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制日货,抵制日货!在一个广大的会场上,群众里面,不断地喊出这四个字来。在这种呼喊声中,演说台上,有人用放声筒宣布誓死抵制日货委员会的委员姓名,那第一名便是教育界的桂有恒。他是一个化学教员,三十附近的汉子,穿了一套中国粗呢的学生服,黑布鞋,形容他是个俭朴的人出来。他秃着头,在他长圆的脸上,顶着高鼻子,将那闪闪有光的眼珠,半藏掩着在睫毛里面,这很可以看出他沉毅的神气。他被群众狂热地欢迎,走到台面前来,向大众一鞠躬道:“诸位!蒙同胞看得起我,让我做抵制日货委员会的委员,我在惭愧之下,更是要加倍地努力。这种爱国举动,固然在于宣传,但是大家都注意到宣传的一点,倒忽略了别的大事情,结果是这种宣传,突然增长了嚣张虚伪的习气。我以为办事不在多言,只要大家脚踏实地去做,就可成功。而且这种工作,毫不费力,只要各人自己刻刻警戒自己,不买日本货就得了。一人如此,一家跟着他如此。一家如此,家家如此,自然全国一样了。我们对于这种运动,正不必唱什么高调,只要从自己不买日本货做起。我现在先宣誓。”说着,举起一只右手来,大声喊道:“桂有恒,今天当着许多同胞宣誓,我以后若买了日本货,愿同胞打死我。”他一喊毕,全场的会众,啪啪啪就鼓起掌来。桂有恒得着大众这样的欢迎,心中自是二十四分的高兴,退到演说台后,休息室里,身上一阵阵地冒着热汗,脸上也是微微地泛出一层红晕来。当时,就有两个多事的新闻记者,跑过来要他发表谈话。桂有恒也得意极了,少不得又说一番激昂慷慨的话。
在一个钟头之后,这会散了,参加的民众纷纷走开,桂有恒也就走回家去。他在马路边上走着,脸上不时地发出一点微笑之意,觉得这样受民众的欢迎,是出乎意料的事情,自己说的几句话,也很是得体,中国人心未死,于此可见。自己呢,当了民众宣誓,要实行做起来才好……然而,自己的夫人,是个日本女子,一向没有公开到社会上去,社会上还不知道。现在连日本货都要抵制不用了,自己家里,却容留个日本夫人,这话怎么自圆其说呢?要说和夫人离婚吧,夫妻感情,向来是很好,夫人已经嫁过来十年,添了两个儿女,漫说无缘无故,不应当离婚,就是有缘故,看在这两个儿女分儿上,也要原谅一点儿。离婚!这两个字如何可以出口?然而不离婚,社会上人知道了,那怎样办?不过自己夫人,一向持着贤妻良母主义的,回家去,只要对她说明,跟着我爱中华民国,在报上登个启事,说明和我一致行动。那么,取这样公开的办法,社会上人不但不会疑心我,还要说我很坦白呢。对了,就是这样办。
由会场到家,要经过一条很长的马路,他并不坐车,只是步行,在他一人这步行的时候,正好构思来排遣无聊,所以此身以外,无所用心,只是顺了脚走。好在这一条路是极平坦的,用不着去注意,会被什么东西来绊倒。当他正这样构思到很有趣味的时候,忽然两只大腿被一样东西紧紧地绊住了。自己低头看时,原来是自己两个孩子,由女仆带着在马路上树林子里游玩,彼此遇到了。他的男孩子,今年九岁,穿了一套深灰色薄呢的裤褂,那裤子短短的,高过膝盖,露出一小截白腿来,下面黑线袜子和粗黑皮鞋倒沾了许多灰。只这一点,可以看出这孩子是个活泼的。那姑娘只七岁,也是西式打扮,穿了一件绿色的套领长衣,蓬着垂到脑后的黑发上,簪上了一朵大红结子。那小小的鹅蛋脸儿,用黑发来衬着,真像她的母亲。这一对小孩,一个人抱了父亲一只腿,抬起头来,笑着乱叫爸爸。桂有恒先伸着手摸了一摸儿子雄儿的头,接着身子向下一蹲,两手举起女儿如子,向她两个小腮帮子,各接上了一个吻。