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的太阳,由东向一排玻璃窗,射进广大的教室里来,照着满堂的白粉墙壁,都光亮夺目。李百全老教授站在讲台上道:“诸位知道振兴中国的责任,在谁身上?依我看来,不是国民政府主席,不是各院部长,更不是许多司令指挥,实在是在你们这些青年身上。你们现在读书,是为着将来在社会上服务,替代现在一班做事的人做事。现在做事的人,老实不客气说一句,他们是不行了,希望你们这候补的,好好地预备一些本领,把他们的错误纠正过来。若是你们不好好地预备些本领,将来拿什么能力去做事?所以对于你们失望,就是对于中国前途失望……”老教授养着一部长黑的胡子,衬着他那博大的灰布袍与青呢马褂,显出一种岸然道貌来。他戴着一副大框眼镜,挡住了他那精锐逼人的目光。然而这是避学生注意,其实他已在一群学生里,看出谁是有用与无用的了。他如此说着话时,说到了“失望”两个字,将语音说得更沉重,望着一个学生身上。这学生是辽宁人,年方二十一岁。身上穿一套紧俏而又平贴的西服,在小口袋里,露出一小角花绸手绢来。他的黑头发一把向后,梳得溜光,没有一根乱的。在那长圆的脸上,又加了一副玳瑁大框眼镜,更得了衬托之美。不过,他虽是修饰得如此之好,精神很是不济,两手臂平扶在桌上,他似乎有些打瞌睡呢。他叫王有济,是个大财主的儿子,父亲在沈阳城里,办了许多实业,还和政界有很密切的关系。他不但是有钱用,而且要参与什么政治上的活动也很容易。他到南京来读书,完全为了取得大学生那个名义,至于功课如何,他绝不注意。因为把功课做好了,也无非为了升官发财。现在钱有得用,官也有机会去做,读书有什么用呢?他对于李百全教授,向来取厌恶的态度,背后绰号“李讨厌”。讨厌的理由有二:其一,别人的课可以不上,李百全的课不能不上,他就不客气要罚人,甚至于开除;其二,他上课,绝不敷衍学生,甚至于骂人。王有济在无可奈何之间,上了他的课,不爱听,又不能不听,只得以打瞌睡来消磨这两个钟头。当李百全眼光射到他身上,他这还不知道。李百全就叫道:“王有济君,你昨晚上看书看得太夜深了吧,怎么今天上课要睡?”王有济红了脸,站起来道:“我并没有睡。李先生何以单注意我?”李百全笑道:“单注意你?你以为我是有心和你为难吗?好!你不了解,我也不大多说,你坐下吧。”王有济坐下去,李百全将脸向着别人,把这一堂课上完了。
王有济随着许多同学拥出教室的时候,用一个食指,指着鼻子尖道:“大爷不在乎这大学文凭,我不干了,看你这李讨厌,有什么法子对付我。”他的同学张可为抢了过来,拍着他的肩膀道:“这李老头儿又跟你干上了。”王有济一扬脖子道:“咱们东北人,不含糊,干上就干上,也许能砸了他的饭碗。”二人说着,迈开大步,就在人群里面挤了出去。同学们少不得都把眼光射到他们身上,尤其是那些穷弱少帮助的学生。但王、张二人绝不在意,以为有了同学注意他,才可以显出自己的威风呢。他二人都是有钱的学生,不住在学校宿舍里,却住在旅馆里,因为如此,既舒服又便利。二人走回旅馆来,同进王有济的屋子。张可为一看床上的绿绸被,翻乱着拥在一头,枕头边,横着一柄女子用的假钻石别针,走近床边,兀自有一股浓厚的脂粉香味。桌子上放着香蕉、白梨以及陈皮梅、口香糖,便笑道:“怪不得你今天上课打瞌睡。”王有济笑道:“什么事怪不得?”张可为向床上努嘴道:“她,今天早上,什么时候走的?”王有济微笑着道:“少胡说,她没有来。”张可为将床上的那根别针捡到手里,直伸到王有济面前,笑问道:“这是什么?你还赖!”王有济笑道:“这算什么?这种东西,我多着呢。”张可为笑道:“好!你遇事还瞒着我,以后还想我帮忙吗?”王有济笑道:“谈得太晚了,没有法子。她约了今天晚上去点她十个戏,你去不去?”张可为道:“我可以去。不过我又要奉陪几块大洋。”王有济道:“啐!几块大洋,又算啥事。”张可为笑道:“不是几块大洋的话,我是把钱白扔了,一点儿好处没得着。”王有为道:“你捧角不在行,又怪谁?要捧角就捧一个人,别今天捧这个,明天捧那个……”他说着话,眼睛射到床上,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一按电铃,把茶房叫进一个来了。他也不等茶房问什么,用手就先将桌子一拍道:“混蛋!这样一早上,也不给我们叠被,也不给我们归理桌子。”茶房低声道:“刘老板刚才才走。”王有济喝道:“你还犟什么嘴?她一走了,你就该办,为什么等到这时候?”茶房不敢说了,只得低了头去给他叠被。原来这里茶房,每天都免不了挨王有济几顿臭骂,有时骂得实在令人难受。不过他给起小费来,却比别个客人特别优厚,看在钱的份儿上,也只好罢了。王有济见他已不作声,算是软化了,便向他道:“给我去叫一笼包子和一碗鸡丝面来,越快越好!”茶房哪敢多驳回一个字,答应着去了。等茶房将面和包子送到屋里的时候,他已经横着躺在床上,呼呼地打着鼾声,原来是睡了。茶房知道他的脾气不小,他睡得极香,若是把他叫醒了,他更会发脾气,因之只好让面和包子在桌上凉着,望了床上一阵,自退出去了。
王有济这一顿大睡,一直睡到下午两点钟才醒,不但是点心凉了,连午饭也耽误了没有去吃。自己一站下床来,看到桌上放了一碗凉面,而且又是一笼冷包子,想起早上叫了点心没吃,就睡着了,自己也有些好笑,就按铃将茶房叫进来问道:“人家都说南方人刁滑,我就不相信这句话。你瞧,桌上摆了面和包子,让它们凉透了,你也不端了走。难道我睡着在梦里,还会吃点心不成?”茶房道:“王先生,拿去热一热,再送来吃吧?”王有济道:“你也真不开眼,这几个点心又算什么,不要了,我一会儿就要出去吃饭。”茶房一看这情形,简直也不用得再让,于是将包子和面一齐拿走。伺候他早起一般:重新送茶送水。等着他用过茶水以后,已经是三点钟了。他心里这倒有点儿为难,吃早饭吧,就得马上接连着吃晚饭;不吃早饭吧,晚上这餐饭非提前吃不可。自己这样有钱的人,每天只吃一餐饭,这事让人知道了,也未免笑话。只得告诉茶房,就把旅馆里一块钱一客的饭,开一客来吃。