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山腰的人家,半隐在树叶里。顺着一条穿过菜园的小路,可以到这人家去,墙是用石块砌成的,空着一个二尺见方的木格窗户。山上人家,窗子没有玻璃,也没有纸糊,就是这样一个大窟窿。那里一个穿草绿色军衣的人,伸出半截身子来,向墙下人行道招了两招手,笑道:“张先生请进。”一个穿灰色短衣的壮汉,手上拿了麦梗粗草帽,坐在树底下,随了这一声请,绕着墙角上坡,推开石椎边一扇黑板门,走进屋子去,屋子里极简单,只有一张方桌、两条板凳。但是桌上堆满了地图文件,还有两架电话机,宾主见面,隔着桌子先握了一握手。主人说:“竞存先生,来得很早,才六点钟,你赶了山路三十里。”竞存和他对面坐下,笑道:“既穿上了武装,不得不模仿军人生活,而且不敢向赵参谋长失信,约好了六点到七点会谈的。”勤务兵端了两饭碗开水来,放在桌上,自退下。赵参谋道:“张先生走了一早山路,先喝点儿水。”竞存果然两手捧了那麻瓷饭碗,一口气将水喝了二分之一,放下碗,向赵参谋道:“军长的意思怎么样,不使兄弟失望吗?”赵参谋皱了两皱眉道:“军长看了张先生的履历,说张先生热心是很可佩的,但张先生是一位纯粹的艺术家,实行做游击战,恐怕不适宜。”竞存脸色一动,问道:“那么,军长是不准了。兄弟的的确确练过两年国术,赵参谋没呈报军长吗?”赵参谋道:“说过的。张先生也不必失望,军长的意思,是要张先生做点儿成绩看看。张先生既是本地人,我想不难办吧?”竞存突然站起来,点着头道:“我明白了。是要敌人的头,还是要军用品?”赵参谋笑道:“只要是能证明由敌人那里夺来的,什么都可以。”竞存道:“好的!请给我三天的期限,今日八号,至迟十二号这时候,我来见军长。”赵参谋道:“好!张先生说得这样有把握,一定成功,我先祝老哥胜利。”说着,端起饭碗来笑道:“把这个当酒吧。”于是两人捧起碗来,将水喝个还像喝酒一样,彼此照了一照杯。
张竞存出得这所山屋,已是太阳如白铜盘,翻过了东边的山顶,于是抬着头向太阳微笑道:“希望过三天我们能在这里再相见。”由路旁一棵大松树下,转出来一个廿多岁的汉子,迎着上前来问道:“二哥,怎么回事,军长不要我们干吗?”他立着身子,红了两块脸腮,向竞存翻了眼望着。竞存笑道:“也还没有完全失望。他说我们能干不能干,他没法知道,要我们找一张证明文件。老五,你能找不能找?”老五道:“我一个庄稼人,哪里去找这文件,不过跑腿的事,我能干。无论几多路,你叫我拿去,我都能拿,请问,向谁要?”竞存笑道:“谁能给我们证明,只有东洋鬼子。”老五听了这话,却是一怔。竞存道:“不用说,我们回去再打主意。”老五虽然有些莫名其妙,见竞存已是开着大步子走,也只好跟了去。经过了廿多里的路程,在一个小山谷里,踏进了一所庄屋,一个城市装束的年轻妇人,手提蓝布长衫下摆跑出门,随了台阶迎上前来笑问道:“就回来了,军部的消息怎么样?”说着,伸手接过他手上的草帽。竞存笑道:“消息很好。敌人都走了,少数退进了县城,一两天也要退走的。我想下山到家里去看看,顺便带人挑些东西上山来。在家里吃点东西马上就走。”说着话,一路向里走。走到山居人家,堂屋厨房共用的那间屋子,一位慈祥的老太太正靠了矮桌子抽水烟,笑道:“孩子,你回来了,等你吃饭呢。你女人静茵说,你是找游击队去了。”竞存笑道:“我拿两只拳头去干游击队吗?请妈放心。静茵你是哪里得来的消息?”静茵在东角灶口,掏出个黑灰罐子,斟了一大碗马尿似的苦茶,送到矮桌子上,笑道:“喝茶吧,但望你不要过于冒险。”竞存含着笑,靠了母亲坐着喝茶。