他将孩子放下地来,问雄儿道:“妈妈呢?”雄儿道:“妈妈到东城去了,说是给我们带日本鸡蛋糕回来吃。”小孩子这一句随便的话,说出来不要紧,桂有恒宛如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再一看这两个孩子的身上,又有哪一样东西不是日本货?不但是日本货,而且这种打扮,若是放到日本小孩一块儿去,简直会让人分不出谁真谁假来。难道这种情形,公开到社会上去,社会上也可以加以谅解不成?这件事决计含糊不得,要和夫人去商量一个办法出来才好。他如此想着,便同着女仆带了两个小孩子,一同走回家去。可是一走到堂屋里,留心一看,大大小小,粗粗细细,家用物件竟是十有八九是日本货。往常对于这些东西,因常是在手边动用的,不大留心,如今看起来,这个家庭,因为日本夫人主持的缘故,几乎有三分之二是日本货。一回想到刚才在会场上,大言不惭的那番演说,不免连连打了几个冷战。
两小时之后,桂有恒的夫人榴子女士,手上提着大小包裹,姗姗回来了。她提的那纸包,是油光发亮的淡黄纸,上印着深蓝色的图案,图案旁边,注着许多半像中国字形的字样。包上面,有麻织的小条带绑着,上面也是斑斑点点,许多半截或半边的汉字。外表如此,这内容就不用提了,当然都是些日本东西,这样情形,又不知道夫人提倡了多少日货。不过他夫人虽是日本人,第一是身材并不矮小,第二是他夫人剪了头发,老穿半欧化式的华装,很像一个摩登华妇,绝看不出他是个异国人种。她进门之时,满脸都是笑嘻嘻的,将东西向桌上一放,便笑道:“有恒,这里头,有好几样,是你爱吃的东西。”桂有恒正着脸色道:“你不知道现在抵制日货吗?你怎么还大包小包的,只管向家里提?”榴子微微笑道:“什么?抵制日货?我们家怎么能……”桂有恒原是坐着的,这时就突然站立,正面向着他夫人,瞪了眼道:“你说出这缘故吧,为什么我们家就不能抵制日货?”榴子见丈夫有了生气的样子,才不能开玩笑,便道:“并不是说我们家就不许抵制日货,但是你要知道,我是个日本人,日本人对于日本货,当然用惯了……”她说着这话,望了丈夫的颜色,走近桌子边一步,将那些纸包提到手上,悄悄地走向卧室里去了。这两个小孩子跟着那一包东西也跑了进房去。不一会的工夫,一个人手上拿着一块鸡蛋糕,连蹦带跳地跑了出来,笑嘻嘻的,只管将鸡蛋糕向嘴里塞进去。这自然是雄儿先说的日本鸡蛋糕。桂有恒一想,自己家里东西,几乎无一样不是日本货,不说自己是个抵制日本货的领袖,不应如此,就以平常人而论,不应该连小孩子吃鸡蛋糕,也是日本货。他如此想着,对着小孩子就不能有什么笑容,瞪了一双眼睛,斜靠在一张椅子上,皱了眉毛望着。两个小孩子,一看父亲在生气,挨着墙壁慢慢地走,直等转过弯去了,提起脚来就跑,一路叫着妈妈去了。桂有恒听到这妈妈两个字,不免又发生了一种感触,一对天真活泼的中国小孩,怎么倒要叫个日本妇人做妈?当然,是她生的儿女,怎样不要叫她做妈?有一天中日宣战了,中国人和日本人就是仇敌。那时中国儿女和日本母亲,是不是仇敌呢?这只有两个办法,儿女跟着母亲降日本,或者母亲跟着儿女降中国。他如此一层一层推想下去,竟有些坐不住了,于是反背了两手,在堂屋里踱来踱去。归结的一个问题,便是最初为什么要讨一个日本夫人呢?嗐!为解决自己和子女的困难起见,只有离婚。他为表示决心起见,又顿了一顿脚。
