;二来自己没有身份证,就是有洞子也不能进去,唯一路子还是赶到江边,搭上郭宝怀的包船再回南岸。事到了这时,也不容许他有片刻的犹豫,提起脚来,就向江边跑。好在这是走熟了的路,不用考虑,径直就奔江边。

重庆是个山城,那江岸和江水的距离总是几十尺。他们走的这条路线是望龙门。江岸到水边,于今是缆车码头,好像在山上望山脚。赵子同奔到这里,自然是首先看那郭宝怀的木船是不是等着。他直走到石砌的高坡上,斜着向下面江边看去,早见一只木船,两个船夫撑着,已离开江滩。那种船像只平底鞋一样,是没有船篷的,因此可以看到船舱中只坐了一个人。谁能在大家拼命抢渡的时候,单坐了一只船过江,那当然是郭宝怀了。于是抬起手来招着,大声喊叫:“等我一等。”当然,那江面上的人不理会有人在高高的码头上喊叫。而且又是那么巧,就是这个时候,那报警器在半空里呜呜地惨叫,那声音更不会让江面上听到。赵先生知道绝望了,这就赶快地跑下坡去,直奔到水边江滩上,打算抢上过江的公共渡船。江边的船已全数走开,赶不上渡船的人,又纷纷地向坡上跑,另去找防空所在。赵子同站在江边,不觉呆了。这身后是一丈上下的一堵高坡,石块砌得陡,石壁上倒有两个流水眼,约莫小桌面大。所站的是四五丈宽一片沙滩,再前面就是水了。他想着,不必再跑,敌机临头,就向沟眼里钻一钻吧,是死是活,只好碰运气了。这样他倒定了神,看那江上,这只站满了人的渡船,乱抢着过渡,大半面江都散布了船。郭宝怀坐的那只船也看得清楚,过了江的三分之二,他只有欣慕,郭老板有钱,能搭船避难了。

就在这时,上游一只小火轮,开足了马力,向下游冲来。轮船的面前,白浪翻着雪塑也似的花,可知其势之猛。在轮船头的左侧面,有只过江的渡轮,横着尾巴,相随不远。那下水船突然一转头,向右偏过,正好对了郭宝怀乘坐的那只包船。赵子同远远地看到了,喊了一声糟了。这句话冲口而出,还不曾完毕,早是看到这轮船的船头对着这小木船的尾巴一撞。这小船真来了个浪里翻身,船上三个人全落入江里,那小轮船似乎没有看到这件事,依然破浪而去。赵子同站在江面,相距得太远,看不清那江面的情形,除了那木船是船肚子朝天,有一片影子而外,那三人怎么样了,无从知道。这又是警报当中,江面上不但没有人去施救,而且也没有人理会。他看了周围,江边上人全去躲警报去了,找一个同情落水的人也没有。这样,他只有急促地叹了几声气,怔怔地望了一江茫茫的黄水,把放了警报的情形也忘了。约莫是半小时以后,太阳已在江的上游落到山后面去了,西半边天全是红霞,映着滚滚的江浪,翻动着红光。对岸的南山,半面有青隐隐的烟雾色,天气已宣告傍晚了。接着,江岸上也零落地有人行动。警报的恐怖,也渐渐地松懈。直到一小时余,并没有发出紧急警报,慢慢看到对面的南山全成了青影,天上张开灰色的幕,有零碎的黑点儿发出,一切还是照常。后来看到对岸有几点灯光闪动,天空里就放出了长声音的解除警报了。赵子同没有渡江,也就没有遭到过空袭,过江的郭老板多此一举,却是送了命了。他呆在江边上,走不动,也不知怎么是好。

赵子同呆站久了,终于想出了个主意,先向水上警报所打听打听,他们防空去了,并不知道这事。立刻坐夜间轮渡过江,向码头上打听打听,也不知道这事,最后,他就决定向郭宝怀家里去打听打听,他有一个幻想,希望在江边看到被撞翻的那只木船,并不是郭老板坐的那只船。可是到了郭家的门口,已听到屋子里一片哭声。走到他家里,认得那个划船的船夫,正和杨家妹叙述着翻船的事。他是落水以后,游泳着在南岸登陆的。不但是郭宝怀落水了,他有一个伙计也落水了。他们知道的,郭经理是一个人上船,带了一只小皮箱,上船就催了快开船,并没有多说别的话。在这里听船夫叙述的,没有胡瓦匠夫妇,他们除了可惜着这个人,还可惜着那只皮箱,他们估计,提来现款二十万钞票,就在那箱子里。赵子同进得门来问过船夫之后,也把自己的经过说了一遍。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法子挽救,当晚且住在他家商议,清理郭宝怀的资产和打捞尸首,但议到资产的事,胡瓦匠很不愿意赵子同多事,因之打捞尸首的事,也不和他商量。赵子同身上,只有几十元川资,什么也不能帮助人家,次晨起来,拜别了胡瓦匠,到香纸店里买了两叠纸钱、一束信香,走到江边对水焚化了,向江心鞠了三个躬,呆站了几分钟,擦擦眼睛,无精打采地走向学校去。这样,他不但不想做生意,而且也不想到歌乐山去看亲戚了,他就书了这么一张近乎迷信的格言,贴在卧室的墙壁上。这格言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这个刺激给予赵子同不小,就稳定了岗位,始终在中学里教书。