那同去的张老五怀里抱了一瓦钵子煮山薯,将一根筷子戳了吃,走进厨房来笑道:“二哥吃点儿山薯好吗?我家预备得很多。”竞存道:“我要陪着我母亲吃顿中饭,你看看还有谁在屋里?”老五道:“祥大叔同杨老伯下象棋。大狗子兄弟和二和尚老表在门口稻场上谈天。他们说愿意下山一趟。”竞存沉吟着道:“只是四个人?”老太太便望了他道:“你打算干什么?”竞存道:“山下东洋鬼子跑了,晚上回去挑些粮食上来。我们厨房屋檐下还挂有好几刀腊肉,我想吃呢。”说着哈哈一笑。老太太道:“敌人可是真走了?”老五道:“敌人是没走,天一黑,他们都躲到老岭头寨子里去,杀他也不敢出来,下山去,怕什么?何况我们的村子又在山脚下,他们不敢在那里停留的。”静茵在灶上盛着饭菜,向矮桌上端,笑道:“你们弟兄胆子都不小。”老太道:“老五倒是一个本分人。”老五道:“是啊!我都敢下山,婶娘和嫂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竞存扶起桌上碗筷,将筷子拨着菜碗道:“吃饭吃饭。两个孩子呢?”只这一句,菜园通厨房的门,跳进两个孩子来,虽然那白色短裤褂上,糊满了泥土,竞存也不见怪,抱着三岁的在额头上接了一个吻,牵着七岁的摸了一摸头,于是围了小桌子吃饭。吃饭的时候,竞存是不住地说笑,眼光时时射在老娘身上。见老娘瘦削的脸,高撑了两个颧骨,半白的头发根离着额头很远,他不敢看了。夫人坐在对面,那苹果似的脸也不敢看了。很快地吃完了饭,起身扯下横梁下竹竿上的湿手巾擦一擦嘴,笑道:“我到大门口找老表谈谈话去。”不等他母亲和女人一句话,他出来了。
他约着和老表谈话的大门口,不是屋外的大门口,是山下自己村子的大门口。这时,一钩月亮横在树杪上,显见村子三面的大山,只有半环黑影。稻场上围着的树木,晚风吹得瑟瑟有声,老五、大狗子、二和尚坐在大树蔸上,竞存坐在对面石磙上,黑暗里一星火光,是二和尚吸着旱烟。竞存道:“我们四个人,都是瞒着家里溜出来的。干,没有人知道,不干各人挑了粮食上山,也没有人知道,现在听三位最后一句话。”老五道:“二哥,你还问什么?我是跟着你走的。”二和尚将旱烟袋敲着石磙,把烟灰敲下来,因道:“二表哥不干,我还要干呢,我家五口人,现在只剩了我和那条牛。我不管,难道让我那条牛去报仇不成?”大狗子道:“我更不用说了,你还有那条牛,我就是我。我房子让东洋鬼子烧了,儿子让鬼子杀了,女人让东洋鬼子抢了。有道是人生三不让,祖坟不让人,老婆不让人,声名不让人。我剩了光杆一个,还怕什么?”竞存道:“我也看定了二位是要报仇的人,所以要二位合作。既是这样说了,我们生死不顾,决定了干,再无二言。”老五、二、和尚大狗子三人同声答道:“决无二言。”竞存道:“好!我们干一场吧。可是靠我们四个人想做点,成绩一出来,大刀儿矛子当然不行,就是手枪、步枪也不成。我在赵参谋面前一口答应下来有把握!把握在哪里呢?请三位随我来看。”说着,引了三人向屋后牛栏边走。牛栏是靠着屋子土墙的,竞存弯下腰去,在墙下搬开两块砖头,陆续掏出几项东西放在地面,然后在身上掏出手电筒来,对地面照看,笑道:“三位请看。”老五道:“啊!这是七颗手榴弹,哪里来的?”竞存道:“两星期前,有几个落伍的兵士在老岭头经过,丢在饭铺里。我用钱买来,放在这里的,今天用着它了。我带四个,老五干过军队的带三个。”二和尚道:“对了,由你二位玩吧,我们弄不来不要白糟蹋了。”竞存拍着背上道:“我还有这把刀,够了,你三位去找称手的家伙吧。我在稻场上等着你们。休息一会儿,我们该动身了。”二和尚噗哧了一声,笑道:“老表,我们带的干粮,暂不要动,刚才我到庄屋里去一看,柴米油盐现成,园里又有新鲜菜,煮顿饭吃再走,好吗?”在月亮影子里,晃着一个长个子,两手同搔着大腿,有些难为情。竞存笑道:“好!你们去做饭,我在庄子外给你们巡风。”那三人听说有饭吃,大家轰然地笑了一声。
