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万有,是富甲一乡的大财主,家中吃饭的人,每日总有十几桌,那厨房里的热闹,是不可以形容的了。他为大厨房用水便利起见,在老远的地方。就着山涧,挖了一条清水沟,直通到后院,由后院直通到厨房门口。门左有一个池,那是储水预备吃喝的。门右也有一个,预备淘米洗菜,以及洗刷锅碗用具的。水由这池里流过,就钻出墙去,依然是一条小沟,好像一条长蛇,在碧绿的平原上蜿蜒而去。水沟穿过一所竹林,便又钻入一座红墙脚下。那红墙里时时有木鱼声和佛香味随风传出来,那正是一所古庙。

庙里的老和尚法空,是个勤苦的修行人,带着一个徒弟,种菜打柴,维持这所庙的香火。他每日做完了功课,总要走出竹林,背着手,看水沟里的小鱼逆水游泳。他不觉得溯沟岸而上,清风吹着面孔,很是清爽,正如小鱼逆水而游的一般快乐。

有一天,法空和尚又去闲步的时候,直走到财主的后门口才止,那厨房里的荤油味,在空气里面散播,一阵一阵地向和尚鼻子里直钻,老和尚受不住这油味的冲动,往往掉转身去,低头一看,水全浮着薄薄的透明物质,发现红绿的色彩,随着水波纹荡漾,起着一丝一丝的微痕,倒是好看。这种水里的五彩纹,去了一片,又来一片,这正是那厨房里洗鱼洗肉,洗出来的脂肪质。

水面上固然是有一层红绿纹,水里面又是一串一串的小白点子,随着水势,向下游淌了下去。那正是厨房里洗锅洗碗之后,流出来的剩碎饭粒。那一饭粒如此之多,厨房里糟蹋的程度,也就可想而知,和尚看见,闭了眼睛,连连念几声阿弥陀佛。自从这天起,他不忍再走沟边了,他说是眼不见为净。和尚想着,水里每天有这些饭粒流出去,一年下来,应该有多少,十年下来,又该有多少?于是决定了一个意思,亲自去见朱万有,请告诉厨房一声。而且自己吃素,上流头流来的水,老是带着血腥味,是出家人不能忍受的。因此,打听了朱万有可以见客的时候,去见他。

那是四月尾的天气,一片绿油油的几棵枣树下,枣花开到正是十分茂盛,半天里的空气都染得香香的。在枣树绿荫下,摆了一张红木桌子,有两个中年人在那里下象棋。一个略有短胡子的白胖子,穿着绸衫,背着两只宽袖,口里衔了烟卷,站在一边看下棋。那个人便是朱万有了。

朱万有一抬头看见和尚,便道:“和尚,你又来找我来了,不久叫账房送了你庙里两担米、三斤油。”和尚合掌笑说:“不是化缘来了。”朱万有道:“什么事?你们找我,还有别的?无非是伸手要钱要东西。”和尚停住了步,想了一想,又笑了一笑。朱万有取出嘴里的烟卷,弹了一弹灰,对了和尚道:“看你这样子就是和我要钱。”

和尚心想,他是这一乡有势力的人,我若说他糟蹋五谷,他不会嫌我管他的闲事吗?况且他家里这样有钱,要叫他珍重残剩的饭粒,他不嫌我小看了他吗?不能说,不能说,心里警告自己不能说,表面上依然是向着朱万有躬身合掌,只是装出笑脸来。

朱万有将头一摆道:“你们这些人,不是好惹的东西。不给你们的钱,也不过如此;给了你们的钱,你们就要得更厉害了。”和尚笑道:“朱老爷,我不是……”朱万有连连将手挥动,说道:“去!去!去!”和尚偷眼看那两个下棋的,也怒目相向,似乎厌他絮聒了,只得念了一声佛,径自掉头去了。

和尚先没有留心水里有饭粒,现在仔细看起来,每日出这沟里流走的,实在不少。于是去用一个篾制的阔筐,横沟一拦,水带着饭粒由上流下来,水是从筐眼漏走了,饭粒却留在竹筐里。每过十二个时辰,和尚将竹筐取了出来,把饭粒捞起,用碗盛着。每日所得,有时是一满碗,有时是大半碗,平均起来,总够一平碗冷饭。和尚捞起之后,就在太阳下晒干,晒干了,用个坛来盛着留下。和尚没有把这事对人说过,也没有说到过这一件事,本来一个富甲全乡的人家,每日糟蹋冷饭,那是值不得人去注意的一件事。