至于桂有恒的夫人榴子,并不曾料到丈夫为了抵制日货,牵涉到夫妻感情上面来,到了亮上电灯以后,她依然整理着菜饭,陆续端上桌来,笑嘻嘻地请桂有恒入座吃饭。他坐下来,一看桌子上的碗碟,一律都是日本瓷,手上拿一个瓷勺子去盛汤喝,眉毛头上,却是皱的。榴子正在给小孩儿盛饭呢,便笑问道:“怎么样,味不大好吗?是呀!我忘记了加上味之素了。”于是连忙在饭橱子里,取了一小瓶畅销中国的日本货味之素出来。桂有恒看到,不觉摇了一摇头。榴子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不用,只好把原瓶子又送回饭橱去了,然后坐下来吃饭的时候,看着桂有恒脸上,依然是皱眉不展,她肚子里所含蓄着的一句话,就不能不说了,因望了他的脸道:“你今天有什么心事,总是这样烦恼?”桂有恒已经是将饭吃完了,将筷子一放,突然站立起来,向榴子注视着,问道:“你不知道我是个抵制日货委员会的委员吗?”榴子点点头道:“我知道,你干就干,不干就不干,也用不着自找烦恼呀!”桂有恒在身上取出一盒烟卷来,慢慢地抽出一根,放在嘴里吸着,慢慢在屋子四周找火柴,在桌子抽屉里拿了一盒火柴出来,擦着将烟卷点着,坐在房边一张软椅上,架起腿来抽着,一口一口地向外喷出烟来。榴子道:“你这是什么用意?我倒有些不懂,看你好像有话要说,等着问你,你又不说了。”桂有恒道:“自然是有话说。等你吃完了饭,我们从从容容地再谈吧。”榴子虽不知道丈夫要说些什么,但是看到他那样郑重的情形,料着也必有很重要的话说,于是急急忙忙,收拾了碗筷,也在软椅上坐着,望了桂有恒。他正色问道:“我问你,假使中国和日本宣战了,两国的国民算不算是敌人?”榴子觉得他这话问得有因,想了想道:“据我想,不能一概而论,有抵抗心的是仇敌,没有抵抗心的……”他不等她说完,便笑着抢问道:“你有没有抵抗心呢?”榴子笑道:“我抵抗谁?”桂有恒将胸脯挺了一挺,正色道:“全中国人,你都可以抵抗。我、你的儿子、女儿,都有抵抗的可能。因为你是日本人,我们是中国人。”榴子笑道:“闹了半天,我以为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提出来讨论,原来是这样一句不相干的笑话。”桂有恒望了她道:“怎么是不相干的笑话?我应当忠于中国,你当然也要忠于日本,各忠于各的国家,你我的行为,一定互相不利,意见也免不了冲突。请问,到那个时候,我要你不忠于日本,你反对不反对?反对,自然要抵抗我们了。”榴子笑道:“闲着没事,找了这样不相干的问题来讨论。就依你说,意见或者有点儿不同,不同又怎么样呢?”桂有恒道:“怎么是不相干的问题?我想,那个时候,我们就是仇敌,仇敌哪有做夫妻之理?所以为了解除彼此的痛苦起见,我主张……”他说到这里,望了夫人的面孔,这句话有些说不下去了。榴子依然笑道:“有什么主张呢?我也很愿意听听。”她说着话时,态度还是很自然的,觉得她的鬓发披到脸腮上来了,于是抬起手来将鬓发扶到耳朵后面去,表示她是十分镇静。桂有恒只管抽着烟卷,半晌不能答复她这一句话。榴子道:“怎么不答复我这个问题呢?”桂有恒道:“你想,果然有了那样一天,那有什么法子,只有……”榴子极力注视着他的面孔,问道:“你说话,为什么这样吞吞吐吐的?”桂有恒道:“你想,那有什么法子?只有……离婚了。”榴子道:“什么?离婚!”她问着这话,面孔立刻板下来了,眼睛里充分地显着怀疑和恐怖,呆呆地望着人,一句话也不说。桂有恒不觉嘻嘻地笑了起来,将肩膀耸了两耸道:“你急些什么?我不过是一句玩话。但是从今天起,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就是我们家里不能再买日本货。