一钩月亮偏到西边树杪,大家吃饱了饭,走出村庄,细窄的田埂路,四人做一行走。二和尚走前,肩上扛着自卫队的一根长枪,又是把铁铲,那影子显得很大,正好做个标志引路。第二是竞存,手里又添一把锄子。第三是大狗子,喝的一声,又喝的一声,打着饱嗝,肩上扛了一把叉稻草的双股叉,走路脚带拨草着表示着他心里清闲。“姐在房中梳油头呀”,不时地轻轻唱上一句。第四个是张老五,他也是扛了自卫团的长枪,但在围腰的板带上,另插了一把劈柴的斧子。他道:“大狗子兄弟,你带一把稻叉不够用吧?我这把斧子让给你。”大狗子道:“哼!你想得那样周到。若是我这把叉让日本鬼子打断了,再去从腰里拔出斧子来砍,我就向黄泉路上追我爹娘去了。二哥说,我们就是要打鬼子一个冷不防,统共四个人,还打算大战三百合吗?”竞存笑道:“狗子兄弟,一肚子好鼓儿词啊!”狗子不打饱嗝了,笑起来道:“你说吧,二哥,《三国》上何人有名无姓,何人有姓无名,何人无名无姓,我全知道。”竞存道:“你好好干吧,将来我们也许都能上鼓儿词。”大狗子笑道:“只是我的名字不好,我号国柱,以后,二哥传扬传扬。”竞存道:“你多出点儿力,这事包在我身上,将来让你当一位排长呢,能叫大狗子排长呢?”这一说,大家全笑了。竞存道:“别作声,上山岗了,钻过松树林子,就是公路。”于是四人全停了声音,踏着没有路的山坡,斜了向上走,膝盖以下,全在乱草里。走不多久,两腿凉阴阴的,这是露水湿了衣服,夜深了。但腿上虽感到凉意,各人背上,都一阵阵地向外冒着热汗。在月光下,远远看到山岗上一个大黑影子,知道那是老马驿古树。竞存现在走在前面了,横着两手,拦了去路,轻轻地道:“有买卖了,没有白来。”老五近前一步,低声道:“二哥怎知道?”竞存扯着他的衣,手向前一指道:“你看到树底下那丛火光吗?”老五道:“看见了。那是怎么回事?”竞存道:“余家井老岭头隔着十五里的长山岗,距离太远了。敌人在老马驿常常驻有联络兵,这里地面宽,也常常停着汽车。到了晚上,他们在路上放哨,怕我们军队袭击,就在步哨前面烧着火。可是,这也告诉了我们那里有了人了。”二和尚将头向前一伸,低声道:“这目标很清楚,我们爬了过去,赏他一手榴弹。”竞存道:“那样干,我们就完了,怎能摸到什么东西。现在是这样,我和大狗子兄弟爬了过去,我用刀,你用斧头,先砍倒他两个回来,剥下他们的衣服,有了证明文件,我们再做别的打算。”四个人说着话,在深草和松树林里,不分高低地对了那丛火焰,一步步地向前走去。
四个人翻过了一条长岗,钻进了小山谷里一片稻田地里来。稻穗子被敌人的马吃了精光,根根稻茎直立着。田是早干了水,爬着也不十分困难。竞存由稻茎底下,伸出头来张望,看到那丛火光,烧在大树荫下。离着火,堆了些桌子板凳,预备加火的。一个全副武装的日兵背了上刺刀的步枪,在火光附近来回走着。还有一个兵,背却坐在一张椅子上打盹。这地方,靠北是山岗脚下,由东到西有七八家残破的房屋,有的关着门,有的半掩着门,不知道哪家有敌人。人家面前是公路,靠南是田冲,长遍了没人收获的稻子。竞存四人,就藏在这田里。公路正中,停留一辆大卡车,将油布罩了全车,车头上插了一面小太阳旗,整个荒落的山庄,都显在野火光里,要上前颇感困难。竞存静伏着约有十分钟之久,心里有了主意,就爬到各人面前,对耳朵里咕噜了几句,于是拔出刀,钻出稻田来,缓缓地在地上爬着。