和尚每日将饭捞起,另用一个筐子盛了,放在太阳光下去晒。晒得干了,全倒在一个木桶里,就放在佛殿后一间小楼上。每日是一碗冷饭,来晒干,每年就是三百六十多碗,这一统拢归纳起来,也就很可观了。有人传到朱万有耳朵里去了。朱万有好笑,只说是和尚穷疯了,倒也不为注意。那个时候,朱家每日有一百上下的人吃饭,别的不算,每天要杀一口猪。他们家里的猪,和别人豢养的不同。别人喂猪,都是秕糠,他却是用米和菜叶煮的汤饭来喂。因此上,猪吃的是格外肥大。到了五更鸡鸣的时候,万籁均寂,朱家的屠夫,就开始在猪圈里拉猪去宰,附近半里上下的人家,都在睡梦里,听到一种惨厉的声音,破空而至。日子久了,他们不但不觉得凄惨,而且把他当为一种告诉时刻的标准。当那猪最后的呼声发现了,大家就知道快天明了。所以乡人常常谈起朱家杀猪的时候。譬如说有一个人问,你是什么时候醒的,有一个人答,醒了许久,才听见朱家的猪叫。

世上一切不人道、不规矩的事情,只要看惯了,也就不觉得不人道、不规矩。所以这乡下人不嫌朱家的屠夫残忍,只觉朱家主人翁富有,我们哪一辈子修到天天吃肉,不谈天天杀猪了。日子是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倏忽之间,过了五年,有一天半夜,朱家的猪声不叫了。

和尚是不管闲事的人,从不曾打听朱家的情形,这一天忽然猪声不叫,将他最大的刺激减去,他不能不惊讶起来。以为这是偶然的事,第二天应该照常,但是第二天也没有叫,从此半夜里这凄惨的声浪就免除了。和尚心想,莫非朱万有忽然慈悲起来,他不肯杀猪了。有钱的人,一旦为恻隐之心免掉了他的嗜好,这是不容易的事,我倒要乘机劝劝他,像他那样有钱的人,只要稍微肯看破一点儿,就能替社会上做不少的事。于是他这日又沿着沟岸,闲步到朱家去。这是六月的天气,枣树叶子,长得蓬蓬松松之间,倒又有纠成一团的。原来是长大了的青枣子,整球坠到叶子里去被风一吹,和树叶纠缠到一处了。

那水沟里流出来的油腻,依然未减当年的程度。水底下流着的饭粒,零零碎碎,也不曾减少,一切平常。只是一层,屋顶上向有三个烟囱,那三个烟囱,常常同时冒烟,现在变了,只有一个烟囱冒烟了。那一个冒烟的烟囱,喷出来的烟,蓬蓬勃勃,直伸入半空,连连不断,如一条不见尾的神龙一般,他好像对那两个冰冷的烟囱,表示一种骄傲的态度。

和尚顺着院墙走到朱万有家门首,请人带着进去见了他。这时,他不是往年背手下棋那种落落不合的样子。横躺在一张床上烧鸦片。有三个人围坐在屋子里说笑,地下一片的黑白黄色点儿。黑白是瓜子壳正反面,黄色是吹落下水烟袋的烟灰。桌上摆了几个碟子,里面有些糕饼碎屑,碟子边有一堆骨牌、两粒大骰子。还有一只大碗,斜放着一只熟鸡腿。大半碗汤汁,已凝结了一层白色的浮皮。

和尚进门来,朱万有只有将枕在叠被上的头歪了一歪,眼睛望着他,意思表示知道他来了。嘴里正衔着烟枪,却说不出话来。直待他稀里呼噜抽完那一袋鸦片,赶快就把烟盘边的一把宜兴茶壶,嘴对了嘴,咕嘟着两口茶。他坐了起来,用烟签子指着和尚道:“你来做什么,有什么话说吗?”和尚合了掌,正有什么话待要说。朱万有又指着他道:“你先坐一会儿,他们有话对我说。”因又掉过头来指着那陪坐的三个人道:“你们给我办的事怎么样了?”其中有个鹰鼻子勾嘴的人,躬了腰说道:“朱老爹!你不知道,这一片田,落在山坡上,水路非常之坏,除了邻庄,有谁肯要?现在不卖,错过机会,就没有人要了。”朱万有道:“他出多少钱?”那人道:“他出五千。朱老爹原该他六千,只要找他一千就行了。”朱万有偏了头想一想,问道:“我该他的钱吗?”那人道:“该!该!请你拿出账来查一查。”朱万有道:“多少他总要找我一点,不能叫我白卖一庄田。”大家说来说去,找二百块钱,田账两消,立刻就有人在身上掏出文契来,请朱万有签了字。