我也知道你是日本人,有买日本货的义务,但是,钱是我的,我是中国人,你不能将中国人的钱拿去买日本货。”榴子想了一想,笑道:“那总……可以的。”说时,随着点了点头。桂有恒道:“你是很明白的人,我在社会上很有地位了,我做事必得顾全我的议论。现在全国这样抵制日货,我们家有位日本……”榴子道:“有位日本太太,对不对?难道我还受抵制。固然,中国人快和日本人绝交了,决计没有在这个时候,还和日本人结婚的。现在,你若是开始和我谈恋爱,预备结婚,那就不对。然而我们结婚在十年之前了……”桂有恒摇摇手道:“这个我明白,只是日本人到中国来,人家看他都有些当侦探的意味,总要表示一番才好。我有个朋友,也是娶了一位日本太太。他的太太很知大体,在报上登了一段启事,表示她脱离日本国籍,绝不为……日本……”桂有恒望了他的夫人,最后一句话,把字音拖得极长,也放得极细,到了日本两个字,几乎是听不出来了。榴子红了脸微笑道:“你以为那个日本太太很知大体吗?假使日本人娶了一位中国太太,中国太太对于中国也取这种态度,你觉得怎么样?”桂有恒望了他夫人,淡笑了一笑,不能答复,半晌才笑道:“那也只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于是桂有恒不能说什么了,榴子也不能说什么了,在彼此寂静无声的当儿,不了了之的,把他们的议论勉强地结束了。
榴子在日本女子师范读书,已经饱受着贤妻良母之教训的。她的丈夫既是十分坚决地拒用日货,她也犯不上一定用日货,引起了丈夫的不快,所以自那日夫妻二人议论了以后,她家就没有新进门的日货。榴子也知道和日本人士来往,会更引着丈夫疑心,索性把平常的交际也断绝了,几乎是终日不出家门。在桂有恒当选抵制日货委员会委员以后,起初几天看到自己的日本夫人,那是总有些闷闷不乐的,过了三五天,气就平了一点儿,再看看夫人又非常之服从,并没有什么意外的举动,社会上也不曾对日本太太有什么批评,他原来计划着离婚两个字,固然是不便再出口,就是要他太太登报启事一节,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不再谈了。可是在这个期间,社会上知道桂有恒的太多了,都以为他是个抗日实行家,报纸上不断地登着他的名字。因为报纸上不断地登着他的名字,大家心目中都有他了,关于民众团体反日的组织,大家总要举他做个代表。大家越是这样抬举他,报纸上越把他登得热闹,他天天在报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感觉得非努力干不可,要不然,报上天天登着自己的盛名,不能相符,这更令自己坍台了。于是一天奔走几个会务,甚至日夜都不能归家,他的夫人也曾劝他,爱国虽然是天职,但也不可太累很了。他却回答着说:“我桂有恒,不过是个平常的人,承同胞这样看得起我,我就累死了,也很值得!”在他这样表示着,索性日夜工作,简直不问家事。
最后,他就在抗日秘密工作委员会里,当了一名常务执行委员。这个会里的工作,是对日军事外交经济各问题无所不包的,重要也就可想而知了。会里因为接济义勇军的饷项,对于各路义勇军的组织,新制了详细的表册,这表格自是极秘密的一宗文件,不能随便放置。这委员会里,是个公共组织的场合,总怕人多手杂,不免泄漏,大家就公推了桂有恒保守这宗文件。他为十分的谨慎起见,就把这文件带了回家,锁在保险箱子里。