这是一个山脚的斜坡,在斜坡半中间,有个牛栏。恰好刮了一阵大风,将那堆野火卷成一阵阵青烟,那个巡走的敌人口里咕噜了一声,闪到下风头去。竞存蹲起身子赶快一蹿,就蹿到牛栏后去,牛栏前面,有一块敞地,便是公路了。竞存紧握了刀,站在牛栏角上,回头看山冲的稻棵,并不曾有些摇撼,心里总算稳定得多,还是静静地站着,去等一个机会。但是那个打盹的敌兵依然坐着,这个走着的敌兵,怎样也不走近前来,实在无从下手。抬头看看天上,已没有了月亮,暗空里布满星斗,临头两粒亮星,一闪闪,似乎在替自己心房写照。这实在忍不住了,就在地面上捡了一块小石头在牛栏前面一丢,在树叶瑟瑟响中添了噗的一声。那个走路的日兵,在二十步路之外,咦了一声,回头向牛栏面前走,而且低头对地面看。这时竞存用力一跳,就跳到他的身后。他回转头来,看到一把雪片似的大刀,已伸在长空,这一骇非同小可,两手举着枪,就向刀口拨去。但是枪尖上去,大刀已是斜斜落下,扑通一声,敌人的身子和手臂,已经跌在两处。那个打盹的日兵,啊哟一声,拿起抱在怀里的枪,向竞存直奔过来,竞存本也向他迎了去的。是他端了枪,远远地就把刺刀直搠过来,且把身子向旁边闪着,让他直奔过去。跟着回转身来,举刀向他后脑勺砍下去。可是他跳远了,却砍了个空。倒过他也来不及回身,藏在稻田的人,当第一个敌人倒地的时候,他们已经奔上公路来,现在已同到敌人面前。敌人慌了,将步枪对了三人乱扎乱打。二和尚手里的长枪对准了他当胸直扎过去,也就倒了。竞存轻轻喝道:“抬了尸身快跑。”于是二和尚同老五抬着第二个敌尸,竞存和大狗子抬着第一个敌尸,赶快奔下山冲,钻到稻田里去。两支步枪也带进了稻田。前后不到十分钟,大家在稻田里将敌人衣服帽子一齐剥下。看看公路上,还没有动静。竞存道:“敌人睡死了,我们还可以占点儿便宜。老表同大兄弟,顺了山冲在西头岭后面藏着。唯到我这手榴弹响了过,你们就放几枪,不要耽搁,绕着路,回到村庄门口会齐。走吧。我同老五去毁着这部车子。快来,敌人醒了。”于是四个人分着两路跑,竞存同老五再奔上公路,伸手先拔起车头上那面太阳旗子。老五却在车头上,扳下一块号牌,竞存再待上车去看时,忽听到右边屋里,已有喝口令声,更不打话,扯着老五,飞就向山岗上跑。奔进一丛矮松树里,回头来看,已有一群敌兵站在公路上。于是看得准,拔起手榴弹,朝着人密的所在连丢了两颗过去。轰然两响,火焰和尘灰涌起丈来高。那些敌兵,除了倒下的,全向屋角上跑。竞存拿手榴弹,再对了汽车丢去因为太忙却落在空地里。所幸老五跟着一手榴弹,哗啦一声,车子在火光里粉碎。竞存叫一声跑,径直向东奔。虽然身后的枪声、机关枪声,已是噼噼啪啪乱响,但是他们和敌人隔了一条小山岗呢。
“姐在房中梳油头呀”,寂寞洞黑的田原上,有这小曲子声音传来。竞存和老四走了五里路的田埂小路,远远地听着,便喝道:“大狗子,你疯了。”隔了一马路,另外一条交叉的小路上,二和尚同大狗子走着。他笑道:“二哥也回来了?老五呢?”老五道:“你这东西,胡来,让鬼子听到了,你没有命。”大狗子笑道:“我们听到他放机关枪,我们就在山头上放了几枪。真的,他们就对了西边岭头上乱轰。刚才才停,你们没听到吗?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回来了?”说话时,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在黑洞洞的平原上,走近了竞存。竞存问道:“谁穿着皮鞋了?”大狗子笑道:“长了这样大,没穿过皮鞋,我把草鞋脱了,穿了那鬼子的皮鞋。二哥你就送给我吧?”竞存笑着说了一声“这家伙”。平原上一切已寂寞了,面前的大山,在星光下矗出伟大的影子。四个黑人影子,对了那大山影子走去。大狗子脚下的皮鞋,扑突扑突响着,引着大家回味老马驿那一刹那的恶战,犹如一梦,大家一句话都没有。“姐在房中梳油头呀”,寂寞得久了,大狗子又唱出来。老五道:“你还会第二句不会?”大家全笑了,这笑声打破了大家的回味。