那两个人,拿了画过押的文契,就起身告辞去了。朱万有道:“我是等着要四五千块钱用,卖了一庄田,只落个二百块钱,何济于事?”一回头对一个小白胖子道:“王老四,哪里给我移一笔款子去,明后天要去。”王老四道:“现在外面借钱,实在不大容易。朱老爹一借就是四五千,而且明后天就要,哪里来得及?”朱万有道:“那算什么?多出一点儿利钱就是了。”王老四眯着一双肉眼,笑道:“能出多少利呢?能加二吗?”朱万有道:“加二就加二,不过我要先拿五千到手,不能像上回一样,借五千块钱,七折八扣,到手只有三千零一点儿。”王老四道:“既然如是,那就不能只拿一庄田的田契去抵押,至少要两庄田的田契才成。”朱万有道:“行!行!田契要什么紧,我又没卖田给他,多拿一张契,就能多拿我一庄田吗?还有一件事托,我还有五百担稻,打算先卖二百担,只要一把交现钱,便宜卖一点儿,倒也不在乎。”王老四皱眉道:“现在粮食的行市最不行,你怎么要在这时卖粮食,真要卖,恐怕要比平常的市价打七折。”朱万有道:“七折就七折吧,二百担东西,又能吃多少亏呢?”王老四道:“吃亏是不大吃亏,据我看,粮食的行市,恐怕是要一日一日往下落的,与其将来市价卖出去,倒不如现在落价卖出去。”朱万有道:“行行,就请你代我办一下子,索性量稻的时候,也请你监督,我就不必分这一番心了。”说毕,他身子向后一倒,又在床上抽他的鸦片,那人也就笑嘻嘻地去了。

这时,屋子里还剩一个客,那人捧了一本账簿子,将手翻了一翻,口里似乎要说话,望着朱万有,又不敢说出来,那样子,大概是来报账的。他咳嗽一声,接上一笑,叫了一声东家。朱万有就躺着,把那夹住烟签子的手摆了一摆道:“不用报了,麻烦死人。”那人道:“店里生意不好得很,恐怕维持不住。”朱万有道:“真维持不住,关了就算了。我心里闷得了不得,再不要和我提这种事了。”那人见朱万有全副不高兴的样子,就不敢说了,夹着那账簿,站起身来,对烟床上望了一望。一手扶了桌子角,现出一种十分沉吟的样子。朱万有将头略昂了一昂,手一挥道:“去吧,用不着你在这里。”那人于是垂首而去。

和尚见屋子里共四个客,两个是替他卖田的,一个是替他典田带卖粮食的,一个是报告店号要倒闭的。照说起来,这是很不幸的事请,但是朱万有坦然无事,只管抽他的烟,边种人真也是泰山倒于前而色不变,这样下去,他这一份大家产,岂不崩溃了?心里想着,口里就不由得念了两声佛。朱万有这才一抬头,问道:“和尚,你来做什么?好久不见你,你倒还是这个样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了想必又是要化缘。我现在虽然手头穷一点儿,稍微出几个钱倒还不在乎。你老实说,要多少钱?”和尚笑道:“和尚不是来化缘的,是恭贺朱老爹来的。”朱万有道:“我现在天天卖田卖地,家境非常之坏,还有什么可贺?”和尚笑道:“稻田虽然卖了,你老人家心田可是种得厚了。我原先在夜里,总听到府上有宰猪声,阿弥陀佛……”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嘴里含糊了一阵子,然后接着说道:“现在这猪声忽然不听见了,似乎你老人家慈悲为怀……”说着又笑了一声。那朱万有烟瘾过得十足,突然向上一爬,板了脸道:“你说些什么?”和尚本来说得就是吞吞吐吐,朱万有对他一发狠,把他要说的话索性吓回去了,只合了掌发出微笑。朱万有道:“你笑我穷了,家里杀不起猪了吗?从今天晚上起,我还是照样地杀猪。我听说我这水沟里流出去的剩饭,你天天都给我捞起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和尚笑道:“我怎敢笑朱老爹呢?不过是说你老人家修善啦,出家人是慈悲的,水沟里的剩饭,我看着,流出了怪可惜,所以捞起来。府上好歹是流出去的了,捞起来是不碍府上事的。”朱万有道:“我知道你的用意,你是故意那样,讥笑我糟蹋粮食。漫说天天糟蹋这一点儿粮食,就是再糟蹋多些,我也不会穷在这一点儿东西上面,你看我会不会穷在这上面!我就嫌你们这一班东西,假仁假义,说好话不做好事。”和尚看这样子,今天这一趟来坏了。世界上的恶人,是不许你劝他行善的,你若劝他,他倒以为被环境征服了,是一种耻辱。于是和尚连称几声阿弥陀佛,竟自走了。