茶房将饭菜开来,他正拿了筷子扒了两口饭,茶房就来报告,说是有电话来了。放下筷子去接电话,却是同乡董治平来的电话。他在东北旅京学生里面,是个交际最活动的人,无论是向哪一方面走的学生,他都认识。男朋友多,女朋友也就多。这时他在电话里笑道:“老王,这可难得,怎么今天你没有出门呢?”王有济道:“睡午觉睡得忘了。”他道:“请我们瞧电影吧。”王有济笑道:“凭什么要我请呢?你打电话来找我,应该是你请我才对。”他笑道:“若是我一个人,我就请你。但是这里有好几位女士,你约了好几回请人家,都没有履行,我是代人家催你履行前约的呢。我们现在摩登咖啡馆,这里有密斯王、密斯韩、密斯邓、假使你……”王有济道:“我来我来,你稍微等一等,我就来。”放下电话,看了一桌的饭菜,也不要吃,整了一整西服的领带,又找一把刷子,在身上刷抹一阵,在箱子里取了一沓钞票,放在身上,匆匆地也走到摩登咖啡馆来。
这里果然有三位女宾和董治平在一处。其间的密斯韩,便是他追求的一位。这密斯韩是苏州人,相貌清秀,皮肤嫩白,都不用去提,只是她说着娇滴滴的那一口苏州话,让人听着,不由得不回肠荡气。王有济在她面前,肯花钱,也肯下水磨功夫,只是密斯韩桂兰,对他却淡淡的。这因为她是位书香后代,喜欢看些文艺上的书。王有济对于这一道,却有些格格不入。密斯韩有时高兴起来,和他谈上几句,总是由文艺方面谈起。王有济对于这事,十回就有九回对答不上。密斯韩对人说,这是个绣花枕头,和他来往没有什么意味,因之对于他很是冷淡。王有济起初还恋恋不舍,依然追求,后来看到没有什么希望,他就变更了宗旨,心里想着,大爷外表不错,又有钱,要找什么女人找不着,何必低心下气,去看她的冷脸?于是他就丢开了找女友的这条大路,专门去捧歌女。歌女虽是卖艺的,十有八九不能维持她的道德地位,王有济到这些人里面来寻爱,自然是事半功倍了。不过歌女既然很容易和人谈爱,捧歌女的,都有追求的可能,她的爱未免又太不专一了。回想到可以专一,而且可以永久的爱人,当然还是到女学生里面去寻找,所以在他花钱很多,耗费时间很久,突然又遇到别一个捧角家来争艳的时候,就感无意思,很想再和韩桂兰去接近接近。今天,董治平代觅三位女士和他来相会,他认为是个好机会,一见面之后,且不理会别人,首先取下帽子在手,就和密斯韩行了个鞠躬礼。韩桂兰笑着点了点头,他再和别人打招呼。密斯邓笑道:“我们怕密斯脱王不肯来呢,不料一个电话,马上就来了。”王有济道:“我为什么不肯来呢?”密斯邓笑道:“来了就要请我们看电影,而且这里的账……”王有济连忙在身上掏出那沓钞票来,口里连道:“我会账我会账!”密斯王笑道:“谢谢。”密斯邓向他丢了一个眼色道:“我们谢什么?人家是请密斯韩的呢。”韩桂兰也不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王有济听了这句话,就好像喝了一碗鲜汤一般,说不出来心里有一种什么痛快之处,就拿了一张十元钞票交给了茶房会账,将钞票揣到袋里去,顺便就掏出那扁平的金壳子瑞士表来一看,笑道:“看电影是时候了,让茶房先去叫好五辆车,好吗?”这句话,本来是问大家的,可是他的眼光就单射在韩桂兰的身上。韩桂兰今天却不怎样冷淡,就回复了他一句道:“何必这样客气呢?”王有济笑着连点了两下头道:“这不算什么客气,朋友会个小东,也很平常的事。”韩桂兰踌躇着道:“你们要到哪家电影院。先去好了,我要去买一支钢笔,迟一二十分钟,我准来。”王有济道:“有自来水笔用,为什么还要另买钢笔呢?”韩桂兰道:“我原来一支自来水笔,坏了。现在金子太贵,买一支好的自来水笔,总要好几十块钱。”王有济听说,就把衣袋口上插的一支自来水笔取了下来,双手递着,交到密斯韩手上,笑道:“我还是新买来三天,不十分旧,我就送给密斯韩吧。”韩桂兰一看那自来水笔,是最名贵的,要值华币四五十元。只一句话,就得了人家这样的重礼,真是想不到,情不自禁地对着他一笑,也道了一声谢谢。王有济这一下子,真欢喜极了,真觉得站在这里,都有点儿站不住,非倒下去不可。还是茶房跑来说,已经叫好了车子,大家才一阵风地出了咖啡馆。
到了电影院里,王有济为特别加敬起见,就包了两个厢。董治平和王、邓二女士先进了一个包厢,剩下一个包厢,王有济便不再踌躇,向她道:“密斯韩,我们这边坐吧。”韩桂兰自负是个文明些的女子,也不能装出那忸怩的态度来,干脆就跟着他进了包厢,一同坐下。在看电影的时候,密斯韩身上,仿佛有一种轻微的脂粉香气射进人的鼻孔。这比歌女身上那种浓烈的香气,却另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感觉,他虽在看电影,却不知银幕上是些什么情节。若是和歌女在一处看电影时,早就伸过手去,摸索一阵了。现在却没有那种胆子,只是很沉静地坐着。有两次密斯韩的衣襟略微相触,自己便心里乱跳起来。
这样糊里糊涂的,混过了几个钟头,电影也就完了。这已是七点多钟,正好吃晚饭,他就先对她道:“密斯韩,我请大家吃晚饭,赏光不赏光呢?”她低声笑道:“不要客气。”凡是一个女子,对于男子的招待,非到十分亲热的时候,是不肯坦然受之的,所以能说句不客气时,就含有可以接受的意思在内。王有济终日研究妇女问题,对于这一点,当然也很明白,就笑道:“我也并不怎样大请,有什么客气呢?”董、王、邓三位知道他的请客,本是另有目的,三个是陪考的,不必领他的情。但是这种陪考的,却非到场不可。若是不到,连累了韩女士也不能去,主人翁就要大为扫兴。所以对于这事,大家学着韩女士的样,也说是不要客气。既然大家都说是不要客气,换句话说,就是大家都愿意去吃这一餐饭,于是很欢喜地引了这一大群人上夫子庙去吃馆子。夫子庙一带的菜馆,价钱都贵得可观,王有济难得韩女士赏光,又不愿稍微现出一点儿菲薄来,叫了一圆桌的菜,在电灯下面摆着。而且开了一瓶威士忌,每人面前,放一杯威士忌苏打。他自己高兴,连喝三杯,将一张脸灌得通红,鼻子里呼呼出气。吃完了饭一算账,却共是三十多元,将那一沓钞票拿出来,又掀了四张,交给了茶房去会账。密斯韩是个聪明人,如何不明白,觉得人家这种钱,都是为自己花了去的,究不能就如此好好地享受,一点儿也不表示出来,因之向他道:“今天,密斯脱王太客气了。”王有济看她脸上,很自然地流露出笑意来,绝不是作假,心里高兴极了,便道:“很小的事。过一天我再奉请,不知道密斯韩能不能赏光。”说着,依然望着她的脸。韩桂兰虽知道这话中另有原因,然而也不便在人家大请之后,怎样地拒绝人家,便点点头道:“还要客气吗?”王有济听了这话,简直高兴到十二万分,自己表示很知趣,便道:“三位女士,大概是要回学校的了,我让茶房叫好车吧。”他于是先预付着车钱,雇好了车,送三位女士回去,自己却邀了董治平到茶楼上听歌女唱戏。