一晃就是几年,抗战的胜利已慢慢接近。心里是感动得多了,教书有闲,也就和朋友坐坐小茶馆,剥四两花生来吃。是个细雨天,正和两个同事坐在小茶馆里看报,讨论日本哪日无条件投降。茶馆里茶房向他道:“赵先生,楼上小房间里,有个女客打听你。”赵子同道:“很少女人和我往还啊。”茶房道:“她病了。我说你在楼下吃茶,她请你上去一趟。”赵子同道:“她姓什么?”茶房道:“她说姓李。”赵子同道:“我不认得这种人啊,管他呢,我就去看看吧。”他走上楼来,这女人是住在当年招待郭宝怀的屋子里。那屋子里依然只摆了一张床,一床被半垫半盖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少妇。她将一个布包袱做了枕头,披了满脸的乱发。床面前放了个方凳子,凳子上放把茶壶。这个人是个卧病的样子,是谁呢?这屋子小,是不能容纳两个人的。他站在房门外怔了一怔。那少妇道:“赵先生你不认得我,我娘家姓杨,嫁过郭宝怀。”赵子同道:“是嫂子,怎么这个样子?”她道:“你坐下吧,我慢慢地告诉你。”赵子同就搬了个凳子,坐在房门外,听她报告。她说:“郭宝怀死后,资本都给人骗了,收不回来,不得已嫁了个姓李的,也是下江商人,做了两年生意,不大好,手上的钱都花光了。于是和胡瓦匠夫妇脱离了关系,炭行归姓胡的,房子归姓杨的。房子后来卖了,和姓李的同上昆明做生意。那姓李的,本是有太太的,由沦陷区赶到昆明,大吵大闹,不能相容。好在自己很有点儿衣服首饰,就和姓李的脱开了,在昆明住了半年,就当了舞女。因为嫁姓李的以后,就学会了跳舞,上半年又嫁了个姓吴的,带回了重庆。他原来是想到重庆来开舞场的,不想到重庆以后,他大赌几场,把手上的钱都输个精光,还背了两万元的债,他逃跑了。我不好意思去找娘家人,原想找胡瓦匠的,他二人也是发不到财,前两年和人家打一场官司,失败了,夫妻二人先后死去。现在无依无靠,不知道哪里去好。在重庆旅馆里住了两个月,东西卖光了,一点儿没有出路,想起赵先生是个好人,当年肯搭救郭宝怀,今日一定能来救我,所以特来求救。不想过江遇到了雨,受了感冒,在这小客店里住了一天一夜了。”赵子同对她脸上看看,见她面色惨白,带了灰色,肌肉非常的清瘦,两腮削着,嘴唇里露着牙齿缝,有一道道的黑痕,因道:“嫂子,你大概吸大烟吧?要不然,你不会这样没办法呀。”她睡在枕头上默然了一会儿,踌躇着道:“在昆明吸大烟是很普通的,我已经在戒烟了。”赵子同点了点头,看看她的颜色,又见被条外露出碎边花绸旗袍的衣襟,那衣襟快像抹布了,便问道:“你找我救你,你打算走哪一条路呢?”她瞪着眼睛呆了一会儿,才道:“只要有日子过就行了,下江人也可以,年纪大的也可以。”赵子同这才明白了,原来她是想嫁人,嫁一个能供给她吃饭吸烟的人,就是她的职业,便叹道:“这是郭宝怀害了你,也许你当年永远在乡下等着抗战的丈夫,不至于今天这样末路求人。”杨家妹无话说,躺着流了几点泪。

这日,赵子同仔细地问了她的意思,她还是想嫁一个有钱的商人,但位子高的公务员也可以,至于当姨太太或者临时同居,那倒在所不计,职业可不愿意找,也做不了什么职业。自己原有一项本领,当舞女,可是烟容满脸,重庆舞场老板都不肯要。赵子同听说,啼笑皆非,觉得没有什么话可对她说的。且让她在小客店里休息了两天,代会了一切账目,另送川资五千元,请她回重庆。这时候的五千元,还不抵当年郭宝怀的三十元。但赵子同只有这个力量。杨家妹到过昆明,是见过钱的人,对这点儿小接济,十分不满意。可是身上一空如洗,这五千元,究竟可以回到重庆,再也不和赵子同说什么,立刻告辞。

这是一个春季的早上,气雾很大,白茫茫的一片,罩了大地。在这大路头上,半个山头、一丛树林,在白云里头,略略露出一些黑影子。再向前,就看不见了。地面上的人行石板路,由面前伸到云雾脚底下去。杨家妹踏着石板,向深雾里走。

赵子同站在小茶馆后面,望了她去的后影,不住叹气。旁边一个同事问道:“这就是那位因发财落水而死的郭宝怀的太太吗?”赵子同道:“可不是,她以为我朋友里还有第二个郭宝怀,托我和她做媒。”同事道:“世上哪有许多便宜事呀?”赵子同道:“她年轻,她长得好看,又会跳舞,也许能找着第二个郭宝怀。希望她在雾里走着,能回到重庆,不要迷了方向。我和这客店里的小房间一样,还是六年前的样子。他夫妻两人,做过多少梦?世上紧守岗位的人,不求那冒险的乐园,他不会走入云雾里去失脚。你听,他在叫我们了。”说时,隔雾呜嘟嘟的,吹着上课号。

原载1947年5月11日—8月13日北平《新民报》副刊《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