到了次日天明,那可惨的猪声依然叫起来。但是这次不很久,只有两个月,那惨声忽有忽辍,久之,到底停止了。和尚只好冷眼看他,不敢去劝说了。在村庄里所听到朱家的消息,不是花钱,就是卖田,一天一天地这样过去,那水沟里的饭粒竟会慢慢减少。和尚捞起来的饭粒由一碗减到半碗,由半碗减到一小酒杯,三年之后,索性连这一小酒杯都没有了。和尚这次他明白,不是朱万有不愿糟蹋粮食,乃是他的力量不够糟蹋了。有一天,在水沟上散步,太阳偏到西方,西方半边都变成金黄色,映着所有的人家金黄的暮色里。尤其是那树叶上,罩着阳光,和那无光的一面配衬起来,很是好看。大路上的牧童,骑着牛背,背了阳光回去。人家屋顶烟囱上冒着炊烟,好像那炊烟在叫野外的人回去。然而回头看到朱家三个烟囱,除了两个固有的冷烟囱无烟而外,原来冒烟的一个,也不冒烟了。

和尚看了,心里倒是一阵奇怪,朱万有家厨房里从前三个灶做东西吃,还嫌不够使,现在一个灶,哪里有停火的时候?我只听到说他穷得很厉害了,难道穷得连饭都煮不成吗?一面想着,一面向前走,便走到朱家门首。不料那里是大门紧闭,在门环扣上,斜摇着一把大铁锁,有一只大瘦狗,蜷着身体睡在石阶上。和尚知道的,这狗是朱家的守门狗之一,非常厉害的,从前老远见着人来,就昂头翘尾巴,伸出獠牙对人乱喊,现在怎样瘦了,威风也减了,见了和尚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人来,把那尾巴在地下拂了几拂。和尚用舌头卷着,呼了它一声,狗就摇着尾巴过来,低伸着狗头,在和尚的大腿上磨擦。和尚俯了身子,摸着狗的毛道:“你从前靠了主人的威风唬人,现在没有主人没有家,你也软化了。畜牲也是如此,何况是人?你的主子哪里去了?”狗似乎懂得和尚的话,极力摇着它的尾子,用鼻子在和尚满身来嗅。和尚看一看这房子,门角上都挂了蛛网,大概朱万有走了好久,怪不得这狗穷无所依了。

和尚徘徊一阵,还是走旧路回去。朱家的墙外,空荡荡的,只有满地的碎稻草。倒是墙头上一排枣子树,正是果熟的时候,那红色的枣子结成了球,在斜阳里面,红得像血珠子一般,非常好看,有几个鸦鹊,藏在凋黄的树叶子里吃那枣子。和尚忽然想到,上两次见朱万有的时候,枣树是一次开花,一次结果,如今这一次人也走了,家也闭了门了,可是枣子树依然依着次序地生殖。巨万家财的人家,不如几棵树的生命耐久,人生在世,真是说不定了。和尚低了头走回家去,回头看时,只见那一只狗一步一步跟了来,和尚一回头,它也停住了脚步,伸着脖子,昂了头对和尚望着。那一条助它喊人作势便翘起来的尾子,极力地垂下去,把两腿来夹着。和尚无意咳嗽了一声,它掉头就跑。跑了几步,它似乎觉得错误了,又回转半截身子,对和尚望望。和尚叹了一口气道:“而今我才知道丧家之犬,实在可怜了,狗,你来吧,我庙里还不多你一个吃的。”于是对狗招一招手,狗就慢慢地走近,贴近他的身边。