到了温柔乡茶楼,正是丝管齐奏,张可为一人在一副围满了人的茶座上站了起来,向这里乱招着手。王、董二人走了过去,张可为皱了眉,低声道:“你怎么回事,让我一人老在这里等着?”董治平在他上手坐下,笑道:“他请女朋友看电影吃饭去了。”张可为望了他,点点头道:“你这倒好!”王有济坐在他对过一个椅位上,正待有所申辩,只见隔座上,有四五位穿黄呢制服的青年,似乎是军事学校的学生,正对了小台上一个唱《玉堂春》的歌女,笑嘻嘻地提了嗓子叫好。叫完了好,又是全副精神注射在那歌女身上。假如大家都谈起话来,声浪高涨,吵得人家听不到戏,少年军人是不大好惹的,非生出是非来不可,只得向董治平丢了个眼色,又微摆了摆头,表示不必作声。董治平也明白了,就不作声。他们在许多桌椅缝里,得着座位,他们在许多人头的空当子里,向那小唱台上望着。桌子上虽陈列着那角钱一碗的茶,但是也并没有人去喝。他们全副精神都在台上,一个穿浅红长旗衫的歌女身上,原来那个歌女,正是王有济所捧的刘蕴秋。到了此时,他们都不能静默,齐叫了几阵好。有个穿蓝布长衫的汉子,悄悄地走到他们的桌子边,王有济就拿出两张五元钞票,由桌子腿边向那人垂下来的手上一塞,可就轻轻地笑道:“点刘老板十个戏。”那人捏着钞票,点一点头就走了。过了一会儿,是张可为捧的歌女上了台,他也是照样地暗塞了十块钱出去。原来南京市政府,以为客人点歌女的戏,有侮辱女性和轻慢艺术之嫌,早禁止了。但是茶客要捧歌女,不点戏无以拉交情,犹之乎茶客叫条子式地请歌女吃饭,歌女不到无以吸收茶客。所以市政府尽管不让点戏,歌女也不必为了点戏唱戏,可是茶客点戏的钱,反要偷偷地托人转送了去。这种冤钱,当学生的人也能大花,这非东北大财主的儿子,是不能办到的了。
他们在温柔乡送过二十多块钱之后,又到别家茶楼去送了两笔钱,一直到十一点多钟,方才兴尽回寓。茶房中有个李四,是个很机灵的人,但是伺候张可为房间的,不大伺候王有济。今天因人少,也就到这边来伺候。等他进了房之后,泡上茶,端四个碟子来,乃是一碟切的梨片、一碟香蕉、一碟糖果和陈皮梅、一碟瓜子。王有济笑道:“你为什么办下这些东西,想抽头吗?”李四笑道:“不是的。王先生昨天吃了剩下的东西,都放在抽屉里,我不敢糟蹋,整理一番,又拿出来了。”王有济一看,碟子里东西都干干净净的,点头笑道:“很好,你很会办事。”于是留着董治平、张可为在屋子里谈了一个钟头的话。他斜躺在沙发上,昂了头抽烟卷,微笑道:“今天晚上,三差一,要不然……”正说到这里,屋外面有高跟皮鞋响,门帘子一掀,却是刘蕴秋进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叫一声妙极了。刘蕴秋皱了眉道:“这样夜深还要我跑了来,回头又回去不了。”王有济道:“今天我没有说叫你来呀。”刘蕴秋挨着王有济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问道:“刚才是谁打的电话呢?”李四在屋子外面答道:“是我打的电话,我说刘老板有工夫就来一趟,这里三差一呢。”王有济道:“这家伙真行,猜到我心眼里去了。但是这样夜深,怎么不给我预备一点儿吃的?还是美中不足。”李四答道:“还预备下稀饭了,不知道是不是就吃。”大家都觉饿了,同答应着吃。李四将稀饭开来,乃是雪白稀烂的,还配了八个荤素碟子。王有济吃得很香,连说大可奖赏,吃过饭之后,就赏了他一张五元钱票,然后让他铺好场面,打起麻雀牌来,打到六点多钟,方才完事。董治平同张可为向他和刘老板告别而去,到了下午一点多钟,刘蕴秋要预备唱白天的戏,匆匆地去了。李四这才敢进屋子来收拾屋子,只是那壁上挂的日历,今天是中华民国二十年九月二十了,上面还是九月十八的那张,心里一想,也许他有心留着的,却不敢去撕。
王有济醒了过来,随手拿起床面前凳子上的报,随便翻看,忽然有杯口大的题目字,乃是“前晚日军突占领沈阳”。看到这样一行题目,不由得他心里不扑通跳了两下,赶紧睁开眼睛,向新闻的内容看去。大体是记载着九月十八日,沈阳驻屯日本兵攻击北大营,占领沈阳城和飞机场。哎呀!完了!日本兵这样干,算是白白丢了故乡这座大城了。这就睡不着了,头枕在枕上,呆呆地傻想,难道日本真有这样大的胆,不怕列国干涉吗?九月十八晚上,今天是……抬头一看壁上悬的日历,也是九月十八,这就不对了,今天还只到下午,怎么晚上日军占领沈阳的消息就来了。哦!是了。前天晚上,刘蕴秋在这里闹了一晚上,昨天又闹一天一晚,忘记撕日历了,今天正是二十,故乡失守三天了。正如此在床上呆呆地设想,张可为在屋子外面,叫了进来道:“老王,糟了,大事不好了,奉天省让日本鬼子占了。”一脚踏进屋子来。王有济已是披衣下床,皱了眉道:“你看这件事靠得住吗?”张可为道:“事情当然是真的,不过我们奉天有那样大地盘……”王有济道:“别的罢了,兵工厂、飞机厂都让人家占领去了,真是可恨。”王有济一面谈话,一面洗脸喝茶。接着街上又有卖号外的呼声,叫茶房买来一看,都是辽宁的日本兵占据哪里,进攻哪里,哪个要人被捕,哪个要人被杀的消息。沈阳失守的事,已是千真万确的了。这样一来,自己家里的财产恐怕有些靠不住,就是和自己相识的那些要人,一定也是坍台大吉,这非落个势尽财空不可。想到此处,心里更加一层地难过。当然这一天也无心吃馆子,也无心捧歌女,只是和几个同乡来往周旋,讨论关外的事情。