这天在他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钟,走回自己的屋子里,先推了隔壁夫人卧室的房门,探头一望,她在床上睡得十分甜,兀自嘘嘘地打着细微的鼾声,他于是轻轻把门掩上,就来开保险箱子,把带回来的文件送到箱子里去。也是自己太疲倦了,急于要去睡觉,匆匆地就轰通一下关上了箱子门,这一下响,是否惊动别人,也不曾加以考量,脱下衣服,就在自己卧室里,登床就寝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睡了多少时候,却听到自己的卧室门吱呀一声响,睁眼看时,屋子里漆黑。这很奇怪,自己睡觉的时候,清清楚楚记得是开着电灯,何以这个时候,电灯却是灭了,莫非是有贼?第一个感想不过如此,第二个感想,立刻就记起保险箱子里的秘密文件,于是突然由床上坐了起来,正待去扭电灯,一抬头向窗子外一看,却见东边书房里,放出一些亮光。那地方在半夜里,绝不会亮电灯的,真奇怪了。赶快爬了起来,轻轻地走到窗子边,掀开一角窗纱向外张望,书房虽是有了亮光,却不是那样通明的电光,一种淡黄的光线,只管摇摇不定,大概是点的洋蜡。心知有异,也不敢亮电灯了,摸了自己一根粗的手杖,轻轻地开了房门,向外走去,走到书房窗子外,在一条破纸缝里,向里面一度张望,这一下子,真把他吓了个够。原来这不是旁人,却是他的夫人榴子,她并不坐在桌边,却点了一枝洋蜡,放在方凳子上,她半蹲着,伏在方凳上,把那份义勇军的表格放在手边,另拿了一张白纸,用铅笔如败风扫落叶一般,一阵风抄了下去。他看到这种情形,只觉胸中一阵热火,由腔子里直喷出来。自己相信自己的夫人,不会破坏自己的事,不料她却下这样的毒手。待要闯进门去,叫将起来,却怕街坊听到了,老大不便,这只有暂时忍耐一下,看她究竟干些什么。于是两手轻轻扶了窗格扇,将一双眼睛紧紧地向里注射着。然而这时候,胸中没有了火气,却慢慢地变成寒气了。胸中一有了寒气,浑身便跟着颤抖起来,自己疑惑抖颤过甚,会带着窗扇都抖起来,于是将身子一闪,远远离着窗子,微向里望着,一张表格自用不着多少时候抄写,而且榴子抄得那样快,更容易完事。呼的一声,屋子里的洋蜡吹灭了。桂有恒连忙轻轻地大开着步子,走回自己卧室里去,扶着床便躺下了。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听到他夫人在隔壁屋子里步行,窸窣有声,一会儿工夫,卧室内有点响动,在黑暗中,屋子里有个人影摇动,似乎是他的夫人溜进来了。他静静躺着,而且还放出一息微微的鼾呼声。
那人影子在屋中间停了一停,然后就慢慢走近保险柜,听到有些拨动的声音,那行动也很快,不到两三分钟,她就离了这里的卧室,悄悄地带着门走了。她走了不要紧,自这时起,桂有恒就前前后后,构思起来,一直想到天色大亮,却听到隔壁床上有人身辗转之声,于是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接着还哎哟一下。他夫人在那边问道:“你怎么样了?”桂有恒道:“这几天我太忙,大概是忙得太累了,遍身骨头疼。我今天要休息一天,不出门了。”说着话时,榴子已经走进房来,她的眼光,首先所射到便是那保险箱子,其次才注视得床上来,她态度很镇静,走到床边,将他遍身上下抚摸了一遍,问他吃什么喝什么,她除了料理家务之外,整个早上,都在这屋子里。直待吃过了饭,她才笑着对桂有恒道:“我有点儿事,要出去两三个钟头,你要吃什么东西,我可以和你带回来。”桂有恒抢着道:“什么?……”停了一停,又很从容地道:“我今天在家里休息,你就陪着我,不要出去哩。”