太阳如大铜盘,翻过了山顶,张竞存又由那山边屋子走出来。这回不是一个人,后边还有二和尚、大狗子、张老五。竞存抬了头向太阳望着笑道:“没有失信。”老五道:“二哥,军长很客气,和你握手,有五分钟之久呢。”大狗子道:“别叫二哥,要叫支队长了。也不许叫我大狗,我是张国柱排长。”说时,挺了一挺肚子。二和尚伸出大巴掌来,看了一看,笑道:“朋友,你今天和军长握过手。”竞存笑道:“你们太没有出息。”老五道:“真的,二哥,不,支队长的话很滑稽。见着赵参谋说,带了证明文件来了。然后就叫我们把步枪、子弹、军衣一齐送过去。其实,赵参谋看到你手里拿的那面太阳旗子,他就笑了。”竞存道:“他做梦没想到我们办得这样快。不是这些证明文件,说破了嘴唇皮,人家相信吗?”大狗道:“支队长,你那委任状,可收好了?”竞存拍了一拍胸。大狗子道:“支队长你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竞存道:“不要让人笑话,回去再看吧。”四人说笑着,经过二十多里的路程,又到了山谷里那小屋边。在山腰上,又老远地看到静茵迎出来了,走到门口,问道:“我真急了,怕你们碰到敌人,怎么这时候才上山?”竞存微笑,回头看看同行的人,因道:“散队,回头在我家吃中饭吧。”回到家里,老太又站在大堂屋里捧了水烟袋等候,笑道:“他们早看到你从对面岭上下来了,挑了多少粮食上山来?”竞存笑道:“昨天没回家挑粮食,找了几项证明文件,交到军长,换回来这么一样东西。妈!你看。”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封公文交给老太,接过她的水烟袋。她抽出公事来看,上写着:
兹委任张竞存为××县第一区游击队支队长此令。
军长徐××
老太太愕然,望了他。他笑道:“妈,你坐下,我把经过告诉你吧。”于是扶着老太坐在竹椅上,自己坐在小磨架上,报告经过。在屋里人全惊动了,拥了一屋子的人。话说完了,上山来避难的男女一齐鼓掌。静茵笑吟吟的,捧了一碗马尿似的浓茶送给他喝。竞存笑道:“大家不要单贺我。我决计委老五当队副,大狗子和二和尚当排长。”大家轰然一声,队副来了。老五抱了一钵子煮山薯,将一根筷子戳了吃,也走到堂屋里来,笑道:“队长,不吃根山薯?”大狗子和二和尚笑嘻嘻地来了。他道:“队副,我饿了,分点儿我吃吧。”竞存笑道:“大狗子,你几辈子没做过官,在家里这样喊。”大狗子道:“二哥,你许了我不叫大狗子的。”竞存笑道:“啊!我很抱歉,张国柱排长。”在堂屋里听故事的,有四五个逃山上的初中生和小学生,便向大狗子和二和尚笑,乱叫排长。二和尚晃着长个子道:“怎么样,不配吗?军长还同我握过手呢。”说时,伸出大巴掌来,摇晃几下。一个小孩子叫着敬礼,一群小孩子立了正,向他两人举着手,胸脯笔挺,眼光直视。大狗子道:“这些小家伙淘气。”扭转身,扑突扑突,踏着那双胜利品出去。“姐在房中梳油头呀”,他搭讪着唱起来。全座人哄堂大笑,连老太太也捧着水烟袋,笑得弯了腰直咳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