他曾和朋友说:“我这人太无心肝了,当九月十八夜家乡失守的时候,我正在南京取乐,直到三天后才知道。这固然不是我一人的错误,然而为什么忙着日历都没撕,这不是造化儿警告我,留着这张日历让我去注意的吗?好了,我保留着到收回沈阳那天再撕它。”但是他这种希望是不容易实现的。一连过了七天,消息一天比一天坏,家里也没有信电前来,直到第十天头上,由天津同乡方面转来一封信,才知道打虎山以东,已是整个归入日军掌握,沈阳的情形,依然是不大明白。凡是在沈阳做官的,或者拥有资产的,都逃往了天津和北平。各大学的学生也一齐逃难入关。完了,家里的事,还有什么希望!于是他一切无益消费的事情,都停止不干,好在身边还有二三百块钱,住在旅馆里,维持了现状再说。所幸各学校里,士气都十分激昂,抗日会、救国联合会、东北旅京同乡会,纷纷地成立。自己是个有切肤之痛的人,当然也就加入,而且想到日本那样横暴,也十分痛恨,每次开会,都有痛快淋漓的演说。那个密斯韩,也是一个热心爱国的女子,在抗日会宣传股办事,正和王有济同股,见面的机会很多。她写字的时候,有时是用自来水笔,这正是王有济送给她的那一支。王有济看到,心中说不出来是有一种什么愉快。韩桂兰现在也觉得他是爱国健儿,当他十分献殷勤的时候,也给他几分笑容,因之两人间的交情,就慢慢地浓厚起来了。
九月十八日,那张日历纸上有点儿灰尘了,不知不觉,到了一个月以后,王有济算是得着沈阳确实的消息了。家中除了商业停止而外,大部分的家产倒没有什么损失,只是金融周转不灵,钱不容易汇到南京来罢了。他觉着只要外交和缓了,家产依然存在,自己依然可以读书,可以取乐,这一个多月以来,谨小慎微,一个钱也不敢乱花的情形,现在变动了,旅馆饭菜不好,也偶然添两样菜吃。课是更无心上了,有时不做反日工作的当儿,感着十分无聊。在报上看到动人的电影广告,便想一个人看看电影去吧。花几角钱,本来有限,而且看看电影于爱国思想,也没有损害啊。他如此想着,就情不自禁地开始看了电影。在电影院里银幕上,看到几行预告,说是本星期日,开演一张最好的香艳片子《乐不思蜀》,主角和导演都是鼎鼎大名的。心里也就预算好了,那天非去看一看不可!过了两天,似乎是个星期日子,在忘情之下,就一伸手去摸着日历,打算查考查考。手一按着纸上,却在薄薄的灰层上,留下手指头五个圆光印子。啊呀!这还是九月十八那张日历,沈阳不但不能收回,日军已是进占锦州了。缩回手来,坐在椅子上,对了那张日历出神一会儿,不觉叹了一口气。心里便想着道:人民团体没有办法,政府也没有办法,许多许多人都没有办法,靠我一个人爱国爱民,又有什么用处?这算是没有撕日历,也没有打算去看电影,静默默地在屋子里坐了两个钟头,这个观念就打消过去了。张可为走进屋子来,笑问道:“一个人在屋子里发什么呆,打算发明死光,照死日本兵吗?”王有济指着日历道:“你看看,多少天了?我看这样子,东三省是永久亡了。”张可为皱了眉道:“亡就亡了吧,叫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呢?老刘家里请我们去吃晚饭,去吧。”王有济道:“去了又是打牌。我真没有那个兴头。”张可为道:“就是打牌,也不过么半铜子,消磨半夜的光阴,以解烦闷,也输不了三块两块的。”王有济道:“我实在没有那种兴趣。”张可为拉了他一只手臂就向外拖,笑道:“什么兴趣不兴趣?咱们也不定哪一天做亡国奴,乐一天是一天吧。坐在家里生一阵子闷气就好了吗?大家说着笑着,解个闷儿也是好的。”王有济笑道:“你别胡拉,也等我戴上帽子再走。”说时,伸手在挂钩上取下帽子向头上一戴,口里喊着茶房锁门,就走出去了。
自“九一八”而后,他真有两个多月工夫未曾打过牌,自这晚打过牌之后,觉得一夜之解闷,也不过二元三元的关系,与从前那样挥霍,当然有天地之别,这也就不必再拒绝朋友的邀请了。只是这样一来,既看电影,又要打牌,每日消磨于无益事业的时候很多,所有爱国运动的集会自然也很少参与。不过为了接近密斯韩起见,每日还到宣传股去坐一坐。可是韩桂兰在一旁看他的态度,总不能像以前那样发奋有为,只是找着自己说闲话,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了这个机会来联络女朋友的,这不但是轻薄,而且也太没有心肝,还和他交个什么朋友,因之对于王有济除了一点头之外,绝对不和他说什么话。宣传股里,当然不止一个人办事。王有济屡次献殷勤,得不着人家的颜色,自己也感觉无趣,就不天天到会。他有个两天不去,韩桂兰更瞧他不起,索性正眼也不看他一下,那些宣传股的人,看了他这副情形,也觉他来了别有用意,就不大爱理他,于是乎王有济要去,也不大好意思,干脆就写了一封信到会里去辞职,不再到会了。
课既不能上,会务又停止了,王有济便这样一天一天地消沉下去。壁上悬的那张日历依然是九月十八,但是事实上,时期已经三个多月了。原来以为沈阳像济南一样,日军不能久占,终久是要退回的。但是这三个多月以来,日本兵在东三省的行动是一天比一天横蛮,中国军队,打是退让,不打也是退让!所靠得住的,只是失地求和的消息。要说中国军队打倒日本,是不可能的了。王有济一看到这张日历,就会这样一步一步地推想下去。而且家里已来了信,虽是全家人口无恙,但是财产方面,一点儿也移动不得,全被日本人和汉奸监视住了,除非将来中日交涉妥协了,还有一线希望。王有济简直不敢向这一方面想,想到了这一方面,自己也不知如何解决。自己虽然不愿像沈阳那班国贼一样,只要得保守家财,就可以投降日本。但是果然中国受一点儿委曲,和日本妥协,自己倒也赞成。因为与其无办法这样干等着,倒不如早早了事的好。他有了这样的思想,行动也就渐渐变动。除了唉声叹气而外,看电影打麻将更是厉害,他持着这样消极的态度,决定了过一天是一天。只是上茶楼捧歌女的那种行为,却不敢恢复,根本上就因为现在没有那些闲钱,不但点戏和送歌女的私款无力担任,就是邀三朋四友,一上茶楼,三角钱一碗的茶,泡上好几碗,也可考虑。箱子里存款,只剩一百元上下了,要像以前那样用,一晚上就可以用完,现在哪里能再荒唐呢?所以他一到了歌女卖唱的茶楼门口,头也不抬,一直就走了过去。