榴子道:“好!但是……我出去一会儿……”桂有恒皱了眉头道:“你就无论有什么大事,今天也不能走。”榴子笑道:“你这人有点儿不讲理了。你在家里休息,为什么还要我陪着,有大事都不许去办呢?”桂有恒道:“你有什么大事,说明了,我也可以让你去的。”榴子笑道:“我有什么大事呢?”她说着这话,脸上可就有些红晕了。然而她也只说了这句,并不表明一定要出去,也不说就此不出去,坐在床沿上,脸向外看着。桂有恒伸了手握她的手时,觉得她的手有些抖颤,而且指尖上还有些冰凉。桂有恒将她的手捏了两捏,问道:“你怎么样,身上也有些不大舒服吗?”榴子一缩手,突然笑了起来道:“好好的,我有什么病,我又不像你,是累得过分了。”说毕,她坐到旁边一张椅子上去,斟了一杯茶,两手捧着喝。桂有恒躺在床上,望望那保险箱子,又望望他的夫人,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榴子道:“你叹什么气?”桂有恒道:“不幸,我们做了夫妻,不幸我们又做了仇敌,不幸我又知道爱国。……”说着,依然望了他夫人。榴子很镇静地笑道:“你这话我不明白了。你说不买日货以后,家里我就没有买日本货呀。”桂有恒道:“那很好,但是……”榴子脸色有点儿青白不定,颤着声音道:“但是什么?”桂有恒道:“但是我爱中国,强迫你不爱日本,我很抱歉。”榴子脸色定了,站起到洗脸架边,扯着凉手巾,擦了一把脸,向镜子笑道:“我来中国十几年,被你同化了,我也是中国人了。”桂有恒笑着点点头道:“对了。除非是你说话的时候,舌头音不大清楚,此外也找不出哪一点你是日本人了。小孩子又在隔壁屋子里闹,你瞧瞧去。”榴子笑道:“对了,我还得瞧瞧中国的小国民去哩。”说毕,她就走了。桂有恒一人躺在床上,将牙咬着下嘴唇想了起来:秘密文件,是让她抄去了,和她说明,她能拿出来吗?她或者可以……然而那种表格,记到心里去,也很容易,她要报告她本国人,口头也是一样,纵然是和她离婚,也无济于事,那正也是纵虎离山。不离婚又怎样?难道留一个女间谍在家里养活着吗?她正要出门去一趟呢,假使让她去了,就有无数的义勇军要被她拿去送礼了。好!我杀了她!想到这里,由床上直跳了起来。正是如此,榴子带了那两个可爱的小宝贝进来了。她见桂有恒穿了单衣站在床面前,赶快在衣架上取了一件长袍,向他身上一披,笑道:“你正不舒服,不要又着了凉。”于是一手捏了他的手,一手又摸着他的额头,低声问道:“还好,不发烧热。你躺下吧。要吃什么?我和你做去。”桂有恒呆站着,摇了一摇头。榴子将他扶着坐到床上,弯腰给他脱了拖鞋,将他两只脚扶到床上去,牵被给他盖上。而且背了两个孩子,匆忙地在他额上吻了一下。在她这一吻之后,觉得她实在是个贤妻,如何能把她杀掉,于是向枕上一倒,一个翻身向里睡了。
他并不是睡觉,他是在这里想着,要如何对付夫人。夫人实在太好,为了爱情而嫁我,嫁我之后,又极是恩爱,我怎能杀她,我还是劝劝她吧。他如此想着,榴子已经悄悄地离开了这屋子,不多大一会儿,女仆送上一大叠信来,桂有恒坐在被头上,且拆且看,多半是会务上的信。拆了几封之后,却拆到一封匿名信,一看之后,心中乱跳,背上直透出汗来。其中有一段说:
你是做反日工作的人,你是受群众爱护的人,你是受全国同胞信托的人,你怎能瞒着人,藏一个日本太太在家里呢?这种行为,你不怕全国同胞疑心你是汉奸吗?纵然瞒得住了人,你不受良心的谴责吗?你参与一切反日的秘密运动,假使你在床笫之间,稍微泄漏一点儿,你知道那情形,有多么重大?甚至于可以亡国!