和尚摸着狗的脑袋道:“我如今才知道古人说丧家之犬,那是很可怜的了。”狗似乎懂得人的意思,从此以后,便跟着和尚,在庙里度他残余的生活了。和尚师徒两人,每每吃饭之后,多下一碗冷饭,将剩菜汤一和,便倒给这狗吃了。约莫又两年过去了,有一天,两个老和尚都不在家,倒锁了殿门。一个烧火道人,在厨房里打盹。这狗便睡在后殿廊上,和尚给它预备留着的一碗冷饭放在铁香炉下,还没有吃下去。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一个叫花子,他轻轻地推开庙门,意思要找和尚说几句话,不料进门之后,一个人也没有,四周一望,门户全关上。无意之中,却看见香炉下那一碗冷饭,肚子里本是饥饿到了万分,看见这样一碗现成的饭,实在禁不住想拿起来吃。因此走上前去,便要端起那一个瓦碗来,但是心里只管踌躇着,这时和尚走出来碰到,有多难为情。因是遥遥地对了那碗饭望着出神,伸了手只去摸他那又黄又黑、乱发蓬蓬的脖子。最后,他忍不住了,想得了一个主意,伸手端了那碗冷饭,就要逃到庙外去吃。

当他正要走的时候,不知如何被那条所有权的狗知道了,它很知道护它的产业,便一支箭似的蹿将出来。它认定了叫花子的大腿,直扑过去,汪的一声,便扑到了身边。叫花子要来护腿,就顾不住那碗饭,无论如何,这碗饭是舍不得丢的,他便一缩腿,喝了一声,他这一声喝出去,比什么力量还有效验,那狗扑得身边,竟忽然停住了。不但不咬人,它好像发了狂似的浑身扭摆起来,喉里发出咿唔之声,只将鼻子在叫花子身上去嗅。后两脚一立,前两脚便搭在胸前,它只管把它的头在叫花子身上一阵乱擦,忽然又放下脚来,绕着叫花子周身乱跳。叫花子定睛一看,认得它了,便叫了一声财宝。这狗被他一叫,更亲热了,只在他身上扑上扑下,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富甲一乡、这狗的旧主人翁朱万有。他因为本庄田也卖了,就离开了这庄子,结果穷得讨饭,不期这里遇到他的旧狗了。

朱万有穷了,穷到亲戚朋友都认不得他,他也不认得亲戚朋友。人家不认得他,是因为他穷了。他不认得人家,是因为人家的面孔变了。他因为认得的人都不认得了,再不肯到亲戚朋友家去讨饭,只是走到远远的地方去设法。这个时候,正是夏尽秋来,他忽然想到故宅那几树枣子,一定是满树皆红,往年在这个时候,坐在枣子树下,看着听差一筐一筐搞来,多么有趣,而今关在墙里,不知有谁来看守了。想到这里,他便在那黄黝的脸上多多涂上些黑土,顺着小路,走到旧家来。但是只图看枣子,忘了这个地方是不便讨饭的,所以看枣子之后,肚子非常地饿,当他走到这庙门的时候,见里面冷清清的,所以探身进来看一看,不料倒遇到这一碗冷饭,他自然引为狂喜了。当时他在那狗狂热欢迎里,坐在台阶上,端起那碗冷饭,慢慢地吃了。饭正吃到半酣,老和尚回来了,他见一个叫花子,捧着饭碗,用手来抓了吃,那条见人便咬的狗却让叫花子去吃它的饭,而且伸出两只前爪,把头伸出枕上,现在很柔顺的样子来,和尚未免引为很奇怪的事了。

朱万有看见老和尚进来,老大不好意思,放下那碗冷饭,转身就要走。老和尚明白了,这正是从前的邻居,大财主朱万有,连忙拦住道:“朱老爹,好久不见了,一向住在哪里?”朱万有要不承认,已是来不及,便对老和尚拱了一拱手,接上长叹一口气道:“一言难尽,老师父,我没有面目见你了。我想你当年劝我不要糟蹋粮食,不料到了现在,我竟会偷狗剩下的一碗冷饭!我万贯家财,会落到这一步情形,你想这不言之可耻吗?”和尚很慈悲的样子,含着微笑道:“银钱算什么?你不是嫌你的田产卖掉了吗?请问你的田产是哪里来的?”朱万有道:“也是人家卖给我的。”和尚笑道:“这就不必发愁了,你也是得了人家业,人家又得了你的,这也没有什么可惜。”朱万有道:“而今也只好这样推开了想,但是现在连饭都没得吃,怎么办呢?”和尚想了一想,笑道:“你现在还有几口人?”朱万有道:“哪里还有几口人,我自己都不能养活我自己了。从前半辈子,我曾养活许多人,只要他们每人养活一个月,我就足过一生了。但是……”