这天,一个人又步行到温柔乡门口过,远远地看到刘蕴秋来了,自己好久没去捧场,而且许下送她的东西,也没有买去,见了面倒有些怪难为情的,于是只当没有感觉,和她隔了一条马路,在马路另一道边沿上走。偏是刘蕴秋不肯马虎,老远地就向他招了一招手,叫将起来道:“王先生,好久不见了。”王有济只得笑着迎了上前道:“你大概知道,我们家乡出了事,我心绪太恶劣。”刘蕴秋笑道:“这个我也明白,但是不能到茶楼上去捧场,难道我们家里也不能去吗?”王有济踌躇了一会子,笑了起来道:“实在说起来惭愧,我现在经济恐慌得厉害。”刘蕴秋笑道:“你就那样瞧我们歌女不起,就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吗?漫说我们以先很有交情,就是没有交情,我也不能见了面就和你要钱,为什么那样怕见我们呢?”王有济无话可说了,只好答应改日一定前去探访,然后告别而去。王有济虽是如此说,但是想着,总不便到人家家里去,说完也就完了。
不料次日上午,刘蕴秋倒先来了,而且还提了一蒲包水果来,坐着谈了许久的话,先问问东三省情形如何,然后又问他家里人可还平安,极力地宽慰了一阵,告辞而去。这一来,他心里受了极大的刺激,觉得风尘中的人还有良心,自己再要不去回看人家,真说不过去了。也不等次日,当晚便带了十几块钱在身上,再到温柔乡去听戏。因为不愿朋友知道,所以就是一个人来去,自己预算着,茶账连小费,共给五毛,至多点五块钱戏,就是今天这一次,也没有多大关系。如此计划,很大方地上了茶楼,可是一上茶楼之后,他的思想立刻就变了。因为这茶楼上的提开水壶的、卖瓜子花生的、给歌女传书带信的,哪个不知道王大少爷。王大少爷,无论对什么人,没有花过次一等的钱,那么,今天还是点十个戏。当他未入茶座的时候,已经是如此想,及至一入茶座,茶房早过来,点头笑道:“王少爷,好久不见了。”王有济随口答应了一句道:“北京去了一趟。”同时,各方的人,对他都加以注意,就是戏台上绣幕后面,也有许多白脸子在缝里张望。王有济心里想着,本人在这地方,总算是有面子的,岂能少花钱?于是花十元钱点戏的意思更加坚决了。等到刘蕴秋上台,就把身上带来的钞票,分出三分之二,塞到那传书带信的手里去。等到她下场,照例不再坐,以表示非捧别人而来,连茶账带小费,又丢了一元钱。这才心里安安帖帖地下了楼,在消夜馆子里吃了一点儿东西,便向刘蕴秋家来。
她是上海人,在南京无家庭,母女二人住在小旅馆里,进出尚属方便。王有济一到她家,她早在家里等候。她母亲刘奶奶一见面,笑脸相迎道:“王少爷,好久不见了。我猜着你一定会来的,没有让蕴秋出去,在家里等着你呢。”刘蕴秋更是手携了他的手,让他在床上一同坐下,刘奶奶便避了开去,让他们谈话。一直谈到深夜两点钟,王有济才告辞回旅馆。
这样一来,他又更加一层为难了。人家相待如此,是不是恢复原状,继续地向下捧呢?捧是情理上应该的,但是箱子里已没有多少钱,花光了,又何以为继?不捧呢,露了一回面,以后又不见,也是难为情。想来想去,总没有个了断之法。到了次日,就把这话去问张可为。张可为的钱已经花光了,现在朋友方面移挪过日子。他一听到王有济又捧角的话,便跳起来道:“你还有许多富余钱,借几十块钱给我用,好不好呢?旅馆里开了结账单子来了,我正是没有法子应付呢。”说着,就从袋里掏出一张单子交到他手上去。他一看,共是三十多元。自己在旅馆里的耗费更大,当然要超出这个数目,拿着账单子在手上沉吟了一会子道:“你的单子到了,怎么我的单子没有送来呢?”张可为道:“恐怕……”一句话没有说完。这旅馆的账房先生,却走进来了,手上捧着账簿,和他半鞠了一个躬,笑道:“王先生,你的账……”说着话,望了他的面色,又笑了一笑。原来这里账房,知道和王少爷来往的一班东北青年,都有很大的脾气,虽然南方人做生意,不知道和气生财,但是对于王有济这种气派宏大的人,就不能不将就一点儿。王有济虽是一个爱使脾气的人,不过现在借人的钱,没有款子去还,总是短理的事。而况自己是个亡省之民,不像从前,有家宽出少年的资格,于今是一点儿靠山没有的了,可用不着势力来压人。账房既是客气起来了,也不能不和他客气两句,便道:“是我的账?该多少钱呢?”那账房也不敢说出是多少钱来,放下账簿,翻着页数在里面找出一张账条子来,笑嘻嘻地递到他手上。王有济接过来一看,却是四十多块钱,一惊道:“给钱不多久,又欠下这些个钱?”账房笑道:“半个月了。从前哪期结账至少也有六十七十,这就是最少的了。”王有济一想箱子里的钱,不过剩下八九十元了,会了这次旅馆钱,再住两天,就要精光,如何是好呢?手上拿着账单子,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账房先生道:“王先生这款子,什么时候付出来呢?”王有济静静地想了许久,点头道:“好吧,回头我再答复你。”账房去了,他和张可为皱着眉毛望了一会子。还是张可为道:“事到于今,我们还顾全什么面子,我看都搬回宿舍里去住吧。你先借三十块钱给我,让我付了旅馆钱,以后我再设法子还你。”王有济平常对于这二三十块钱的要求,早一口答应了,但是现在自己的钱有限,给了别人用,自己怎么办呢?张可为见他踌躇着,有话不说出来,便也不再说。他心里可就想着,我们既同乡又同学,而且同在患难之中,你有钱到茶楼上去捧歌女,就没有钱接济患难中的朋友,这是什么用意?难道说,以后我就没有还你这三十块钱的能力吗?心里如此想着,脸上虽没有表示出来,也就愤恨极了,拿了一支烟卷,坐到一边去抽。王有济明知是自己的话得罪了朋友,但是仔细想来,实在慷慨不得,只要一慷慨,马上就要断锅了,只得很随便地笑道:“不怕,等我慢慢来想法子吧。”说毕,抽身回房去了。