桂有恒简直不能将信看完了,手里捏着信,只是抖颤。他静静地坐在床上有二十分钟,他夫人进来了,笑道:“你好些了吗?”桂有恒点点头。榴子道:“那么,我可以出去一趟了?”桂有恒心里乱跳,没有作声。榴子走到床边,抱住他的颈脖子,向他额上又亲了一个吻道:“我实在有点儿事,要出去一趟,我告诉你,因为……”桂有恒握了她的手道:“好,你就出去一趟吧,不必告诉什么原因。但是也不忙在一刻,你陪我吃点儿东西再走,行不行?”榴子道:“行!你要吃什么呢?”桂有恒想了一想道:“冲两杯热咖啡吧?”榴子很欢喜,连连点头道:“我去做,我去做!”桂有恒等他夫人走了,由床上跳了起来,抢着打开箱子,拿出一小瓶东西来,就塞在被褥底下,依然坐在床上。二十分钟之久,榴子端了两杯咖咖来了,床头边有一张小茶几,就将两个杯子都放在茶几上。桂有恒道:“放了糖吗?”榴子道:“我去拿去。”她回身走了,桂有恒看定了那个红花茶杯,在被褥下拿出小瓶子来,就向咖啡杯子里倒了下去,然后又急忙把小瓶子塞在被褥底下。刚刚把小瓶子藏好,榴子笑嘻嘻地把着个镀银的糖罐进来了。桂有恒看见妻子进来,兀自心里一阵乱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沁出粒粒的汗珠。榴子见了,便道:“你怎么啦?脸色不好,不要是病了吧?”桂有恒强自镇静着道:“可能是累了,休息一下就会好的。”榴子正要用铜夹子去夹糖块,桂有恒忙拦着道:“平常都是你伺候我,今天让我来伺候伺候你吧。”说着就把糖罐和铜夹子拿过来,夹着糖块就向咖啡杯子里放下去。榴子接过杯,笑着道:“多年的夫妻,干吗还这样客气。”桂有恒也向自己杯子里放了糖块,望着榴子道:“你不是有事要出去吗?趁着咖啡热热的、甜甜的,我们一同喝下去,然后我就要休息了。”说着还向榴子举了杯。榴子也举起杯道:“好,热热的、甜甜的,我们一口喝下。”桂有恒喝完了咖啡,对榴子道:“我喝完了,你喝吧。”榴子笑嘻嘻地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桂有恒瞪着双眼,看她一口喝干,颤着声道:“榴子,你喝完了这杯咖啡,可以走了!你是一个好妻子,十几年来,你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是很感激你的。但是,我更痛恨那些侵略我的国家、杀害我同胞的刽子手,我也决不能和一个日本间谍终生为侣,我不能做一个民族的罪人!现在你可以放心地去了……如果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会……明白……”说着说着,桂有恒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泪水也夺眶而出。榴子顿时收起满脸的笑容,十分惊异地道:“你怎么这……样,哎哟!”说时向地下一滚道:“痛死我了!”桂有恒蹲在地板上,垂下泪来道:“你……上床……”榴子两手抱了他的腰,望了他道:“你!你……放什么在咖啡里了。”桂有恒道:“你有什么遗嘱吗?”榴子突然坐了起来,瞪眼问道:“遗嘱?”说毕,人又向地板上一倒,闭着眼睛,睁开来道:“好!我明白了,你为国家牺牲了我。但是,我也是为我的国家。孩子呢?”两个孩子喝完了咖啡,站在一边,都吓呆了。桂有恒一手拖过一个过来,送到他们母亲怀里。榴子一手搂着一个孩子的头,痛得没有气力了,断继着道:“你的父亲杀了我,我……是夫妻……也是仇敌……”眼望了桂有恒,桂有恒跪在地板上,扶着身子抱住了榴子的脖子,向她脸上亲了两个吻,泪水滴在她那惨白的脸上。两个孩子有点儿明白了,在娘怀里乱钻着大哭。桂有恒伸手到她怀里去摸索一阵,摸出一张抄写的稿纸,头一行有禀报司令官几个字,正是那份义勇军的表格呢。然而他尽管拿着,他夫人已不抵抗了。
两个月后,义勇军里出了个骁勇善战的队长,很是有名。他每次对民众演讲,都说:“抵抗日本,不必唱什么高调,只要各人切实从本身做起。”他一说时,每流下泪来。人家还以为他这是爱国之泪,故意流出来刺激听众的。哪知道他有说不出来的苦处呢?这个人是谁,也就不必明言了。
选自张恨水著《弯弓集》,1932年3月北平远恒书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