和尚笑道:“你不要牢骚,你养活的人里面,在明处虽不能报答你,在暗地里给你留下一窖银子,可以养活你了。”朱万有好久不曾听说的“银子”两个字,忽然钻进耳朵来,不由他心里一动,连忙问道:“哪个给我留了一窖银子,哪有这样的好人?”和尚道:“有这样的好人,这就是你的厨子。”朱万有道:“就是厨子老刘吗?这银窖埋在哪里,你何以知道?”和尚道:“我不但知道,而且这一窖银子,就埋在我庙里。”朱万有道:“什么?埋在你庙里,我不相信这话。”和尚道:“你若不相信?我可以带你去看,这银子一厘一毫我也不敢动,都给你保存得好好的,放在那里。你随我来,你一会儿就看到你所留下的银子了。”于是和尚带他走进佛堂后面,上了一层小楼,小楼上打扫得很干净,一个挤一个,排着许多木桶。朱万有见了许多木桶,心里乱跳起来,心想银子莫非就在这里面?但是和尚何以说是埋的窖呢?和尚且不管他,便从从容容地去掀那桶盖,当他把桶盖往上一掀时,朱万有只叫得出哎啊两个字,原来是满满的一桶干饭粒。和尚指着饭粒道:“这都是你家不用之物,我从沟里捞起来的啊!一桶二桶……十四桶,十五桶。”他说时,将指头一个一个桶点着。

他这才恍然大悟,当年和尚在水沟里每天捞起的冷饭,竟有这些,论起这些饭,不过是当年厨房碗碟上洗下来的饭粒。只此一点儿小事,就如此浪费。从前家里那样大的出入,比碗碟上剩饭的糟蹋,何止千万倍。若是家里有一个像老和尚这样的人,也不会穷了;自己有财产不会用,只是暴殄天物,今天想起来,讨饭真是应该。想到这里,不由双泪交流,双膝落地,对和尚跪着道:“老师父,慈悲慈悲,让我做个弟子吧。”和尚道:“你的尘缘未断,不能出家;但是你也不必再讨饭,这些干饭都是你的,物归原主,你还搬了回去吧。三年之后,我若是没有回去,再引你进我的门来。”朱万有,现在极端信和尚的话,就不出家了。是和尚替他出的主意,将这干饭粒炒焦,每天磨上一斗八升的炒米饭,到城里去卖。县城里忽然添一个卖炒米粉的,向来所未有,大家都奇怪起来,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朱财主家里的一段事,人人有点儿好奇心,都争着买他的炒米粉尝尝。不到一年,庙里存的干饭都卖完了。

他本来是讨饭两年了。现在居然找到一种职业,如何肯放手。存的饭粒,现在虽然完了,他却另外去煮饭来晒来炒,磨了炒米粉去卖,一年、二年、三年下去,他每天所挣下的钱,除了穿吃而外,又多剩下些钱了,总算了一算,有二百多块钱了。他想卖这炒米粉不过小买卖,何日能够翻身,有了这二百块钱,我不如去贩卖烟土,只要会做生意,两块钱,就可以挣一块钱。那么,二百变成三百,三百变成四百,四百变成六百,有几百十次,我就可以慢慢恢复故业了。他喜极了,马上不卖炒米粉,故做烟土生意了,偏是他的运气不好,头一次,就破了案,关在牢里一年半。他既无亲眷,又无朋友,每天只是享受官家一碗冷饭,他这才知道,有钱时要安分,没钱时也要安分,不安分便是堕落之窟。吃了一年半的冷饭,好容易熬到出牢,幸而未死,他毫不踌躇地出城,直奔一条大路上,他是到何方处去,这也就不言而喻了。

原载1929年4月18日至5月12日北平《朝报》副刊《鹊声》