当天愁着没有钱用,已是不高兴,而且得罪了一个朋友,自己也怪难为情的,于是坐在屋子里,就不曾出去。这样百无聊赖的时候,那刘蕴秋恰是知趣,不先不后,走来和他解闷。刘蕴秋每次来,他总是拿出两块钱去买水果点心,现在一想,花一块少一块,这可要忍耐一下,只好斜躺在椅子上,皱了眉毛,装着有病,有气无力的,很从容地道:“我现在身上不大舒服,你要吃什么吗?我叫人买去。”刘蕴秋当然不便那样直率,只好说是不吃,于是乎他因装病,省下了两块钱。但是他皱着眉,刘蕴秋也没有什么喜容,坐在桌子边一张椅子上,抬起一只手来,靠了桌子撑住头,闲闲地也谈了几句打日本的事情,后来谈到茶楼受时局的影响,生意不好,自己常是两三天,没有人点一个戏,账牌子上老是空着,也很是不好看。而今可以帮忙的朋友,也找不出几个。说毕,就叹了一口气。在她如此说着,虽没有明明指定请王有济去帮忙,可是把这一套苦话说了出来,当然是有用意的。假使王有济还承认是个好朋友的话,下文如何,就不必说,当然是要给她帮忙才好。他很沉静地想了一会子,微笑道:“在我们这种交情之下,要帮忙是不成问题的。只是这两天,我的心绪不大好,不能到茶楼上去,稍迟一两天,我可以捧捧你。”他这样说着,觉得自己的话是很周到的了。可是她索性也公开着说了,便道:“就是这一两天我难得过去……”以下她就不说了,等着王有济去想。他只得答道:“好吧,今天或者明天晚上我去点几个戏,大事不能办,给你做做小面子,自然也是推辞不了的。”刘蕴秋这才微笑道:“哟!就是这样一回吗?”王有济也觉固定一回不过是十块钱的事情,未免太小气了,便笑道:“当然!当然不止一回。若是我只去一回,你打电话来也好,当面来说也好,可以尽量地质问我。”说毕,放声哈哈大笑。任这种大笑之中,表示他的豪爽出来。刘蕴秋也很知道他以往为人,是非常之豪爽的,既然这样的说法,以后他一定是很能极力捧场,恢复原状的了。当时又坐谈了一会儿,然后告辞而去。但是她去了以后,王有济仔细算算,自己箱子里的钱,除了付了旅馆费之外,恐怕不过只三四十块钱,这一点儿钱,要过着以后渺无涯岸的时日,何时可以得着金钱的接济,现时实在没有把握,怎能够答应和刘蕴秋捧场呢?若是真要办,恐怕三天就光了。我虽然答应了她,这也不要紧,今天和旅馆里结清了账,明天一早就走,以后她到哪里去找我?丢人是丢人的事,现在是日暮途穷的关头,可就管不得许多了。如此一想,心中立刻倒空洞了许多,到了晚上,让账房算清了账目,次日起了个绝早,将铺盖行李一齐搬到学校寄宿舍里去。
所幸学校当局,念他是东北学生,随便地让他搬进去,并没有要他缴款。他钱虽是用光了,行李并不萧条,在寄宿舍里忙着安排了一下午,心里却好像有一件事未曾办,可是一刻又想不起来,未办的是什么事?检点检点东西,便又坐在一边呆想一阵,想过之后,依然摸不着头绪。直到次日睡在枕上,想一想,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哦!这才明白了,旅馆房间里悬着的一卷日历,忙着未曾拿来。因为这日历还记着是九月十八的日子,当着一个纪念品,是不肯把来当寻常月份牌看的,居然丢了。这远的路,丢了就丢了吧,还去拿回来做什么?这也并不值多少钱。这样远的路,跑去拿一组日历回来,也让旅馆里茶房笑话,说我用钱那样慷慨的人,一旦穷了下来,连一个月份牌都舍不得丢下,岂不是笑话吗?他如此想着,把这九月十八有关的日历毕竟是丢下去了。卧室里别个同学,也挂有一组日历,逐日起床之后,一张一张地撕去,又过了若干日子。王有济箱子里有限的钞票,也像这日历,逐日地减少,直至民国二十年,那组日历撕完了,王有济箱子里的钞票也花完了。以先是向朋友借个三块两块的,借不着,也就只好将衣物去当卖。在当卖的时代,家里始终不曾有钱来接济,所接到东三省的消息,只是东三省的闻人联合卖国。就是眼面前南京的府局,不是某人要上台,就是某要人要下台,决计听不到什么收拾东三省的好消息。他心里想着,这简直是绝望了。要我回沈阳去,在卖国贼政治下吃碗受气的饭,未免太没有人格了。老住在南京,肚子恐怕都弄不饱,还念个什么书?虽有些同乡在此,只是为了没借钱张可为,他放出许多谣言来,闹得同乡都不高兴。而且各个同乡,也都是不得了,谁又能替谁想法子?皮袍子、大衣现在都当了,几套西服也托人变卖了,现在就剩一套当不了卖不掉的旧西服。皮鞋早也通了底了,找着街上的补鞋匠,在底上钉了两块硬皮,走起路来,只是硌脚板。每天只愁着前路茫茫,上堂听课,也不知所云。走上街去,自己向来好胜,这种落魄的样子,简直惹人好笑了。于是终日无事,只向人借了些言情小说,躺在床上看。心里闷得慌了,只在学校附近冷静的街上兜两个圈子。
有一天,一时高兴得很,只管顺着大路走了去,不觉走到了夫子庙。中国虽是丢了三大省的地盘,首都各种娱乐,依然不曾停止,那马路两边卖唱的茶楼,照样地还是弦管并奏,锣鼓齐鸣,非常地热闹。王有济耳里听到这种声音,想起往日有钱的时候,在这里进进出出,多么快活,于今不但是不能进去取乐,而且遇到了那里面的人,还要早早地躲了开去,免得难为情。心里如此想,就把脚步加倍地走快,要抢过这一带伤心之场去。不料事有凑巧,当自己走到温柔乡茶楼之前,恰好看到刘蕴秋和一个西装少年并肩走了过来。王有济一想,既然彼此正面遇着,若不理会她,未免寡情,于是抬起手来扶了帽檐,待要向她点个头。不料她比王有济的心肠还硬,当王有济和她要点点头的时候,她倒掉转脸去和那个少年说话,只当不认得王有济了。王有济一见,大气之下,索性迎面走过去,看她怎么样。不料走到她身边,她只将身子一侧,把王有济让了过去,眼睛不瞟他一下,而且还只管向那少年说笑。王有济这下子,真气得心火如焚,恨不得追上前去,打她几拳,心想:“我在你身上,总花钱不少,漫说还有各种关系,就是以我花了许多钱而论,也不应当见面不相识。”她自然是恨我没有答应她的要求,就不辞而别了,其实一个捧角家,也不能对于歌女负有求必应的责任,她知道我穷了,又看到我穿了这一套破西服,所以不爱理我。若在往日,我就当真这样的穷,也可以找几个朋友质问她一下。于今朋友都没有势力了,只好白受她一顿气,一人想着,甚感无味,两手插在破的西服裤袋里,一步挨着一步,向自己寄宿舍里走。
不料来的时候,是不知不觉到了,回去的时候,走了大半天,依然离家还有大半程路。这一个多月来,人力车都不曾坐过,袋里还有两角钱,说不得了,只好坐了车子回去,不料到家之后,又受了一遍激刺。原来同宿舍住的韦德铭君,他是一个广东人,因言语的隔阂,向来就不大爱和王有济说话,而他又是个好动的青年,每日忙着请愿开会,看到王有济终日躺在床上看爱情小说,越发不足与语,趁了王有济不在家,他搬到别号宿舍里去住了,那意思简直不可于同群了。王有济对于这事,心里很明白,走进屋来,自己冷笑了一声。往日在学校里的东北同学,西服穿得漂亮,花钱很不在乎,给予同学一种深刻的注意,人家要和他们交朋友,他们还不愿意呢。不料人一穷了,同学都不愿同室,真是世态炎凉了。然而事已至此,有什么法子可以振作呢,倒在床上,只有闷着睡觉罢了。
如此又过了若干天,因为屋子里广东同学的日历也拿走了,究竟是什么日子了,自己也不知道。这天下着细雨,阴云几乎压到屋顶上来,屋子里又没有火炉,虽然关着门和窗户,身上只是冷飕飕的。自己在屋子里,叫斋夫泡了一瓷壶开水,两手抱着取暖。人伏在桌子上,对桌上一本讲义,爱看不爱看的,将下巴颏放在壶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碰着。正在如此万分无聊的时候,房门咚咚,敲了两下响。他头也不回,随便答道:“进来吧。”一个人嚷着道:“老王老王!找到一点儿路子了。”那人跑了进来,回头看时,却是董治平来了。他手上托了张禀帖,笑嘻嘻地交给王有济看道:“我们东北同学,今日到赵部长那里去请愿,请他救济救济我们,他答应了助我们一点儿款项。这是大家联名上的呈子,你签个名,也可以闹一份。”王有济看看那呈文上,前面用的敬呈者的字样,后面署名的地方,是某某等敬禀。文字中间,说的求生不能,欲死不得,饥寒交迫,求人家救命。王有济叹了一口气道:“我们怎么说出这些无耻的话?”董治平道:“说了这种话,能得一点儿款子,就算不错。还有些人,东上一张呈子,西上一张呈子,都碰了钉子回来呢。怎么,你不打算要吗?”王有济一想,自己全是当卖过日子,既然有便宜钱可捡,又为什么不要?看了那呈子后面,许多以前的阔同学都写上了名字,这也就不必怎样考虑,提起笔来也在许多名字之间,添注了一行字。董治平将呈子拿去,用手在他肩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道:“你瞧着吧,明后天准有回信。”笑嘻嘻地去了。王有济看那样子,似乎可以得着一笔款,心里也就想着,多不想要,假使可以得着三十块钱的话,稍微赎一两票当,就搭三等车北上,到天津、北平去想法子。那里东北同乡较多,总不至于在南京这样困难的了。他抱了这个目的,有两天困守在家里,比较地就安心些。到了第三天,董治平果然来了,他在身上掏出三张一元的钞票、五张一角的小票一齐放到桌上,还用手按了一按,向王有济道:“你开一张收条吧。”王有济望了桌上道:“多少钱,就是这个吗?”董治平道:“可不是?一人三块半。”王有济道:“三千五百块,我也用过。于今用三块半钱,先要和人上禀帖,钱来了,又要写字据,我们一跌价,就这样不值钱。”董治平道:“怎么着,你不要吗?这个我也不勉强。”说着,手就要按着了桌上的钞票。王有济道:“我为什么不要?不要也签了名在禀帖上的了。有三块半钱,我再混两天再说。”董治平道:“这算你明白了。你写收据吧。”王有济叹了一口气,只得写了一张收据,上写“兹收到赵部长周济费三元五角,年月日东北避难学生王有济押”,另外还盖了一个章,钱收到了,可是三天来的计划又归泡影了。
这个时候,日海军图谋上海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最后,日本提出了最后通牒,有四个很苛刻的要求,学生在报上看到,都替上海市政府着急。不答应吧,非战不可!答应吧,中国人真丢脸。然而过了一天,报上登的消息,上海市政府是完全答应了。王有济对于这件事,除了愤愤不平,他又有一种想法:以为不抵抗,不是东北一方面的事,东南也是一样不抵抗。在这样微弱的国家做国民,着急又有什么法子?只有过一天是一天吧。三块半钱,只用了零头,不如买点儿酒菜,自己先开一开心,喝个烂醉如泥吧。他于是打了两瓶酒,买了一只咸鸭子,又是一大包落花生一齐拿到寄宿舍里来。晚上电灯亮了,将鸭子用裁纸刀割成八大块,用一张白纸托着放在桌上,打开一瓶酒,倒了一茶杯,右手端了一杯酒,左手拿了一块鸭子,喝一口吃一口,两手放下,捧一大捧落花生在桌上慢慢剥着,倒吃得很香,自己也不知吃喝过了多少时间,觉得头上有些沉甸甸的,竟是坐不住了,将冷手巾擦了一擦嘴圈子,摸了一摸手,鞋也不脱了,拉了被条就蒙头睡起。
在迷糊之中,仿佛听到人说,中国军队打胜了。自己心念,这是在梦里,不怎样注意,后来越听越清楚,睁开眼一看,天已大亮,跳下床来,满地是花生壳。桌上摆着一只酒瓶,倒着一只酒瓶,咸鸭子骨头,连书本上墨盒里都是。听听外面,依然是人声喧嚷,跑出去仔细调查之下,才知道十九路军在闸北和日本人开了仗,而且打赢了。只有那些同学跑来跑去,脸上都是精神焕发,满墙满壁贴着新标语,无非都是主战一类的语。自己心里,也不知是何缘故,快活极了,好像自己得着一笔意外的收入一样。学生们三个一帮、五个一团,都散站在各处说话,所谈的无非是上海战事,大家都说,中国军队实在能打,老早就这样打,东三省何至于失掉?说话的,有的主张投军,有的主张募捐,有的主张请政府宣战,议论都是积极的。王有济这一群里站站,那一群里听听,终日就这样胡忙,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次日一早起来,就跑到街上去,买了报回来看,报上所载的,都是十九军打胜仗,越看越有味,看完了报,就找着同学们议论一阵。
到了第三天,自己正在看报,号房递进一张名片来,说是有人来相会。看那名片是甄觉民,却并不认识。那人似乎也知道他会疑心,在名片上用铅笔批了几个字道:有要事面谈,务请出见。王有济疑是东北来的人,便到会客室来相见。只见一个穿军服的人,胁下夹了一个报纸包,在屋子里站着等候,一见面就伸手握着道:“你是王先生了!我来还你一样东西。”说着,透开那报纸包,却是一组日历,第一张是九月十八,正是自己留在旅馆里的。他先笑道:“王先生搬出那旅馆之后,我就搬进去了。我看到这张日历,很是奇怪,怎么没有撕呢?后来向茶房打听,说是前住的王先生故意留着的,我就明白了。我是个退职的团长,实不相瞒,手上还有几个钱,本来还可以取乐。只是每日对着九月十八这张日历,我就受着一番刺激,就不想什么了。现在上海开了仗,我要去投效,所有的衣服,我都交给了朋友,表示我不回来的决心。只是这张日历,我受教很多,我非常之感激,我打听得先生住在这寄宿舍里,特意送回给先生,请你留作纪念吧。”说着,将日历交过来,挺着胸立正,还行了个军礼。王有济接到这个月份牌,佩服人家之际,自己是二十四分地惭愧,也不知道要说几句什么才好,只是和人家点头拱手而已。
他将这月份牌挂在屋子里,坐了也对着想,睡了也对着想,我原来打算收回东三省以后,再撕去这张日历,后来以为不能够,于今看起来,又有什么不能够呢?事情还不曾做,就怕他不成功,如何又成功得了?自己愁着无家可归,无书可念,无事可做,无地可托足,只要去投军杀敌,一切都解决了。请想,无家,不正是无后顾之忧吗?投了军,也就对得住书本子,不然,自己是个纨绔子弟,读了书又有什么用?至于说做事,这正是好事,前线去托足,又极光荣呀!别人对我这张日历,都激动了爱国之心,我自己保留着的,自己倒无所动吗?多谢上海日本兵的大炮,算把我的人生问题解决了。本来嘛,天下许多走上绝路的人,给他一个破坏的机会,他就活动了。中国人处处顾虑,中国所以不强。我处处顾虑,所以我快成了废物。九月十八这张日历呀!我可以揭下你了。想到这里,就一伸手按在日历上。心里一个转念,慢来,我的问题解决了,我的事情可不曾成功呢。那么,还是应当保留,于是他就不撕了。这天,他下了决心,就自己写了一张字条,贴在学校布告处,写道:
我的师友们,我现在要去投军了,我为了赤条条地杀上前线,无挂无碍起见,将我所有的东西,除了一身之外,在第一寄宿舍完全拍卖。卖得的钱,我拿一部分做随身用费,多的捐到红十字会去。我的东西,没有什么值钱的,不过是借这点物质,求师友们帮忙,以便把我这颗头颅掷得前线去罢了。今日,下午四时在寄宿舍恭候台光,见义勇为的师友们务请驾临。
东北学生王有济谨启
这张字条贴出去以后,把全学校的人轰动了,以为这是个创举,大家都要看个究竟。到了下午四时,第一寄宿舍拥了三四百人看拍卖。王有济把自己的东西全放在大院子里,搬了一张桌子放在中间,请两个同学替他拍卖。一个同学站到桌子上,先演说了一番,然后道:“现在开始拍卖了,不过这里还有两种东西是特殊的,有人承受,可以奉送。”说着,拿了五张相片,用手一举道:“这是王君的五张小照,平常人小照不值钱,爱国志士的小照是值钱的。据王君说,有一个女同学是他所敬爱的人,只是那个女同学,并不敬爱他,这也很有理由,因为他以前不学好哇。现在,他要去杀身成仁了,他要把相片送给爱人。只是爱人自己不承认是爱人呢,他送的就无意味。所以,我先要问问,这里女同学之中,有人自问有这样资格的没有?有就出来接受。没有,我就先拍卖这样。”他一番演说,全场大笑起来。一群女同学挤在一堆,咕噜了一阵,就有人喊道:“密斯韩,密斯韩!”说着,就有许多人把韩桂兰拥了出来。她红着脸,站在桌子边,咬了下嘴唇,低了眼皮笑。拍卖的学生道:“密斯韩!你承认有接受此项小照的资格吗?”她点点头,男同学们便鼓起掌来。又有人喊着道:“点头不行,要答应出来呀!”于是全场大笑。拍卖的回头向王有济道:“王先生,是她吗?有错没有错?”于是又大笑起来。拍卖的将相片交给她,她一挤由人丛中走了。拍卖的又把封面是九月十八的那组日历举了起来道:“这日历,是很有意义的。因为去年九月十八、十九两天,王君忘了撕下,到了二十,就知道沈阳失陷了。王君要纪念着这国耻,始终不曾撕下,所以激起他今日这片爱国心。他认为这是个很宝贵的东西,要送给他一位可敬的先生。不过,这位先生,王君现在才觉很可敬,以前是很讨厌他的。有人承认是讨厌的先生吗?”这时,在人丛中举出一只手来,有人嚷道:“是我!”说着,人挤了出来。他一部长黑的胡子,衬着他那博大的灰布袍子、青呢马褂,显出一种岸然道貌来。正是李百全教授。大家一见,都哈哈大笑起来。李先生就在大笑之中,接受了那月份牌。
这一幕趣剧之后,开始拍卖,卖完之后,李百全在人丛中招呼:“本校投军的学生,已经有五十人了。今天晚上七点钟,在礼堂上开送别会,大家一律穿白衣服,仿着那易水送荆轲的故事。大家都要到哇。”大家都答应了一声到。到了晚上七点钟,礼堂上开送别会。五十个投军的学生一律穿了军服,其余的都穿着白衣服,电灯之下,真个满堂如雪。李百全教授也穿了一件白罩袍,他站在讲台上,身后悬了一面国旗。他道:“为政不在多言,这五十位同学上前线去,我们心里又敬爱,又哀悼,心里很乱,也说不出什么。他们热血早沸腾了,也用不着我们鼓励。我们在后方的,何必说那些风凉话呢。我主张请韩女士打着钢琴,我们同唱《易水之歌》七遍,以壮行色。”全堂听了,都鼓掌。于是韩桂兰去打琴,李百全领导着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唱到第四五遍,大家都十分难受。唱到第七遍,韩桂兰伏在钢琴上,讲堂上一大半人都哭了。李百全等人声静了,对大家道:“王君送我的月份牌,用意很深,我不敢自私,转送给学校,挂在礼堂上,大家自勉吧。”说着,扯下国旗,露出九月十八封面的月份牌来。他道:“这月份牌,永远留着,暂时挂在礼堂上,等王君得胜回来,送到图书馆去。”全场大鼓掌。说是如此说了,但是王有济明天到上海投军去了。礼堂上的日历,一月也好,十二月也好,一日也好,三十一日也好。却永远是九月十八,这就因为还等着王有济回来呢。
选自张恨水著《弯弓集》,1932年3月北平远恒书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